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土地母亲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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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传道授业

柳晓楠入学复课半个多月了,渐渐地适应了住校生活。一开始是有些想家,可复课班的班主任岳子凡老师硬性规定,每个月只准住校生在月底回家一次,拿换洗的衣服和学费伙食费。

每到星期天,全校只剩下复课班的学生,在岳老师的全程陪伴和督促下留校复习。

每个月九块钱的复课费,再加上数目不等的伙食费,对于大多数普通农村家庭来说,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岳老师殷切希望他的学生们,能对得起父母来之不易的血汗钱。

柳晓楠对这个岳老师,可谓是敬畏有加。

入学的那天,父亲亲自把他送到二中,首先让他跟岳老师见了面。

岳老师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板着脸严肃地说:“我事先警告你,你不要以为我跟你父亲是老同学,我就会对你有所宽容,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你只会得到更加严格的要求。”

父亲在一旁对岳老师说:“我常年不在家,疏于管教,你该打打该骂骂,你多费心了。”

岳老师的神情却缓和了一些,拍着柳晓楠的肩头说:“我和你父亲这代人生不逢时,失去的太多太多,只希望你不要辜负你父亲的良苦用心。”

柳晓楠唯唯诺诺地点头应是,他觉得岳老师像只随时随地都会暴怒的白毛狮王。

岳老师担任语文老师,讲起课来虽不生动有趣,却也思路严谨功底深厚,神态平和语气阴阳顿挫,仿佛陶醉在文字的无穷魅力当中,跟平时简直判若两人。

开学的当天便布置了一篇作文,要求第二天必须全部交齐。

写作文是柳晓楠的强项,可他不敢大意,也想给岳老师留下一个好印象,很是下了一番功夫。

果不其然,他写的作文被岳老师当作范文在课堂上讲评,给予了必要的表扬和鼓励,并让他担任语文课代表。

随后的几篇作文,也成为同学们争相阅读模仿的对象。就在柳晓楠暗自得意的时候,他被岳老师单独叫到办公室。

岳老师把他的作文本往他的面前一摔,气呼呼地质问:“你为什么要模仿我的字体?”

柳晓楠有点懵,这也算错误?这也值得发火?他解释说:“我觉得老师的字体飘逸洒脱,看起来很美很漂亮。”

这是他的心里话,他觉得自己以前的字体太生硬,运笔也很累,所以有意模仿岳老师黑板上的粉笔字,让自己的字体看起来美观一点。

再说,学生模仿老师的字体,不是很正常的吗?

“荒唐!幼稚!”岳老师翻开他的作文本,瘦长的手指狠劲戳着最近一篇,他模仿岳老师字体写的作文,唾沫星子喷到他的脸上:“你自己对比一下看看,你模仿来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不伦不类,整个一个四不像。你之前所书写的字体虽然还不成熟,但是力透纸背,刚劲端正,自成一体。你为什么不能坚守自己本身所固有的东西?”

柳晓楠进一步争辩说:“我以前的字体,也是从石碑上模仿来的。”

柳晓楠讲述了关先生如何引导他,如何从石碑上临摹识字的全过程。岳老师认真地听完,沉吟着不住点头:“这就对了,怪不得我能从你的字体里,隐约看到一种古拙之美。”

柳晓楠本以为岳老师会就此放过自己。单独面对岳老师的刻板教训,实在是一种煎熬,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没成想,岳老师把那篇作文从作文本上狠劲撕下来,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里,审视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回去重新抄写一篇,不准带有一点模仿我的痕迹,否则我还会撕。你还不够成熟,心态摇摆不定,暂时还没有能力去甄别何为丑何为美。你所认为的飘逸洒脱,实在是一种误解。我不妨实话告诉你,字如其人,我那字体里带有一种病态。”

柳晓楠震惊于岳老师敢于直面自己的心理疾病,震惊于岳老师把一种很平常的模仿后果,看得如此严重如此难以容忍。

他重新回归于石碑上的刀刻斧凿,把一丝不苟重新写好的作文,交到岳老师的手上。

岳老师翻看着他的作文本,一贯寡淡毫无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再次警示他说:“一日为师,终生受益,你记住,以后万万不可模仿任何人的书体。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性格的完善,随着对美学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和感知,你的字只属于你自己。”

