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单靠面包活着:陀思妥耶夫斯基书信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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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八三八年

给米·安·陀思妥耶夫斯基

圣彼得堡 一八三八年二月四日*

我终于进了国立工程学校[5],终于穿上了制服,开始为沙皇陛下服役了。我忙于上课、做作业、值勤,勉强才挤出宝贵的空闲时间给您写信……我好久没有给您写信了,最近一次和哥哥[6]见面时听说您为此而责怪我,我十分愿意改正这一并非有意的过失。正在这时候,我突然收到您的来信;我不知道怎样形容您对我们的爱。您,最亲爱的爸爸,在不知道地址的情况下还给我写了信,而我一个多月来却只字未写;但这完全是因为我没有一点空闲的缘故。请您想象一下吧,我们从早到晚坐在教室里,一堂课接一堂课听讲;晚上我们不仅没有空的时候,甚至没有一点时间好好复习一下白天在课堂上听到的内容:要我们去操练队列,给我们上击剑、跳舞、唱歌等课程,谁也不敢缺席。最后还要放哨站岗,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但收到您的信后,我就把所有的事都放在一边,急忙给您回信……谢天谢地,我已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关于同学,我没有什么好的印象可说,我希望,长官对我能有良好的看法……不久前我了解到,将军在考试以后竭力要接受四名新生为公费生,还不算曾在科斯托马罗夫那里学习过并将我的名额夺走的那一名学生。多么卑鄙!这使我感到十分震惊。我们,靠着仅存的一文钱勉强生活,却要付学费,而他们,富家子弟,却可以免费入学。去他们的!……

给米·米·陀思妥耶夫斯基

圣彼得堡 一八三八年八月九日*

……我不知道我的忧伤的思想何时才能平息?人只有一种状态是命中注定的:他心灵的氛围是天和地的融合。人是一个多么不守规矩的孩童啊;精神本性的规律被破坏了……我觉得,我们的世界是沾染了邪念的天上神灵的炼狱。我觉得,当今世界具有消极的意义,因而崇高的、优雅的高风亮节成了一种讽刺。如果有人进入这幅图画,和整体的印象与思想不协调,总之,完全是无关紧要的人,那么结果将会如何?画面被毁坏了,存在便不可能了!

可是眼看着宇宙在一层粗糙的表皮包裹下受苦受难,明明知道只要意志的一次迸发便能将它打碎并与永恒完全融合,了解这一切并作为卑微的创造物而存在……太可怕了。人是多么胆怯啊!哈姆雷特!哈姆雷特!当我想起这些热烈、狂暴的话语所表达的陷于麻痹状态的世界的痛苦呻吟,那时候,无论是忧伤的埋怨,或者是责难,都不会使我心里难过……心灵因痛苦而感到如此压抑,甚至不敢去理解它,以免折磨自己。有一次帕斯卡[7]讲过一句话:谁反对哲学,他自己便是哲学家。多可怜的哲学!

……你自夸读了许多书……请你别以为我会羡慕你。我在彼得高夫[8]至少读得不比你少。霍夫曼的全部俄译本和德文本(指无与伦比的《公猫摩尔》),几乎全部巴尔扎克的作品(巴尔扎克真伟大!他的人物是宇宙智慧的杰作!不是时代精神,而是几十个世纪经过自己的奋斗才在一个人的心中造就这样的结局)。歌德的《浮士德》和他的短诗。波列沃依的历史,《乌戈利诺》[9],《涡堤孩》[10]……还有雨果的作品(《克伦威尔》、《爱尔那尼》除外)……

我有一个计划:做一个疯子。让人们去狂怒,让他们来医治,使我变得聪明。如果你读了霍夫曼的全部作品,那么一定会记得阿尔潘[11]这个人物的性格,你喜欢他吗?一个人支配着不可思议的东西,自己不知道该做什么,而以上帝为玩物——这样的人太可怕了!

