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马佐夫兄弟(套装上下册)(陀思妥耶夫斯基文集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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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酒色之徒

一 下房

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的居宅并不在市中心,但也不算太偏僻。房子已经很旧,不过外表还不错:外墙刷成灰色的平房仅中部有楼,上盖红色的铁皮屋顶,没准儿还能支持很久。它的容积挺大,住在里边相当安乐。宅内有好多各种各样的储藏室、各种各样的秘密壁柜和意想不到的楼梯通道。宅内有不少大老鼠。但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并不特别生它们的气。“晚上一个人待着至少不那么冷清。”他确实有打发仆人到偏屋去过夜的习惯,整夜一个人把自己关在正屋内。偏屋坐落在院子里,既宽敞又牢固,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把厨房也设在那儿,尽管正屋内也有厨房,因为他不喜欢庖厨的气味,所以不分冬夏饭菜都得穿过院子送来。当初盖这座宅子是供大家庭住的,无论主子还是仆役,皆可容纳五倍于现今之数。在本书所叙的那个时候,住在正屋内的只有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和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在偏屋下房内只有三名仆人:老格里果利、他的老伴玛尔法和一个名叫斯乜尔加科夫的年轻人。关于这三名仆人,有必要说得详细一点。其中老格里果利·瓦西里耶维奇·库图佐夫我们已经多次提到。这是个意志坚定、百折不挠的人,会固执而笔直地朝他认定的目标走去,只要这个目标由于某种原因(往往是出奇地不合逻辑的原因)被他看作颠扑不破的真理。总的说来,他为人正直,不可收买。他的妻子玛尔法·伊格纳启耶夫娜虽然一辈子唯丈夫的意志是从,然而在农奴刚得到解放时,她也曾不知多少次苦劝丈夫离开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到莫斯科去做点儿小买卖(他们攒了几个钱);但格里果利当即一成不变地认定他的婆娘在胡言乱语,“因为所有的婆娘都不本分”,认为他们不该离开旧主,不管他是怎么个人,“因为这是他们现今的职责”。

“你懂得什么叫职责吗?”他问玛尔法·伊格纳启耶夫娜。

“职责我懂,格里果利·瓦西里耶维奇,可是为什么留在此地就是咱们的职责,这我一点儿也不懂。”玛尔法·伊格纳启耶夫娜回答也不含糊。

“不懂就别管,反正得这么办。往后少开口。”

结果便是这样:他们没有离去,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给他们定了工薪,数额不大,倒是付的。此外,格里果利知道自己对老爷拥有无可置疑的影响。他意识到这一点,这也合乎事实,因为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这个狡狯而又顽固的小丑,按他自己的说法,“在生活中的某些方面”很有主见,可是在生活中另一些方面简直窝囊得要命,他自己也纳这个闷儿。他自己知道是在哪些方面,所以害怕很多事情。在生活中某些方面必须保持高度警觉,要是没有可靠的人那可够呛,而格里果利这人绝对可靠。甚至有这样的事: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一生中曾经好多次可能被打,而且是痛打,却照例都是格里果利救了他,尽管每次事后都要对他说教一通。但光是挨揍还不能把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吓住。有些情况更为严重,甚至非常微妙、非常复杂,那时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恐怕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他会在顷刻之间莫名其妙地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需要,需要有个可靠的、接近他的人。那是一种近乎病态的现象。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生活极其放荡,在纵欲这点上常常像毒虫一般残忍,可有时喝醉了,会一下子感到直透灵魂深处的恐惧和能使精神崩溃的震荡,这种感觉在他心中有具体的反应,几乎触摸得到。“那几回我的心就像在嗓子眼里直跳,”他不止一次这样说。正是在那样的时刻,他喜欢有这样一个忠诚而有主见的人在附近,哪怕不在同一间屋子,而是在偏屋里也好,这个人跟他迥然不同,不是酒色之徒,虽然把他的荒淫生活全都看在眼里,了解他所有的秘密,但出于忠心,还是能容忍这一切,不加违抗,最重要的是不埋怨,不以今生或身后必遭恶报之类的话警告他;必要时还能卫护他,——对付谁?对付他自己也不知是谁、但是可怕而危险的某人。问题就在于一定得有另一个人,一个非常熟悉又可充分信赖的人,以便在发病的时候把他叫来,只是为了看看他的脸,或许再交谈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如果他不介意,不生气,那么心中就好受些;如果他生气,那就更不是滋味。有时候(不过这种情况次数极少),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夜里会到偏屋里去把格里果利叫醒,要他到正屋里来一下。他来了,而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却说些毫无意义的琐事闲话,不一会儿就把他打发走,间或还开一个小小的玩笑,然后自己啐一口唾沫,上床睡觉,这一觉就能睡得十分安稳。自从阿辽沙来到这里,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便曾有过类似的情形。阿辽沙“刺穿了”他的心,因为阿辽沙“住在家里,什么都看在眼里,什么也不责怪”。另外,从未有人像阿辽沙那样对待他,是阿辽沙带来了这种态度:对老头儿绝对不加鄙视,相反,总是对他表示亲切和极其自然、发自内心的依恋,而这个老子实在说不上有什么值得依恋的。凡此种种,完全出乎这个不知人间有天伦之乐的老浪荡鬼意料之外,对于向来只爱“下三路”的他来说,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在阿辽沙走后,他暗自承认,明白了若干过去一直不愿弄明白的道理。

