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远去扔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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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们原以为,有了船票就可以顺利上船。可到了码头,疯挤的人群成了厚实的墙,阻了我们上船的路。

一个个脑袋在翘首渴望,目光尽头是吐着黑烟的三艘大船。大船冷峻,不动声色。

父亲两只手各提一只皮箱,我也拎着一只小皮箱。他拥着我们一点点朝前挤去。

可怎样也挤不进去。

几条船被人群密封起来。

人群像个弹簧圈。我们向前挪几步就被弹回几步。

人们疯喊着,骂着,仿佛人人身上着了火,可就烧不透这密封的人墙。

在我们身后,由远而近的人如非洲角马纷涌而来。飞扬的尘土遮住了天空,纷乱的脚步声踏着我的心。

突然,粗犷的汽笛声从岸边碾压而来。好似怪兽张开了血盆大口,我们就要被吞进它肚里了。

人群仍粘滞不动,而船冒着烟蠢蠢欲动。

它们会不会丢下我们?

小孩哭了、女人哭了,男人哭了。有人仰望天空求助,有人哭喊爹娘保佑。眼睛里是惊恐,脸上是扭曲。

原来人是可以这样丑陋的。

我抬起头,看见太阳也丑陋起来,不再温暖,还播撒着绝望的光。

不知什么时候我脸上有了泪珠,家洁哭红了眼,家辉哭哑了嗓子。父亲呵斥道:

不要哭!

他没有哭,可脸上汗水肆虐。

我们终于接近了我们的船——永兴号。

可我们走偏了位置。

远处响起了炮声,如滚雷,一阵阵,一串串。声音打在身上,个个浑身颤抖。

尖叫嚎哭又升了一个音段,惊恐疯狂又跃上一个阶梯。这些平日衣冠楚楚,礼貌周到的人,早忘了矜持,无节制地宣泄着逃生的本能。

我们还在狠命挤,可收效甚微。

体力耗尽了,我们如浮草任由人潮推来送去。

又一阵粗壮的汽笛声响起,似乎在说:再不上船,我就要走了。

父亲绝望了,脸上的肌肉颤抖不止,泪水和汗水交错流淌。他已顾不得训斥我们的话。他哭的样子好难看。

哭引来了一个中年男人,他小声问:

有船票吗?

有。

哪个船的?

永兴号。

这三个小孩都是你的?都有船票?

他点点头。

好了,两块金条,包你上船。

两块?

很便宜了,逃命要紧的。

我只有一块。

他摇摇头,走开了。可一会儿他又回来了。

看在小孩子的面子上,一块就一块吧。

上船兑现。

好,说好了。

价钱很快谈好。

他朝前面挥了挥手。立刻有两个人朝这里赶了过来。让我惊奇的是,他们每人手拿一根木棒,朝人群挥舞着,仿佛在驱赶一群羊。

封密的人群让开一条路。不大一会儿,两个人就来到我们面前。

小姑娘给我抱,快点,船要开了。

这个小孩我抱着,都跟紧了。

两个人抱起了妹妹和小弟,再次挥起大棒。眼前立刻又有了路。我和父亲紧紧跟在他们身后。

金条买来了出路,我们走起来如履平地。我甚至感到一种悠闲。

一眨眼的功夫我们就走到了一队军警前。这队军警旁边就是船桥。

我抬起头,庞大的船躯让我眩晕。

这是永兴号。

一个手拿喇叭的军警大声喊着:

都把票准备好,逃票的一律格杀勿论。

父亲放下一只皮箱,腾出一只手,从大衣口袋掏出船票。

那两人中的一人突然伸手夺过了船票:

金条呢?

仿佛骗子被逮了个正着,父亲尴尬地笑了笑:

你放心,我不会赖你的。

他看了一眼军警,多希望军警把他们赶走,他就能保住金条。可这队军警似乎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他们急了:

想耍赖呀。告诉你,我只要一句话,你就别想上船。

他沮丧地打开了皮箱,在一摞衣服的夹层里摸出一只手帕。正在踌躇中,那人上来一把将手帕夺了过去。

父亲大惊:

你们还动了抢了。

那人没睬他,揭开手帕,金条露了出来。他在手中掂了掂金条,将手帕扔在地上,将金条揣入怀里。

父亲说:

把船票给我吧。

那人晃了晃船票,并没有马上给他,而是提高了嗓门喊道:

信不信,老子要是改了主意,你还是上不了船。

父亲抱拳告饶:

我错了,你放我一马,求你了。

那人不依不饶:

我听不清呀。

父亲再次告饶。

他眼泪鼻涕混在了一起,狼狈极了。

那人把船票递给他,用手轻轻拍打着他的脸颊:

记住了,做人要厚道。

记住了。

他频频点头,像个孙子,一个彻底的孙子。

他簇拥着我们,踉跄走到了检票口。他把票递了过去。

突然,他把脸凑近检票的军警高声喊道:

他们抢走了我的金条!他们抢走了我的金条!

他脸上青筋暴突。

可军警没有说话,看了看他,摇了摇头,眼睛里满是嘲讽。

身后涌来一群人将他推上了船桥。

我们上了船,个个精疲力尽。

好了,不想了,反正我们上船了。

我回头望去,下面的人群依然疯狂,远处还有成群的人往码头上涌来。

我们是幸运的。我竟怜悯起他们来。

船上已人满为患。船舱里,过道上,船舷边拥挤不堪。

我们拿着船票找座位。可座位已被军人占据。我们只得在船舷边找一个地方坐下。再不找地方坐下,连这样的位置也没有了。

船桥撤下了,船开始驶离码头。码头上快要挤上船,却没能上船的男女开始嚎啕大哭。男的把头上的礼帽摘下,愤怒地掷向我们;女的瘫坐在地上再也不愿起来。

这悲惨的场景也折磨着船上的人。他们立刻恢复了礼仪,纷纷挥舞手中的东西,向船下的人群告别。

他们可有歉意?可有窃喜?