岳老师的教诲,让柳晓楠吸取了一次深刻的教训。在他以后的人生道路上,他渐渐懂得,坚守自己不随波逐流,尽管举步维艰,却是一个人最难得、最该具备的优秀品质和信念。

这天岳老师正在上课,教导主任带着两名警察走进教室。同学们惊恐地看着这一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教导主任跟岳老师小心谨慎地解释说,派出所的同志,要检查一下复课生的行为规范和穿衣戴帽,也是好事,学校和老师得积极配合。

岳老师把手中的课本往讲桌上重重一摔,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教导主任安抚一般地站在他的身边。

两名警察完全忽视岳老师的存在,旁若无人地穿行于教室,逐个检查男学生是否穿喇叭裤,头发长短是否超过一寸;检查女学生是否穿色彩艳丽的衣服,是否烫发和抹红嘴唇。

柳晓楠注意到,岳老师焦躁地在讲台上走来走去,似乎在强压着心中的怒火。他仿佛看到岳老师头上的白发一根根直竖起来,脸上的肌肉紧绷,几乎到了爆发的临界点。他预感到岳老师不会漠视别人干扰他的正常教学。

柳晓楠听同学们说过,派出所这些天正在大街上剪喇叭裤。见到穿喇叭裤的,二话不说,用剪子从两条裤腿一直豁到大腿根,直接变成两块随风飘展的布片。

好在他们复课班并没有太出格的,几名男生头发稍长了一点,被提醒尽快理发;一名女同学穿了一件红上衣,被责令换上素净的衣服,红色的就不要在学校里穿了。

教导主任和两名警察走出教室时,岳老师跟了出去。不一会儿从教室外面,传来岳老师愤怒的吼叫声:“你们这是知法犯法。我的学生,我会教育他们如何做人,用不着你们粗野地干预。他们正在备考,学习压力很大。你们擅自闯进课堂,会给学生们带来不良的心理影响,你们的野蛮行径,是在干扰正常的教学秩序......”

同学们都趴在窗户上向外观望,暗自为岳老师大义凛然地维护学生们的权益而叫好。

柳晓楠从父亲那里得知,岳老师见不得别人在他面前吐唾沫,有的同学不知道也曾被岳老师骂过。可从没见过岳老师像现在这样,白毛狮王似的暴跳如雷。

星期天下午,岳老师给了他们三个小时自由活动的时间,洗衣服理发或出去购买学习用品。柳晓楠和大多数同学一样,抓紧时间在宿舍外的水池边洗内衣内裤。

室友们都说,一定要搞好个人卫生,千万不能生虱子。虱子一旦旅游或走起亲戚来,一间宿舍三十六名室友都得跟着沾光,谁也躲不掉。

住宿生太多,宿舍有限,学校在宿舍里建起大通铺。对面两排,上下两层,一层并排睡九名学生。自带木箱,存放衣物,放在大通铺的一侧。

睡觉时鼾声此起彼伏,或咏叹或抒情,交响乐一般;臭脚或放屁,三十六人相闻,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棚顶相通,耗子窜来窜去,可以偷窥感受风格各异的宿舍风情。隔壁是女生宿舍,睡觉前叽叽喳喳之声隐约从棚顶传来,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却听不真切。

室友们自嘲说,咱还不如一只耗子。

一个大通廊,分布二十几间宿舍,半夜起夜,迷迷瞪瞪走错房间时有发生。女生宿舍是紧插门栓的,走错了也进不去,无伤大雅;男生宿舍门大开大合,畅通无阻。

一天夜里,睡在上铺的柳晓楠睡得正香,一双手摸上他的脸,随即一声低声惊呼:妈呀,走错了......噔噔噔错乱的脚步迅疾离去,之后隔壁响起了开门声。

走错了就走错了吧,何必不打自招把人惊醒,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住宿的条件如此简陋,只能努力去适应。柳晓楠根本没洗过衣服,只是蹲在地上,在脸盆里胡乱地揉搓。

一个长长的身影,从他的身后延伸出来,周围的同学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他扭头一看,身后站着捂着嘴强忍住笑的关小云。

柳晓楠惊讶地站起身,问道:“你怎么来了?”