在本书的卷首,笔者曾经提到格里果利憎恨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的第一个妻子、他的长子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的母亲阿黛拉伊达·伊万诺夫娜,相反,却总是卫护他的第二个妻子、鬼号婆娘索菲娅·伊万诺夫娜,并不惜为她得罪老爷,谁要是说她半句坏话或欠斟酌的只言片语,格里果利就对谁不客气。他对这个苦命女人的同情变成了一种神乎其圣的观念,以致时隔二十年之后他仍容不得任何人提到她时言语稍有侮慢,而且会当场抢白出言不逊者。从表面看,格里果利这人冷冰冰的,一本正经,寡言少语,说话却有分量,不信口开河。同样,单凭粗略的印象,也不可能判断他到底爱不爱他那百依百顺的老婆,实际上格里果利是爱她的,而玛尔法自然也明白这一点。玛尔法·伊格纳启耶夫娜这个女人非但不愚蠢,或许比丈夫还聪明些,至少在一些家常事务方面比他更明智。然而,从他们一开始共同生活时起,她就无条件服从丈夫,从来没有怨言,始终毫无异议地尊重他,认为他在精神上比自己高出一筹。值得一提的是,这两口子一辈子极少交谈,除非在日常生活中遇上不开口不行的场合。严肃而自尊的格里果利有什么问题和心事总是独自思量,故而玛尔法·伊格纳启耶夫娜早就习以为常,知道丈夫完全不需要跟她商量。她觉得丈夫器重她的沉默,并为此而承认她有头脑。格里果利从不打老婆,仅有一次除外,那也是很轻的。在阿黛拉伊达·伊万诺夫娜嫁给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的第一年,有一回在乡下,当时还是农奴的村里姑娘和婆娘们给召集到主人家院子里唱唱歌跳跳舞。大伙儿唱起了《绿草地》,忽然那时还是个少妇的玛尔法·伊格纳启耶夫娜蹦出来站到合唱的人群前,以独特的步法跳起了俄罗斯舞,不是像乡下婆娘那样跳法,而是按她在富有的米乌索夫家当使唤丫头时在地主宅院内私人剧团里那样跳,那时有从莫斯科请来的专业舞蹈教师教演员们跳舞。格里果利看了妻子跳的舞,一小时后在自己家的农舍里教训了她一顿——稍稍扯了几下她的头发。但是“打老婆”这回事却也就此永远结束,再没有发生过第二回,况且玛尔法·伊格纳启耶夫娜此后决不再跳舞了。

上帝没有赐给他们孩子,曾经有过一个男孩,可是死了。格里果利显然很喜欢孩子,他也不掩饰这一点,也就是并不羞于说出来。当初阿黛拉伊达·伊万诺夫娜私奔的时候,格里果利把三岁的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接过手,照管了他将近一年,自己给他梳头发,还自己给他在木盆里洗澡。后来他也照管过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和阿辽沙,并为此挨过一巴掌。不过这些我都已叙述过了。自己的孩子给他的喜悦仅仅是一个希望,那还是在玛尔法·伊格纳启耶夫娜怀孕的时候。及至生了下来,悲伤和恐怖却使他心如刀绞。问题在于,那孩子生下来就是个六指头。格里果利一见此情伤心极了,非但一语不发直至施洗礼的那天,还故意到瓜果园去避开所有的人。时值春季,他在园里刨了三天瓜菜地。第三天,该为孩子施洗了;其时格里果利已经想出了什么名堂。他走进家门,教堂里的一干人等已经到齐,客人们也来了,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还亲自前来充当教父,这时格里果利忽然宣布孩子“压根儿用不着受洗”。他没有提高嗓门,也没有多余的话,好像是从牙缝里勉强吐出来的,只是用呆滞的眼神凝视着神父。

“为什么这样?”神父以轻松的语调惊讶地问。

“因为这是个……孽障……”格里果利嗫嚅道。

“什么孽障,什么孽障?”

格里果利半晌没吭声。

“反正是阴错阳差吧……”他嘟哝了一句,虽然声音含糊,但口气很坚决,显然,不愿再谈此事。

人们笑了一通,当然,还是给那个可怜的孩子施了洗礼。格里果利在洗礼用的圣水盘旁做了祈祷,但他对新生婴儿的看法没有改变。不过,他并不阻止别人的任何做法,只是在那病婴活着的两个星期内,格里果利几乎没看他一眼,甚至不愿理会他的存在,而且大部分时间不待在家里。然而,两星期后那男婴死于鹅口疮时,格里果利却亲自把他放进小棺材,满怀深沉的哀伤瞧着他。到了棺材放入挖得不太深的小小墓穴后往坑里填土时,格里果利双膝跪下,向那小小坟茔一躬到地。此后好多年,他一次也没有提起自己的这个孩子,玛尔法·伊格纳启耶夫娜也从不在他面前忆及孩子,偶尔跟别的什么人谈到她那“娃子”时,总是把嗓门压得很低,即便格里果利·瓦西里耶维奇不在场也一样。玛尔法·伊格纳启耶夫娜发现,从那个小小坟茔前回来以后,他一头扎进了“神学”,阅读《圣徒言行录》,多半是一个人默默地看,每次都戴上他那副银边框大圆眼镜,难得念出声来,除非是大斋期。他喜欢《圣经》中的《约伯记》,还不知从哪儿弄到一册“心怀上帝的叙利亚修士伊萨克神父”的箴言及布道录,孜孜不倦地读了多年,里边讲些什么他几乎一窍不通,但也许正因为如此才最看重、最喜爱这本书。最近一个时期,他偶然接触到在附近举行集会的鞭身教派[33],开始倾听、琢磨他们的教义,显然,受到不小的震动,但改换另一种信仰他认为是要不得的。经年累月地钻研“神学”的结果,自然使他的面相越发显得一本正经。

或许,他有神秘主义的倾向。可是他的六指头孩子的出世与夭折,偏偏跟另一件十分奇特和出人意料的怪事碰在一起,后来有一次他自己曾说,那件事在他心上留下了“烙印”。经过情形是这样的:就在六指小孩下葬的同一天,玛尔法·伊格纳启耶夫娜夜间醒来,仿佛听到新生婴儿的哭声。她吓了一跳,便叫醒丈夫。格里果利侧耳听了一阵,认为这更像是什么人在哼哼,“像是个女的”。他起身穿好衣服。那是一个相当暖和的五月之夜。他走到台阶上,听清楚哼哼之声是从花园里传来的。但园门夜间是从院子这边上锁的,除了这个口子哪儿也进不去,因为整个花园四周有高而牢固的围墙。格里果利回到家里,点了一盏灯,取了园门钥匙,虽然妻子吓得魂不附体,再三说她听到了孩子的哭声,而且准是她的娃子在哭,在呼唤她,格里果利仍置之不理,一语不发往花园里走去。这下他可弄明白了,呻吟来自园内离门不远的澡堂,而且肯定是个女人在呻吟。他把澡堂门打开,眼前的一幅景象竟使他呆若木鸡:城里有个流浪街头的痴呆女,全城人都知道她的诨名叫黎萨维塔·斯乜尔加夏娅(浑身发臭的黎萨维塔),竟溜进了他们的澡堂,刚产下一个婴儿。那婴儿就躺在她身边,而产妇则在一旁行将咽气。她什么也没说,因为她压根儿不会说话。不过这件事必须另行细述。

