世事远去扔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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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父亲没有被释放回家,而是被转移到绿岛新生训导处。他要在那里服刑五年。

这还是广哥找了宋美龄之后情治部门从轻发落的结果。

而阿姨始终没见到宋美龄。

那天,广哥和华妹一起来到我们家,广哥说:

夫人还答应,房子可以继续住。谁要是找你们麻烦让我随时找她。

她对这个结果虽不满意,可还是对他说了感谢。还说要领着我们去绿岛见父亲。

广哥说:

那地方很远的,要走一天的路。

她说:

再远也要去。

广哥临走抱起了家辉,很久才把他放下。

去绿岛的前一夜,我做了个梦。

一座小岛浮了上来。它孤零零的被雾气笼罩。海水夹带着泡沫在群魔乱舞。我摸索着上了岸,脚下一滑还是摔了一跤。等我站起身却听到父亲在喊我的名字。

我喊了声爸爸,没有人应答。我环顾四周,到处都是雾气茫茫,什么也看不见。

我深一脚浅一脚到处搜寻着,冷不丁撞进一个铁笼里。

铁笼里恶臭无比,蝇虫飞舞。我看见地上有一件西服,一双皮鞋。西服血迹斑斑,皮鞋扭曲变形。我认识,是父亲的东西。

这时一个人跌跌撞撞进了铁笼,上身赤裸,胸毛旺盛,牙齿上沾着血,手端着着一个盆子,盆子里是一团血淋淋的生肉。

他蹲下身,从盆里拿出一块肉塞进嘴里嚼着。他又拿出一块肉扔到我眼前,我一看吓了一跳。是一只惨白的人手。

还好,不是父亲的手,我松了口气。

一股巨浪打来,我被淋醒了。

窗外已蒙蒙亮。我正想起床,门开了,她端着做好的早饭进了屋。她喊了声:

都起来吧,我们要早点走。

其实我们都醒了,她一喊我们便纷纷起床。我看见桌上一个盘里放着一块卤肉。我明白这是要带给父亲的。

我想起了那只手,立刻闭了眼睛。

临上车,赵叔一家都来送行。赵姨拿出一叠钱硬塞进阿姨的衣兜。她百般推辞。赵姨说:

这钱无论如何要拿着,这样我心里还好受些。

她拗不过,把钱收下了。

我们上了车,可昨晚的梦还在眼前萦绕。我忍不住问她:

我们怎么去绿岛?

先到台东,从台东再坐船。

听她这么说,我又想起梦中我登岛的狼狈,不禁哑然一笑。

绿岛,绿岛。要不是因为父亲,我不会在心里这样念叨它的。那是台东县以东太平洋里的一座岛屿。上面有一座监狱,对外的名称却是新生训导处。

训导处,多么文雅的名字。只是这座监狱同其他监狱不同,里面关押的是政治犯。

政治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就好奇怪。犯人就是犯人,怎么还有政治犯。

我问她:

什么是政治犯?

大概是他们触犯了政治吧。

什么叫政治?

政治就是大人物。冒犯了大人物就是政治犯。

爸爸怎么冒犯了大人物?

大人物不让写信,他非要写。

我好像懂了。就是我们要听话,否则谁都可以成为政治犯的。

我心里黯然,头顶的天也是暗的。我又想起昨晚的梦,心里就有呕吐的冲动。

满车厢也是一张张阴郁的脸,连女人怀中的小孩也是愁苦相。

一阵困意上来。正想闭眼眯一阵,可一阵颠簸,把我高高抛起,随后又重重跌下。

阿姨也在迷糊中被惊醒。只听哗啦一声,她手中的包袱跌落在地。包袱散开了,里面茶缸、筷子、火腿、卤肉、鸡蛋洒落一地。所幸饭盒还完整,里面的米饭没被撒出。

这颠簸如此失败,竟没有颠破整车男女的郁气,一车呆滞的目光任凭这一地狼藉不惊不诧。只是那襁褓中的愁娃不谙世事地受到惊吓,瘪嘴哭出两声,随即被大人的目光逼退。

她疯了似地跪在地上,将东西一一捡起。我们也跪在地上捡。等把东西重新包好,她便把包袱护在胸口直到下车。

在台东下了车,云雾渐开,始露阳光。一路打听,才来到一个叫富冈的渔港。

港内的渔船不多,几个船家正在岸边整理网具。

她一打听,得知最近一班船还要一个多小时才能开航。我们便站在岸边举目向港外眺望,目光尽处似有一片影影绰绰。

她说:

那就是绿岛吧。

我也看见了。薄雾中那片模糊的影子无声无息,仿佛在静待我们的到来。我相信影子中定有父亲。

我们默默注视着那个地方。海水拍打着岸边,如同眼泪冲刷着心田。

那是天涯,也是地狱。天地悠悠,苦海茫茫。据说孙悟空冒犯了天庭,被压在五行山下赎罪,罪有应当。

而他却因为一封家信,沦落孤岛,理不当罪

与车上不同,我们上了船就陷入一片嘈杂中。乘船的人除我们外都是回岛的渔民。他们头戴斗笠,皮肤黝黑,无论大人小孩脸上都挂着回家的笑意。我们听不懂他们的话,却能感受到他们的快乐。

但愿那是一个快乐的小岛。

我又想起那个梦。不禁释然:

看来,梦都是反的。

我们的双脚踏上了绿岛,没有趔趄,一路顺畅。

海风夹带着腥潮吹乱了头发;身后的海浪拍打着岸边,像在催促我们:

快走吧,你爸爸都等急了。

我们走在父亲走过的路上,一个声音飘了过来:

对,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我脑中立刻跳出牢狱两个字,有了深陷其中的感觉。怎么到处都是他的味道。我睁大眼睛到处搜寻着。

左手边是黑黢的滩涂、孤耸的山岩,右手边是葱茏的山峦,零散的农舍。

我相信他就藏在其中,我真确感到了他。

我说:

阿姨,他就在附近。

家洁说:

阿姨,我听见他咳嗽了一声呐。

家辉说:

阿姨,我听见他在喊我呢。

她笑着说:

你们真是他的好儿女。

我不再说话,闭上眼睛。他的气息便扑打着我的脸。我陶醉了,独自体味着。

一座高耸的灯塔正看着我们。一会儿,它竟张嘴说了话:

你们可来了,他已经等急了。

它依然面无表情,可嗓音厚重,像一个威严的老者。

它懂我们,一定把我们来的消息告诉了他。

家洁突然用手指着前方的海岸:

阿姨,你看。

只见天边云蒸霞蔚,光照四溢。五彩的天空映出眩晕的繁锦斑斓。一道光穿透彩云顺势而下,罩住了一群蚂蚁一样的人影。山坡下,空地上,滩涂边,人潮涌动,人声嘈杂。

我们停下脚步,被这奇景惊呆了。

她说:

天哪,他们这是干什么呀?

我说:

阿姨,爸爸就在那里。

家洁大声喊着:

爸爸!爸爸!

家辉也跟着她喊。

我们加快了脚步。家辉跟不上,阿姨就背着他跑。

我们离那里越来越近,可号子声也越发低沉。

我的脚下越来越压抑。这是另一个世界:挣扎、痛苦、无奈、绝望。

人影流动穿梭,脊梁油光发亮。海浪撞击着礁石,浪花搅动着云彩。等再近一些,肮脏便进入眼帘。

黑臭的淤泥,灰暗的石头,凌乱的木材,残破的石墙。

我竟不希望在这里看见他。

一股阴凉向我袭来。两座水泥大门冷冷横在面前,傲慢威严,正一丝不苟监视着眼前的苦力。新生之家,革命之门,似乎在嘲讽暗笑。

突然,新生之家门下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高喊着我们的名字:

家范!家洁!

那果然是父亲,我的心在流血。

爸爸!爸爸!

我们喊着蜂拥而上,相拥在一起。

他浑身汗臭,可我们陶醉其中。我们摸他胡子拉茬的脸,拉他沾满尘土的手,脸贴在他汗淋淋的胸脯,脸伏在他油光的肩头。

我们在极力抓住这一刻,生怕一松手,眼前就成为虚幻。

他蹲下身子抱起了家辉,看了又看,眼睛里噙着泪。

阿姨用手巾擦着他身上的汗,脸上已挂了泪说:

你受苦了。

没什么。能这么快见到你们,真是太好了。

他用手抹去她脸上泪,而又一股泪涌出眼帘。

看着他那副劳工的样子,我气愤难平,大声喊道:

他们凭什么把你抓到这里?

别说了,家范。我是个罪人,应该赎罪。

他小心看了看周围。

阿姨瞪大了眼睛,大声喊道:

你犯了什么罪?

我罪孽深重。

她惊讶地盯着他:

你怎么了?

突然,有人喊道:

0721!

到!

他身子像中了子弹似的僵住了。

唱一遍《新生之歌》。

他挺直了身子,歌声便在一片嘈杂中响起:

好,停!

我环顾四周,并没有看见喊口令的人。他成了一台机器,仿佛有一个按钮在操纵他。

这时,从新生之家里走出一位长官,问:

这些是你什么人?

报告长官,是我的家人。

家人?你们来的可够快的。都说说你们刚才都看到了什么?

他以命令的口气对阿姨说:

你先说。

她瞥了他一眼,把头了扭了过去,没有说话。

他用手拽了拽风纪扣,有些恼怒:

还挺有性子。我再问你一遍,都看见了什么?

阿姨说:

我不想说,我又不是你的犯人?

犯人?你看这里谁是犯人?

这还用我说吗,到处都是。你没看见?

0271!

到!

你给她说说,这里谁是犯人。

父亲便一字一句地说:

我们这里没有犯人,只有学生。我们通过劳动、学习自我改造,重获新生......

他背诵得流利顺畅。

他们在演一个已烂熟的节目。长官说:

嗯,很好。

长官得意地看着她说:

听到了吧。我们这里只有学生,没有犯人。

她正要张口,父亲忙举手打断她:

请长官原谅,我内人不懂规矩。

嗯。你要把这里的新生活多介绍给她。

是!

父亲又是一个立正。

我真想哭。他病了吗?不然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我们已经被犯人和军人围得水泄不通。长官很得意地说:

看见了吧,这些人都是我们的家人。监狱能是这个样子?没有铁门,没有镣铐,没有牢房,自由出入。

长官说着,用手指了指大门上方的几个字,提高了声调:

我们这里是家,新生之家。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