关小云说:“我来城里买纽扣和线轴,你妈让我顺便给你带点咸菜来。”

住校的学生,都靠节省伙食费来减轻家里的负担。学校食堂只在中餐提供一顿细粮,早餐晚餐是苞米粥和窝头。学生们也只在中午打一份素菜,早餐晚餐就着从家里带来的咸菜,喝稀粥吃窝头。

晚饭时还要多买半个窝头。九点钟下晚自习,纷纷跑回宿舍,半拉窝头就咸菜填饱肚子,再回到教室学习。只有家庭条件特好的学生,花得起两毛钱买一根油炸麻花。

这样做,能有效地把每个月的伙食费,严格地控制在十块钱左右。

中年之后的柳晓楠,每每长时间看书或用脑过度,大脑便会昏昏沉沉,有时还头痛欲裂,太阳穴怦怦直跳。跟高中时的同学们说起,结果大家或轻或重,都犯同一个毛病。

读卫校的同学总结说,这是高中时期学习紧张,而又营养不良造成的后遗症。

柳晓楠把两罐头瓶子的咸菜送回宿舍,回来时见关小云蹲在地上替他洗衣服。当着同学们的面,他不好意思了,微红了脸说:“我自己会洗,你忙你自己的事去吧。”

“你会洗衣服?你什么时候洗过衣服?”关小云没听他的,头也不抬地说:“你那样瞎搓一气洗不干净,我给你洗完就走。”

周围的同学,暗地里朝柳晓楠使眼色扮鬼脸,神情暧昧。柳晓楠没法解释,只怕越描越黑,干脆闭口不语,蹲在关小云身旁,认真观摩她怎样洗衣服。

洗好了衣服,柳晓楠送关小云出校门。身后有同学大胆地问:“柳晓楠,这是谁呀?”

柳晓楠回头,模棱两可地回答:“我家亲戚。”

身后传来一片不信任的嘘声。柳晓楠小声对关小云说:“以后你别来了,这里是学校,免得让别人误会。”

“学校就了不起啊?躲躲闪闪才会引起别人的误会,我不过是顺道给你捎点咸菜,你怕什么?”关小云理直气壮地说:“怕我影响你的学习,我以后不来就是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什么意思都没关系,我还不知道你?那个谷雨给你灌了迷魂汤,有她在你都不愿意跟我说话跟我玩,恐怕现在也是五迷三道的。我知道你有大志向,可我劝你最好忘了谷雨,不能人走了,还阴魂不散地分散你的学习精力。我土里土气傻乎乎的,没她那么多的鬼心眼,只是想能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对自己的心思就行,不会像她那样死缠着人不撒手。”

柳晓楠彻底无语了,他可不觉得关小云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土里土气傻乎乎的。

走出学校大门,关小云从口袋里掏出皮尺,不容分说量他的肩宽胸围腰围臂长腿长,边量边说:“我说话算数,你没考上大学,我给你做一套新衣服。”

柳晓楠爽快地接受:“也行,做好后你说个数,我让我妈给你钱。”

关小云收起皮尺,从包里拿出纸笔记下数据,抬头一笑说:“免费,我这是放长线钓大鱼。等你考上大学,以后留在城市里工作,我让你给我捎件衣服什么的,到那时你还好意思跟我要钱?”

柳晓楠有种直觉,或许自己正在成为一条愿者上钩的鱼。

一个星期后,关小云给柳晓楠做好了一套蓝色人民装,又是赶在星期天下午给他送到学校。新衣服很合身,朝气蓬勃的,穿到身上便不想脱下来。

之后的每个星期天下午,柳晓楠总是既盼又怕关小云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