二 黎萨维塔·斯乜尔加夏娅

有一个特别的情况使格里果利深感震惊。他原先就存有疑心,现在这种极不愉快、令人作呕的怀疑已得到证实。这个黎萨维塔·斯乜尔加夏娅是个非常矮小的女子,“才两尺(约一米四十)挂零”——在她死后,我们城里不少虔信上帝的老太太谈起她时往往用怜悯的口吻这样说。她长到了二十岁,一张宽脸盘红润健康,却是十足的痴呆相;两眼目光呆滞,虽然温顺,却令人不快。她一辈子无论寒暑总是光着脚,身上只套一件麻布贴身罩衣。她那几乎是黑色的头发极其浓密,鬈如羊毛,堆在她脑袋上像一顶巨大的帽子。她的头发永远沾着尘土、泥浆、树叶、木片、刨花,因为她老是睡在地上、泥浆里。她父亲伊立亚是个无家可归的破产小市民,体弱多病而又酗酒成性,多年来一直给我市一户富裕的商贾当帮工。黎萨维塔的母亲早已去世。老是病病歪歪的伊立亚脾气又很坏,黎萨维塔每次到他那儿去,总要遭他毒打。反正黎萨维塔也难得上他那儿去,因为她是个呆子,在全城到处为家,大家也都看在上帝分上给她些吃的喝的。伊立亚的雇主、伊立亚自己以及城里好多富有同情心的人(主要是买卖人家),曾不止一次尝试让黎萨维塔穿得比光套一件罩衣稍许体面些,到了冬天总是给她身上穿羊皮袄,脚上穿靴子。她照例依头顺脑地让人家把这一切给她穿上,可是走了以后一定会在什么地方——往往在教堂门前——把施舍给她的一切脱下来,裙子也好,羊皮袄也好,靴子也好,乃至围脖头巾,通通放在那里,仍然光着脚、身上只剩一件贴身罩衣径自离去。有一回,我省新上任的省长到我市视察,看到黎萨维塔这模样,他那高洁的情操受到很大的伤害,虽然从下属的报告中了解到那是个痴呆女,可还是作了训示:一个年轻女子只套一件罩衣到处流浪,毕竟有碍观瞻,今后不得再有此等情状。但省长走后,对黎萨维塔仍听其自然。后来,她父亲死了,从此城里上帝的信徒们对她越发慈悲了,因为她成了孤儿。的确,好像大家都疼她,甚至那些男孩子也不捉弄她,不欺负她,而我们城里的男孩子,尤其是学生,都够调皮捣蛋的。黎萨维塔走进陌生人家,谁也不会撵她,相反,总是和言悦色相待,还会给她一个铜子儿。人家给她钱,她收下后马上就会拿去投入施舍箱捐给教会或犯人。如果在集市上人家给她一个面包圈什么的,她一准会拿去送给路上遇到的第一个小孩,甚至会拦住城里某一位富得冒油的阔太太,把面包圈给她;而太太们也欣然接受。她自己光靠黑面包和水充饥解渴,不吃别的。如果她走进某一家高级店铺坐下来,尽管那里摆着昂贵的商品,还有不少钱,店主对她从来不存任何戒心,因为他们知道,即使当着她的面把几千卢布随便一放,过后又忘了,她也决不会从中拿走一戈比。黎萨维塔难得进教堂,睡觉或者在教堂门廊上,或者翻越篱笆去睡在哪家的菜园里(我们那儿直到今天还有许多人家没筑围墙,只有篱笆)。她大约一星期回家一次(所谓“回家”其实是到她父亲生前帮工的人家),冬天虽然每天回去,但只是过夜,或在过道里,或在牛棚里。人们深感诧异的是,她居然受得了这样的生活,不过她已经习惯了;虽则个儿矮小,可身体非常结实。我们那儿也有几位爷们断言,她这些做法只是出于一种傲气;然而,此说与实际情形总有点儿对不拢来,因为她一句话也不会说,只是偶尔摆动舌头呜噜呜噜作声,——哪有什么傲气可言?

有一次发生了一件事,那已经很久了。在一个天气晴和的九月之夜,一轮满月高挂,按我们那儿的习惯来说,时间已经很晚了,本城一群喝得醉醺醺的爷们,大约五六个浪荡鬼,从俱乐部里出来,抄街后小路回家去。僻巷两侧都是篱笆,围着附近人家的菜园;小路通向架在一条长长的臭水沟上的木桥,我们那儿有时也管这条水沟叫小河。在篱笆旁边的荨麻和牛蒡草丛中,这帮爷们看到了睡着的黎萨维塔。浪荡鬼们纵声笑着在她身旁站停下来,开始大耍贫嘴,什么乌七八糟的话都说得出口。一名纨绔少年忽发奇想,提出一个怪诞而又荒唐的问题:“是否有人,不论他是谁,能把这东西当作一个女人,并且现在就……”如此这般。所有的人都高傲地以不屑的口吻表示不可能。但是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也在这一伙之内,他立刻跳出来,表示把她当作女人,不但可能,甚至还别有风味,等等,等等。应当指出,彼时他在我们城里扮演帮闲小丑的角色实在太卖劲了,老是喜欢跳出来博有钱的爷们一笑,当然,表面上似乎与他们平起平坐,骨子里十足是他们的奴才。那时正值他得到来自彼得堡的消息,知道他的第一个妻子阿黛拉伊达·伊万诺夫娜已经死了,他在帽子上套着黑纱的服丧期间照样恣意狂饮,胡天胡帝,连城里一些个最有名的不正经瞧着他也感到恶心。