给米·米·陀思妥耶夫斯基

圣彼得堡 一八三八年十月三十一日*

……讨厌的考试!它耽误了我给你写信……我没有升级!啊,可怕!再读一年,浪费整整一年!如果我不知道卑鄙行为,仅仅是卑鄙行为剥夺了我的权利,我也不会火冒三丈了;如果不是可怜的父亲的眼泪使我心里难受,我也不会感到惋惜。在这之前,我不了解受伤害的自尊心为何物。要是我被这种感情所控制,我将会脸红。可是你现在知道吗?真想一下子把整个世界碾成齑粉!我在考试前花了这么多的时间,生过病,减轻了体重,在完完全全和不折不扣的意义上出色地通过了考试,结果还是留级。这是几何教员的意见,因为这一年内我冒犯了他,他现在便卑鄙地提醒我这一点,并说明我留级的原因。满分是十分,我得了九点五平均分,可是还要留级……不过让这一切统统见鬼去吧。要忍耐就忍耐吧……

我的朋友,你像诗人一样在抽象议论。正像心灵不能均衡地承受灵感的强度一样,你的议论既不均衡,也不正确。为了多一点认识,便要少一点感受,反过来也一样,这条规律是轻率的,是心的呓语。你想用认识这个词说明什么?认识自然、灵魂、上帝、爱——这只能通过心灵,而不是依靠智慧。如果我们是神灵,我们将生活并翱翔在思想的氛围之中,可是我们的心灵却在思想的上空盘桓,企图识透它。我们是凡夫俗子,应该去猜测,但不可能一下子把握住思想的全部内容。思想透过脆弱的外壳成为灵魂的组成部分的导体是智慧。智慧是物质的才能……灵魂或神灵的生存条件是思想,是由心灵暗示给灵魂的。思想产生于灵魂。智慧是由心灵之火推动的工具、机器。同时(第二点)人的智慧在沉溺于知识领域时,是离开感情,即离开心灵而独立行动的。如果认识的目标是爱和自然,那么心灵便有广阔的活动范围……我不和你争论,但我要说明我不同意关于诗和哲学的意见。不要以为哲学是简单的数学题目,它的未知数便是自然!请注意,诗人在灵感的突发中能猜透上帝的意志,也就是完成哲学的使命,因而诗的激情也是哲学的激情,因而诗也是哲学,只是它的最高级!奇怪,你根据当代哲学的精神在思考。在聪明而又狂热的头脑中产生了多少愚蠢的哲学体系,为了要从这种杂拌中得出正确的结果,需要把它纳入数学公式,这就是当代哲学的规则……不过我和你在胡思乱想……我虽然不同意你那毫无生气的哲学,但我允许毫无生气的表述,不过我不想以此来折磨你……

哥哥,活着而没有希望是悲哀的。向前看,未来使我感到可怕。我似乎在没有一丝阳光的寒冷极地的氛围中奔跑……我好久没有感到灵感的喷涌了,却常常有这样的情绪,就好像在狱中死去了兄弟的“锡雍的囚徒”[12]一般。诗的神鸟不会向我飞来,不会温暖我冰凉的心灵。你说我内向,可是现在原来的理想抛弃了我,我曾写作过的文集也失去了光彩,以自己的光明点燃了我心灵的思想已经暗淡和冷却,或者我的心灵已毫无知觉,或者……我不敢讲下去了。如果过去的一切只是一场美梦,美妙的空想,我说出来都感到可怕……

……我觉得,荣誉也能激发诗人的灵感。拜伦是利己主义者。他追求荣誉的思想是渺小的和徒劳无益的。但一种想法——某个时候一颗纯洁、高尚、美丽的灵魂会随着你体验过的激情之后在尘埃中升腾而起;一种想法——灵感像天上的秘密一样使一些篇章圣洁化,你曾为这些篇章哭泣,后人也将为它哭泣,我不认为这一思想在创作时不会侵入诗人的心灵。群众的叫嚷是毫无意义的。啊!我记起了普希金描写群众和诗人的两句诗:

让群众唾弃你那香火缭绕的神坛,

并像顽皮的孩子一样摇撼你的香炉![13]

这不是很美吗!

……你把夏多布里昂的《基督教真谛》一书的主要思想告诉我,不久前我在《祖国之子》上读了评论家尼扎尔[14]论雨果的文章。啊,他在法国人的眼里地位多么低下!尼扎尔把他的剧本和长篇小说说得一文不值。他们对他,包括尼扎尔在内,是不公正的,他在胡说。还有,把你的剧本的主要思想告诉我,我相信它一定很出色,虽然要构思戏剧人物还短缺了十年的经验,至少我这样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