船走过,在江面划出一条白色的浪迹。岸上那些曾经的繁华与萧杀,欢乐与绝望,得到与失去正慢慢远去。而前面等待我们的又是什么?

眼前依然混乱,却不再骚动。天空杂乱,云朵像张张嘲笑的脸。

我的心缓和下来。父亲咧开干涩的嘴唇朝我们会心一笑。他伸手将小弟搂了过去,又将妹妹的头埋在怀里。

他抚摸着妹妹的头发,朝我深深舒了一口气:

好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突然,前面有了骚动。有人惊呼:

快拉住她。

我抬头望去。前方离我们3、4米远的船舷边,一个头发凌乱的女子,一边向岸边挥手喊着,一边奋力爬上船舷。

她要跳江!

周围的人惊呼起来,两个男人已伸手抓住了她的衣角。可是他们在这个小女人面前如此不堪,没有抓住女人的执拗。

我看见一个坠落的身影。风吹散了她的长发,长发拖着她的身体,像一个正运行的陨石。

扑通一声,那女子入水时溅起了细碎的水花。在嘈杂中,她入水的声音清晰入耳。

涌动的江水瞬间吞没了她的身体。大家都屏息盯着江面,指望翻滚的浪花能抖落出她的身影。

可江水滔滔,没有一丝生命的影子。

好了,结束了,平静了。

大家转过身,议论着,惋惜着。

突然一阵惊叫声响起。我朝江面望去,一个汹涌的浪头将一张脸脱出了水面。

人们惊呼:

她出来了,出来了。

只见她的脸在水中忽隐忽现,我却觉出了一种意志:

她不甘心就这样沉下去,她要活着到达对岸。

她显然不会游泳,两只手拼命扑打水面。几次沉下去,几次浮上来。

她还是沉下去了。

船上的人惋惜道:

完了,这下真没命了!

仿佛行将熄灭的灯,忽闪几下后终归熄灭了。

这时,一只坐满士兵的橡皮艇出现了。

两个士兵跳进水中,朝那女子沉没的地方游去。

船上的人又看到了希望。有人跺着脚喊着:

快点,快点,来不及了。

惊喜的是,她的头又倔强地伸出了水面。船上有人鼓掌,有人屏息静观。

眼看女子又要沉下去。一个士兵奋力一扑,就拽住了她的胳膊。另一个士兵也游到了。

船上的人喊着:

抓住她了,抓住她了。

水里的人已耗尽了力气正簇拥着在水中喘息。那只橡皮艇驶近了。女子被拉上了船。

她得救了。

橡皮艇继续划向轮船。

女子突然大声喊着什么,好像她并不愿意被救上来。一会儿,她竟挣扎着站起来,旋即被两个士兵摁了下去。

看来,她还要回到岸边。

这只橡皮艇搭载的士兵,是最后一批永兴号上的乘客,它没有打算返回。

橡皮艇靠近了船体,被放下的绳锁钩住。船上的升降机开动,橡皮艇徐徐上升。士兵和女子都上了船。

那女子瘫倒在甲板上昏厥过去了。人们将她抬进了船舱。

永兴号彻底安静下来。

船离码头越来越远,岸边人群的嘈杂也渐渐远去。我们的目光不再回望,而一齐投向了前方。

前方视野逐渐宽阔,两岸的景物逐渐向两边散去。后来便天水相依,两眼茫茫。

太阳西下,船尾沐浴在夕阳下,天边绯红的晚霞仿佛在向我们一一惜别。不久,那一坨滚圆的太阳便浸入水中,水面也慢慢沉入昏灰中。

突然,天空一声霹雳,将船舷边的人们照得透亮,人脸惨白。我们三个孩子惊叫着依偎着父亲。

不一会儿,天空便下起了雨。雨夹着风吹打在身上。我们就像无栖的羊群,无处躲避,只能在原地默默承受这突然的变故,任凭风雨蹂躏。

约一小时后,雨停了,船也驶入无边的黑暗。我不知道黑暗那边是什么,只盼再一次靠岸,我们能重回大地的温暖。

我们相互依偎着闭上眼睛。我困极了,刚想打个盹,却被船晃醒。

摇晃越来越甚。我恶心起来,倚着船舷吐了一阵。

父亲不停拍打我的脊背。奇怪,家洁和家辉安然无恙。

船经过不少岛屿。每次觉得将要靠岸时,船却穿岛而过,没有停的意思。

大海无尽,去处无着。

后来我们对岛屿、岸边不再关注。呆滞的目光被海的茫然吞没了。。

父亲开始呕吐,然后是家辉,家洁。我忍不住又吐了,嘴角挂着绿色的汁珠。

多少次睡去、醒来;多少次胃被清了又清。一天早晨,船前方出现了一片模糊的黑影。

这次,船没有回避,径直朝这片黑影驶去。

黑影越发宽阔,逐渐变成了清晰的陆地。

我看清了这不是岛屿,是大片陆地。

看来这回真的到了。

船上的人不再麻木,仿佛从坟墓钻出,一个个惊喜地尖叫起来。我们也顾不得呕吐带给我们的虚弱,从甲板上挣扎起来,扶着船舷,望向那片绿油油的地方。

父亲簇拥着我们说:

谢天谢地,总算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