那帮酒徒听到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说出如此与众不同的见解,当然笑得前仰后合,其中一位甚至怂恿他干,但其余的人纷纷作出更加厌恶的反应,尽管还是在开没有分寸的玩笑。最后,大家各自打道回府。事后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信誓旦旦地声称,当时他也跟大伙一起走了。或许确实如此,这事谁也没有十成的把握,也永远没有人知道。然而五六个月以后,城里开始谈论黎萨维塔怀了孕,大家都表示由衷和异常的愤慨,彼此询问,互相打听:这是谁造的孽,污辱她的是什么人?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可怕的流言一下子在全城传开,说污辱她的正是那个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这流言从何而起?那帮寻欢作乐的爷们其时只有一个人还在城里,而且恰恰是位上了年纪、受人尊敬的五等文官,他有家室,几个女儿都已成年,即使确有此等事情,他也决不会四处张扬;其余五人则已星散到外地去了。然而,流言偏偏直指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并且势猛不减。当然,对此他甚至没有作出什么强烈的反应,一些买卖人和小市民说三道四他可以置之不理。那个时候他正拿架子,除了他自己那个官吏和贵族圈子里的人物(也是他极力使之开心的那些人),根本不屑跟其他人交谈。

正是在那段时间里,格里果利奋起拼命为他的主人辩护,不仅力排众议,还为他跟人家唇枪舌剑地争论乃至对骂,曾使不少人改变了看法。“那是她自找的,这贱货,”格里果利以肯定的语气说,并认为干这事的不是别人,正是“螺旋鲤”——那时有一名可怕的囚犯从省监狱里逃了出来,潜藏在我们城里,他这个绰号城里人都知道。这一猜测听来有点儿道理,人们记得在临近秋天的那些个夜晚,“螺旋鲤”曾在城里东流西窜,打劫过三个路人。不过,整个这一事件以及所有的议论,非但没有冲淡对可怜的痴呆女的普遍同情,大家反而比过去更加爱护她。一位商界富孀康德拉启耶娃甚至作出这样的安排:还在四月底就让黎萨维塔住到她家去,准备在分娩之前不许她外出。在那段时间里一直有人看着她;然而,看管虽严,到了最后一天黎萨维塔还是突然从康德拉启耶娃家溜出来,进了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家的花园。她身怀六甲怎样能越过又高又牢固的围墙,这始终是个未能彻底解开的谜。一说是有人“帮她爬过去”的;另一说则是她给某种超自然的力量“托过去”的。比较可信的解释还是这样:黎萨维塔向来善于越过篱笆到人家菜园子里去过夜,她也有办法爬上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家的围墙跳进花园,不过对自己临产的身体却造成了损伤——这么说,虽然有点儿玄,毕竟不涉神怪。

格里果利赶紧回家,叫玛尔法·伊格纳启耶夫娜去照管黎萨维塔,他自己跑去叫住得不远的一个老稳婆。婴孩总算得救,黎萨维塔却在拂晓前咽了气。格里果利接过孩子抱回家去,让妻子坐下,让婴儿跪在她怀里,说:“孤儿是上帝的孩子,也是大家的亲人,对咱俩更不用说了。是咱们那个死去的儿子派来了这孤儿,他的父亲虽是恶魔之子,母亲却是好人。你就奶他吧,往后也别哭了。”

就这样,玛尔法·伊格纳启耶夫娜抚养了这婴儿。受洗时他被命名为帕维尔,至于父名嘛,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称之为费奥多罗维奇(意即“费奥多尔的儿子”)。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丝毫不以为忤,还认为这事儿挺逗的,尽管仍继续否认自己与这一切有什么瓜葛。城里的人认为他收留遗孤这一点还算不错。后来,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还根据那遗孤的母亲黎萨维塔的诨名斯乜尔加夏娅(“发臭的”)为他杜撰了一个姓氏:斯乜尔加科夫。

这个斯乜尔加科夫成了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的另一名仆人,在本书所叙述的故事开始时,他跟格里果利、玛尔法老两口一起住在偏屋下房里。他干的是厨子。关于这个斯乜尔加科夫实在很有必要专门作一番介绍,但我把本书读者的注意力转移到几名寻常的仆役身上已经太久了,真不好意思,所以还是回到正题上来,希望在以后的叙述过程中会水到渠成,那时再行交代斯乜尔加科夫的情况。

三 一颗炽热的心的自白(诗体)

阿辽沙听到父亲离开修道院时从马车里冲他喊的话,命他回家,有一阵子待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倒不是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并没有愣住。尽管心中忐忑不安,他还是立即到院长的厨房里去了解他老子究竟在上边惹了什么是非。然后他抱着这样的希望出发进城:路上也许能解开折磨着他的那个疑团。在此笔者想先说明一下:父亲大喊大叫命他搬回家去并且“把枕头和床垫也带走”这番话,他一点儿也不怕。他心里透亮,这样高声嚷嚷故意让人听见的父命无非出于一时的冲动,可以说只是耍一耍威风,——正像前不久我市一个买卖人那样,他在自己的命名日喝得太多了,却因为别人不给他更多的伏特加而大发脾气,便当着客人的面摔他自己的杯盘盆碟,撕自己的和老婆的衣服,砸屋里的家具,后来连玻璃窗也砸,一切都是为了耍威风。第二天,那买卖人酒醒以后,自然对摔破、砸坏的东西感到心疼。毫无疑问,刚才父亲的命令也是这么回事。阿辽沙知道,到明天老头儿定会让他返回修道院,没准儿今天就能放他。阿辽沙还有充分的把握:父亲可能会伤害别人,但决不愿伤害他。阿辽沙确信,世上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愿意伤害他,非但不愿意,而且不可能。这是他的信条,一旦确立便决不踟蹰,他就怀着这种信念毫不动摇地勇往直前。

