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我们又出了门,街上已有人在走动。跟往常一样,他们不紧不慢,表情松弛。路边有个茅房,有人在进进出出。不远处有两个女人在路边拉着手寒暄。
好像什么事也未发生。
可她并不轻松,仍攥紧了我的手,往前疾行。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急匆凌乱的脚步声。
我转过身,看见有十几个日本兵拎着枪沿街道小跑而来。跑在前面的日本兵正大声呵斥着什么。
路人纷纷朝两边躲闪,高举双手,把身子紧贴在墙上,动作麻利娴熟。
一个男人一转眼看见了我们,便小声喊道:
快把手放在墙上,不要命了。
我们便照葫芦画瓢,双手高高举起,身子紧紧贴墙。
我们一动不动。
皮靴踏地声逼进,武器碰擦声贯耳,声声碾在我心上。
一阵风在身后肆虐。如一条发怒的龙在翻滚冲撞,张牙舞爪。地上尘土飞扬,碎石跋扈;头顶房檐颤抖,树枝畏缩。
好在它没有停留,很快过去了。
我有一种柳暗花明的感觉,空气轻柔起来,日光变得明媚。
月娘推了我一把。
没事了,转过来吧。
我转过身,看见日本兵已走远了。
街上的人多了起来。一些人聚在一起议论昨晚的事。
一个中年男人神秘地说:
是张县长领一帮学生干的。北街的吴掌柜,认识吧,他儿子也从北平回来了,和张县长一起拉起了队伍。
有人唏嘘道:
现在可是要互保的,这下保人遭殃了。
另一个人说:
怪不得刚才路过杂货铺,看见进去几个日本兵,还有便衣。现在还没出来呢。
我头上惊出了汗,她也张大了嘴。
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我们急忙往城东走。
快到东城门时就听人说城门封了,不让出城。我们就拐进了一个巷子,在一户人家门前坐了下来。
我伏在她肩头睡着了。
吴掌柜和老伴出现了。正站在一个旮旯里吃着包子。看来他们太饿了,只顾埋头吃,没有发现我。
他抬头看见了我,倒惊慌起来,拉起老伴就跑。我在后面紧追了一阵,在巷子里追上了他。
只有他一个人,老伴不知哪里去了。他捂着脸,哭得厉害,一直在说没脸见人了,真没脸见人了。
他哭得声音很难听。
他把手从脸上挪开,我看见有血从他眼睛里流出,有蛆从他鼻孔里钻出。我吓坏了,大声叫着。
我把自己吵醒了。月娘说我做梦时把她的胳膊揪疼了。
我说:
吴掌柜饿了。
她叹了口气:
当时多给他点小米就好了。
太阳已升得很高,周围都是暖暖的。
她说我睡着的时候,听街上的人议论说,今天一早抓了几个游击队,押在东城门。
我朝街口望了望,发现去东城门的人多了起来。
我们也起来出了巷子,朝东城门走去。
我听见一个人问:
抓了多少人?
听说有十来个呢。
有没有张县长?
我也是过去看看的。
人越来越多。
我看见了高耸的城门。
突然前面的人嘈杂起来,大家纷纷朝街边退去,路被让开了。
立刻走过来两队日本兵。他们端着刺刀,步伐缓慢。几个便衣还朝人群喊着:
靠边!快靠边!
人们顺从地退让着。有人斜着身子,有人伸着脖子,有人硬要挤到前面来,像在看一台大戏。
一队衣衫褴褛的人出现了,他们被捆绑着缓慢走来。
人群安静下来。
又是一群游击队员,又在走最后的人生之路。
他们很狼狈,很多人在观赏狼狈。
我不愿再看了,周围熏臭不已。熏臭从人的衣服里散出来,从嘴巴中溢出来。
阳光也是怪异的,没有朝阳的新鲜,而是搅拌了浑浊不堪的颜色,还有影绰破碎的人形在荡漾。
那么多的眼睛,呆痴的、木然的、惊讶的、好奇的。这些眼睛也是破碎的,像刚从坟墓中钻出来的。
我周围一片荒芜——有草,但是枯黄的;有树,但是腐朽的;有水,但是污浊的。
我浑身痒得不行,真想脱光身子在沙地里痛快地蹭擦;我口中粘腻不已,真想灌进一大口水再一滴不剩地吐出来;我脚趾间好似无数只蛆虫在啃咬,我真想跑到一个干净的水里,把我的脚洗干净。
我拽着她的手说:
妈,我们走吧。
现在哪里都不能去,要在这里等出城的。
一个扛扁担的中年汉子说:
我也等出城呢。出不去了,城门早关了。
什么时候能开呢?
人都抓住了,快开了吧。
说着话,那群游击队员走到了我们眼前。
他们有十多个人,走得暮气沉重。有的额头上缠着布条,血从布条中渗出;有的腿受了伤,需人搀扶。
突然,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他头戴一顶毡帽——此前我从未见他戴帽子。他依然满脸皱纹,只是没有了惯常的笑,表情木然。
他已经死了。
突然,他把头转了过来,我们的目光就碰在了一起。他眼皮眨了一下,显然看见了我们。
可他只活了一瞬就又死去了,表情重又僵硬下来,仿佛从没见过我们。
我的脑子一下被吴掌柜注满了,泪不可抑制地在脸上泛滥。
他老伴呢?还有他未照面的儿子?但愿能像我们这样活着。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时常想起那个老头。我一直试图让他的面目清晰起来,可依然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