但此刻在他胸中蠕动的是另一种性质完全不同的害怕心理,他自己也说不清其所以然,因而更觉得苦恼。他害怕一个女人,具体说是怕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刚才由霍赫拉科娃太太转交给阿辽沙的一封短简便是她写的,信上她再三恳求阿辽沙去见她谈一件事。这一要求以及必须立刻前往的情势,一下子在他心中产生某种十分难受的感觉。整个上午,这种感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越来越痛苦,尽管接下来在长老修室内以及刚才在院长那儿发生了一连串这样那样的事件。阿辽沙的疑虑不在于他不知道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要跟他谈什么以及他该如何回答。他也并不害怕对方是个女人。诚然,对女人他知之甚少,但从孩提时代起一直到进修道院之前,他毕竟一直是跟女人们在一起过的。他怕的是这个女人,他就是怕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从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个时候起,阿辽沙就怕她。他总共只见过她一两次,也许是三次吧,有一回偶然还跟她交谈了几句。她留在阿辽沙记忆中的形象是一位美丽、傲慢、颐指气使的小姐。但令阿辽沙苦恼的并非她的美貌,而是别的什么。正因为说不清他究竟怕什么,所以现在他心中怕得更厉害。这位小姐的动机是极其高尚的,这一点阿辽沙明白;她想要救阿辽沙的长兄德米特里,这样做纯粹出于宽容大度,尽管德米特里已经有负于她。阿辽沙认识到这一点,也不能不公正地评价所有这些美好和宽厚的感情,然而,当他一步步走近她家的时候,仍禁不住阵阵寒栗侵入他的脊梁。

他考虑过了,他不会在她那儿遇见胞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伊万跟她过从虽密,但这时他一定与父亲在一起。阿辽沙可以更加肯定不会遇见德米特里,他已经预感到那是为什么。也就是说,阿辽沙和她谈话将没有别人在场。真想在他怕得要命的这次面谈之前先跑去见一见德米特里。阿辽沙可以不出示那封信跟他谈几句。但是德米特里的住处较远,这时候八成也不在家。阿辽沙站住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他以习惯的动作在自己胸前匆匆画了个十字,随即不知冲什么微微一笑,然后迈着坚定的步子去见他如此害怕的那位小姐。

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家他认识。但如果走城中大街,再穿过广场等一些地方,路是相当远的。我们的小城布局极其松散,虽说都在城内,有时候两地的距离实在不近。何况父亲正在等他,也许还没有忘记自己下的命令,可能要发脾气,因而必须赶紧,两处都不要到得太晚。经过这一番思考,阿辽沙决定走小道抄近路,而对于城里的小路他了如指掌。所谓小路其实几乎没有路,这意味着在冷僻的小巷里沿着围墙走,有时还得翻越人家的篱笆,经过人家的院子,不过那里反正人人都认识他,都会跟他打招呼。他这样走到城中大街能近一半。

途中有一处他得在离父亲住宅很近的地方经过,就是说,必须经过与父亲毗邻的一座花园,它附属于一所仅有四个窗户、已破旧得开始倾斜的小屋。据阿辽沙所知,小屋的主人是一位瘫痪的老太太,属小市民阶层;与她同住的女儿在首都当过高级侍女,不太久以前还住在达官贵人的公馆里,自从回家来服侍缠绵病榻的老母亲至今已将近一年,却还经常穿着漂亮的衣裳招摇过市。这母女俩如今穷得够呛,甚至每天上毗邻的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家厨房要些面包和汤,玛尔法·伊格纳启耶夫娜总是欣然相助。不过,女儿尽管常来要汤,她那些衣服却一件也没卖掉,其中甚至有后裾老长老长的曳地裙。上述情况中末了的一节,阿辽沙自然是在完全无意间从他的朋友拉基津那儿听说的,这个小城里的事情拉基津可谓无所不晓。当时阿辽沙随听随忘,这是不言而喻的。但现在走到这户邻居的园外,阿辽沙忽然想起的恰恰是曳地长裙,他原先耷拉着陷入深思的脑袋迅速抬了起来……蓦地竟与一个人不期而遇。

他的长兄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站在邻家花园的篱笆后面,脚不知踏在什么东西上,正探出上身拼命向他打手势,示意他走过去,显然不敢叫唤,甚至不敢出声说话,怕别人听见。阿辽沙立刻跑到篱笆前面。

“还好,你自己抬头看见了我,我差点儿要冲你喊叫了,”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高兴地向他低语,但说得很快。“你爬过来!快!啊,你来得太好了。我正想你来着……”

阿辽沙自己也很高兴,只是不知如何翻越这道篱笆。但米嘉用孔武有力的手臂抓住阿辽沙的胳膊肘,帮了他一把。阿辽沙撩起长袍,像光脚的街头顽童一般矫捷地跳了过去。

“好样儿的,这下好了,跟我来!”米嘉兴致勃勃地低声说。

“去哪儿?”阿辽沙也压低嗓门问。他四顾张望,发现自己在一座空荡荡的园里,除了他俩,一个人也没有。园虽小,可是主人的房屋跟他们至少还有五十步的距离。“这儿又没有人,你干吗小声说话?”

“干吗小声?啊,见鬼!”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忽然扯开嗓子喊起来,“是啊,我干吗要小声说话?你瞧,造化有时候真会捉弄人。我在这儿是秘密的,是在窥探一个秘密。原因以后再解释,但是,我明白这是秘密,于是说话也鬼鬼祟祟、压低嗓门,像个傻瓜,其实没有必要。咱们走!到那边去!在这以前先别开口。我想吻吻你!

荣耀归于人世间的至高无上者,

荣耀归于我心中的至高无上者!……

刚才你来之前,我就坐在这儿反复吟诵这两句……”

这花园占地大约一公顷或稍多一些,但仅在周围沿着四边樊篱种树——有几棵苹果树,有槭树、椴树、桦树。园子中央是长着青草的空地,夏季可从这块草地上收割几普特(每普特合十六点三公斤)干草。每年开春以后,女主人把草地租出去换几个卢布。园内也有几畦树莓、刺李、黑醋栗,也都在篱边;紧靠小屋的几畦菜蔬是不久前才翻垦栽种的。

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把弟弟带到离房屋最远的一个角落。在那里挤成一簇的几棵椴树和种植多年的黑醋栗、接骨木、佛头花、紫丁香丛中,突然现出一座老掉牙的绿色亭子,它已经发了黑,东歪西斜,跟一堆废墟差不太多,但是有顶和镂空墙壁,还能避避雨。这亭子天知道造了已有多久,据说,是五十年前当时的房屋主人、退伍中校亚历山大·卡尔洛维奇·冯·施米特所建。里边什么都烂了,地板都会下陷,朽木散发出霉味。亭内有一张四腿插入地里的绿漆木头桌子,桌子周围的板凳也都是绿的,还可以坐人。阿辽沙一下子便注意到长兄的情绪处于亢奋状态,走进亭子一看,原来桌上放着半瓶白兰地和一只小酒杯。

“这是白兰地!”米嘉纵声大笑,“你的表情已经在说:‘又猛灌了!’对不对?别相信幻觉。

别信虚情假意的芸芸众生,

忘掉自己的疑虑犹豫……[34]

我不是猛灌,只是在‘品味’,就像你的拉基津那头猪所说的那样;他将来做了五等文官,可还老是要说‘品味’。坐下。阿辽什卡,我真想把你紧紧搂在怀里,直到把你的骨架挤碎,因为在整个世界上……我真正……真——心——诚——意……(你要听明白了!你要听明白了!)爱的只有你!”

末了那句话他是在一种近乎疯狂的状态中说的。

“只有你,还有一个‘坏女人’,我恋上了她,而且从此我也就没治了。但是恋上谁不等于爱谁。即使恨某一个人,也可以同时恋上这人。你要记住!这会儿我还有说有笑!你在桌旁坐下,我坐在你身边,让我一边瞧着你,一边说话。你不要开口,我要不停地说话,因为时间已经到了。不过,是这样的,我考虑了一下,觉得确实应当小声说话,因为这儿……这儿……指不定隔墙有耳。我要把一切都解释清楚,就像通常所说:听我一一道来。我为什么急着见你?为什么这些日子我一直如饥似渴地想念你,而且刚才还想你来着?(我在这儿下锚已经五天了。)为什么这些日子一直想你?因为我要把一切只告诉你一个人,因为需要这样,因为我需要你,因为明天我将从云端飞下去,因为明天将是生命的结束和开始。你有没有体验过,有没有在梦中经历过从悬崖上向深渊中坠落下去那种感觉?现时我不在做梦,可我正在飞坠下去。我不怕,你也别怕。说得确切一些,我是怕的,可我觉得舒服。那也不是舒服,而是一种狂喜……见鬼,反正怎么说都可以,不去管它!咱们来赞美大自然吧:瞧,阳光多么灿烂,天空多么晴朗,草木郁郁葱葱,还是一派夏日美景,下午三点多钟也算良辰,周围一片寂静!你刚才要上哪儿去?”

“去见父亲,不过我想先到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那儿去一趟。”

“去见她,还要去见父亲!巧极了!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在这儿等你?为什么想你?为什么我的九曲回肠甚至每一根肋骨都在眼巴巴地盼着你?正是想派你代我去见父亲,然后再去见她——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以此了结跟她以及跟父亲的一切瓜葛。派一名天使去。我本可以差遣随便什么人去,但我需要派一名天使前往。凑巧你自己也要去见她和父亲。”

“难道你想派我去?”阿辽沙脱口问道,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

“且慢,这事你知道。我看得出,你一下子就全明白了。不过你别开口,暂时先别开口。你不用后悔,也不要哭!”

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站起来作沉思状,他把一个指头按在脑门上,说:

“是她自己叫你的,她给你写了信,或者通过别的办法,所以你去见她,否则你是不会去的,是不是这样?”

“就是这封信。”阿辽沙从兜里取出短简,米嘉很快地看了一遍。

“于是你就走小道!哦,各路神仙哪!感谢你们指引他走了小道,他才让我给逮住,就像童话中金鱼落到那个渔夫老傻瓜网里一样。听着,阿辽沙,听着,兄弟。现在我打算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因为总得让某个人知道这一切。我已经告诉过天上的天使,但也要告诉人间的天使。你是人间的天使。你会听我说完,你会作出判断,你会宽恕一切……而我需要的正是有一位高尚纯洁的人能宽恕我。听我说:如果有两个人忽然摆脱尘世的一切羁绊,飞向一片空濛,或者至少其中一人在飞坠或灭亡之前,来到另一人跟前,说:求你为我做这样或那样的事,这等事一般是决不会求任何人做的,只有临终的人才会提出这等请求,——难道被求的人会拒绝照办?……如果那是他的朋友,他的兄弟……”

“我照办,但你得告诉我是什么事,赶紧告诉我。”阿辽沙说。

“赶紧……。嗯!别急嘛,阿辽沙:你急得很,而且心神不定。现在不用着急了。现在已经豁然开朗。唉,阿辽沙,可惜你不懂得什么是狂喜!不,我这话不着边际!你怎么会不懂得狂喜!我真浑,竟说:

人哪,你应当是高尚的![35]

这是谁的诗?”

阿辽沙决定等一下。他明白,也许这里正是他最应该来的地方。米嘉用胳膊肘抵着桌面,手掌托住脑袋沉思片时。两人都不作声。

“阿辽沙,”米嘉说,“只有你才不会取笑!我想以……席勒的《欢乐颂》为……我的自白开个头。An die Freude![36]我不懂德文,只知道An die Freude这个题目。你也不要以为我喝醉了在说胡话。我一点儿没醉。白兰地的确喝过,但少于两瓶我是不会醉的,——

红光满面的西勒诺斯[37]

骑着一头尽打趔趄的驴子,——

我喝了还不到小半瓶,比不得西勒诺斯。我不是醉仙骑瘸驴,而是铁心吐壮语,因为我拿定了覆水难收的主意。原谅我耍贫嘴,今天你得原谅我许多事情,不光是耍贫嘴。你别不耐烦,我不是东拉西扯,我说的是正事,而且马上就转到正题上去。我不再卖关子。等一下,接着是……”

他昂首想了想,忽然用亢奋的语调开始朗诵:

胆怯、裸体、穴居的野蛮人

躲藏在岩洞里。

游牧民在田野上左冲右突,

足迹所至留下一片荒芜。

捕猎者持弓箭、执长矛,

横行在密林……

漂泊到异乡的人们

在举目无亲的海岸上饱受恓惶!

失去女儿的母亲刻瑞斯[38],

为追被劫的普洛塞庇娜[39],

从奥林匹斯山巅上下来,

呈现在她眼前的世界一片荒凉。

没有一处地方

款待这位女神;

没有一座庙宇

证明那里敬神。

没有谷物、瓜果、葡萄

琳琅满目摆在宴席上;

唯有在劫难逃的血肉

从祭坛上冒着热气。

刻瑞斯忧伤的目光

无论投向何方,

到处都看见

深受屈辱的人!

猛然间,一声号哭从米嘉胸中迸发出来。他紧紧抓住阿辽沙的手。

“朋友,朋友,现在也蒙受着屈辱,现在也蒙受着屈辱。人活在世上必须忍受的不幸实在太多了,简直多得可怕!别以为我只是个空有军官头衔、整天沉湎酒色的浑虫。兄弟,除了这件事我几乎什么也不想,我想的只是这个蒙受屈辱的人,如果我不是胡说的话。上帝保佑,现在可别让我胡说八道,也不要吹嘘自己。我之所以尽在想这个人,因为我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人要把自己的灵魂

从卑污中拯救出来,

必须与古老的大地母亲

永远结合在一起。[40]

但是问题在于:我怎么才能和大地永远结合?我不吻大地,我也不劈开她的胸膛;莫非要我去当农夫或牧人不成?我走着,走着,可是心中没底:我是掉进了粪坑和耻辱呢,还是在奔向光明和欢乐。糟就糟在世上的一切都让人猜不透!有时候,我在淫乱的耻辱中陷得很深很深(我一直都是那样),我总是读这首关于刻瑞斯和人的诗。它使我改邪归正没有?一次也没有!因为我是卡拉马佐夫。因为我反正要坠入深渊,那就干脆脑袋朝下、脚底朝天,甚至为自己正是以这样的丑态掉下去而得意,认为这对我自己来说是一种美。就在身陷这样的耻辱之际,我忽然开始写一首颂歌。就算我是遭诅咒的,就算我下流、卑鄙,可总得让我也吻一下我的上帝外衣的下摆哇。就算我在这同时跟着魔鬼走,但我毕竟也是你的儿子,而且,主啊,我也是爱你的,我也能感受到世界赖以维系、否则就无法存在的那种欢乐。

永恒的欢乐女神

哺育着众生的心,

她那神秘的发酵力

能让生命的酒杯燃烧;

她令小草朝向光明,

从占星家视野以外的

一片混沌中

发展出太阳系。

凡是能呼吸的一切

都在大自然的怀中吮吸欢乐;

欢乐女神所到之处,

吸引着所有的飞禽走兽爬虫;

她给人们的是患难之交,

是葡萄汁,是花环,

给虫子的是情欲,

让天使得以见到上帝。

不过,作为开场白的诗就到此为止了!我淌了眼泪,你就让我哭一场吧。尽管这是愚蠢的,人人都会加以嘲笑,可是你不会。瞧,你的眼睛也亮起来了。定场诗已经念完。现在我想跟你谈谈上帝赐给了它们情欲的一种‘虫子’:

“给虫子的是情欲![41]

兄弟,我便是这样一只虫子,那话指的就是我。咱们卡拉马佐夫家的人都是这样,你虽然是天使,可是在你身上也潜伏着这虫子,它会在你的血液中兴风作浪。对,确实会兴风作浪,因为情欲就是狂风恶浪,甚至比这更凶猛!美是很可怕的、怪吓人的!之所以可怕,因为它神秘莫测;之所以神秘莫测,是因为上帝尽出些让人猜不透的谜。这里好多界限是模糊不清的,各种各样的矛盾交织在一起。兄弟,我没什么学问,但我对这事儿想得很多。其中的奥秘多得不得了!世上有太多太多的谜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你得想尽办法去解答,还得干干净净脱身。美!不过,有的人心地高洁、智慧出众,他们眼里的美以圣洁的理想开始,却以肉欲的化身告终,那我实在受不了。更可怕的是:有的人心中已经有了肉欲的化身,却又不否定圣洁的理想,而且他的心也能为之而燃烧,就像在白璧无瑕的少年时代那样不折不扣地燃烧。确实如此,人的想法幅度宽得很,简直太宽了,可惜我没法使它变得窄一些。鬼知道那究竟是怎么回事,真的!理智认为是耻辱的,感情偏偏当作绝对的美。美是否意味着肉欲?相信我,对于很大很大一部分人来说,美就在肉欲之中,——这奥秘你知不知道?要命的是:美这个东西不但可怕,而且神秘。围绕着这事儿,上帝与魔鬼在那里搏斗,战场便在人们心中。真没办法,人有什么心病,他就尽说这病。听着,现在进入正题儿。”

四 一颗炽热的心的自白(故事体)

“那时我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刚才父亲说我曾经因为引诱良家女子花了几千卢布遮丑。只有猪才说得出这等胡话,这是连影儿也没有的事,即使有,我也不是为了‘这档子事儿’需要钱。对我来说,钱是道具,是释放心中一团火的手段,是身外之物。今天她是我的相好,明天取代她的也许是拉客的野鸡。我让相好和野鸡都快活,大把大把地花钱,乐声悠扬,人声喧嚷,还有吉卜赛姑娘。有时候我也把钱给妞儿,因为她们照拿不误,她们拿钱的那股劲头儿可大着呢,这一点必须承认,真是又高兴,又感激。那些个妞儿爱我,不是个个都爱,有爱我的。我向来喜欢胡同小巷,喜欢僻静幽暗的旮旯,远离大庭广众,——那儿有妙情奇遇,那儿有意外收获,那儿有埋在沙土里的天然金玉。小弟,我用的是比喻的说法。咱们这个小城里并没有这种具体的小巷,可是有精神上的小巷。你要是处在我的位置,你就会明白这种精神上的小巷意味着什么。我性好放荡,也爱制造放荡的丑闻。我以残忍为乐:难道我不是臭虫?难道我不是可恶的虫子?谁让我是卡拉马佐夫呢!有一回我们倾城而出去郊外野餐,大伙分乘七张爬犁,每一张爬犁都套着三匹马。黑暗中——当时是冬天——我在爬犁上使劲捏着邻座一个姑娘的手,硬要她跟我亲吻。那姑娘是一名公务员的女儿,小家碧玉,十分温顺,任我摆布。黑暗中我占了她好多好多便宜,她一声不吭。这小可怜儿还以为第二天我会去向她求婚呢(要知道,想钓我这金龟婿的大有人在)。然而,在这以后有五个月我没跟她说过一句话。逢到有舞会的场合(我们那儿经常跳舞),我总能看到她的眼睛从舞厅角落里在注视着我,那双眼睛闪耀着光芒——敢怒而不敢言的光芒。这游戏只能激发我在自己心中养殖的虫子的情欲。五个月以后,她和外地的一个公务员结了婚,远嫁的时候怀着一腔怨恨,也许还在暗暗地爱着我……。如今他们生活得和和美美。注意,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没有败坏过她的名声;尽管我有满脑子卑下的愿望,尽管我性好下流,但我还是有良心的。你脸红了,你的眼睛在发亮。这些乌七八糟的内容已经够你受的。所有这一切还只是保罗·德·科克[42]风格的几朵小花儿,尽管残忍的虫子在我心中已经长大,已经养肥。小弟,我的记忆里藏着厚厚一大本纪念册。愿上帝保佑她们——那些可人儿。我在跟她们分手的时候不喜欢大吵大闹。我从不张扬跟她们的关系,从不败坏任何一个妞儿的名声。好了,到此为止吧。难道你以为我把你叫到这儿来就为了讲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儿?不,我要对你说的比这更有意思;不过你可别觉得奇怪,我说给你听非但不害臊,甚至还挺高兴的。”

“你是因为见我脸红才这么说的,”阿辽沙忽然指出,“我不是听了你的话而脸红,也不是为你的那些事儿,我脸红是因为我也跟你一样。”

“你?哦,这可有点儿扯远了。”

“不,不远,”阿辽沙声情激越地说,(看得出,这个想法在他头脑里由来已久。)“你我登的是同样的阶梯。我在最低的一级,你在上面,大概第十三级左右吧。这就是我对这事的看法,可这没什么两样,本质上完全相同。谁要是踏上最低的一级,他迟早一定会登上最高的一级。”

“这么说,压根儿就不该踏上去?”

“要是做得到,的确压根儿就不该踏上去。”

“那么你做得到不?”

“恐怕做不到。”

“别说了,阿辽沙,别说了,我想亲一下你的手,你使我太感动了。那个人精格露莘卡非常善于识人,她曾经对我说过,有朝一日她会把你吃掉。我不说了,我不说了!粗鄙的话头就此打住,咱们离开这片苍蝇拉了好多屎的垃圾场,转到我的悲剧上去,那也是苍蝇拉了不少屎的一片垃圾场,就是说,也尽是些让人恶心的内容。问题在于,老家伙虽然胡说八道,什么诱骗黄花闺女等等,但就我的悲剧而言,实质上也就是这么回事儿,尽管只有一次,而且连这一次也没干成。老头儿尽拿些没影儿的谣言指责我,其实他并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讲过,这会儿我要第一个对你讲,当然,伊万不算在内,伊万全知道。他在你之前早就知道了。不过伊万这个人是守口如瓶的。”

“伊万守口如瓶?”

“是的。”

阿辽沙全神贯注地听着。

“我虽然在戍边营里当准尉,可还是像流放犯那样受到监视。然而我在驻地的那个小城受到的接待好得不得了。我大手大脚地花钱,人家都相信我很富有,连我自己也相信这一点。不过,想必我还有别的什么地方赢得他们的好感。尽管他们对我的品行连连摇头,可是挺喜欢我。我的上司,一位已经上了年纪的中校,不知为什么瞧我觉得不顺眼。他老是找我的碴儿。可是我有后台,再说,全城的人都站在我这边,所以也没法跟我太过不去。都怪我自己不好,我故意不向他表示应有的尊敬。是我的傲气在作怪。”

“这个老顽固其实人不坏,心肠挺好,很热情,先后有过两个妻子,两个都去世了。第一个妻子是寻常人家出身,给他生了个女儿,也很纯朴。我在那里的时候,她已经是个二十四岁的大姑娘了,跟父亲和姨妈——她已故母亲的姐姐——住在一起。姨妈属于那种百依百顺的纯朴型;外甥女,也就是中校的长女,表现的则是一种朝气蓬勃的单纯。我喜欢用美好的语言回忆往事。亲爱的小弟,以前我从未遇见过有哪一个女人性格比这姑娘更可爱的,她叫阿嘉菲娅,连同父名是阿嘉菲娅·伊万诺夫娜。她的模样也相当可以,俄罗斯风韵:高高的个儿,结实、丰满,眼睛挺漂亮,相貌嘛,是粗点儿。她还没有出嫁,虽然有两家来提过亲,都让她给拒绝了,过后她照旧乐乐和和的。我跟她相交了——可不是相好,不,我们之间清清白白,纯粹是朋友。我跟女人相交的方式往往一清二白,并不越出友谊的范围。”

“我跟她谈话的内容倒是毫无顾忌,坦率得惊人!她只是笑声不断。不少女人喜欢坦率,可是别忘了她还是姑娘家,这一点在我看来特别有趣。还得指出这样一个情况,那就是:怎么也没法把她当作一位小姐对待。”

“她和姨妈都住在她父亲家里,她们好像有点儿自愿降低身份,不把自己摆在和其余的人平等的地位上。别人都喜欢她,需要她,因为她是个很有名气的裁缝——在这门手艺上她有出众的才能,给人家做衣服并不要钱,只是做个人情,但如果人家给钱,她也不拒绝。至于中校嘛——可就大不相同了!中校是我们那地方的头面人物。他十分好客,广交全城名流,常在家里举行晚宴和舞会。我到那里入营的时候,整个小城都在谈论,中校的次女很快将从首都光临该城,她可是百里挑一的大美人,当时刚毕业于京里一所贵族女子学校。这位二小姐——她就是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为中校的续弦夫人所生。而这位续弦夫人也已经去世,她出身于一个颇有名望的将军之家,然而我从可靠的消息来源得知,她也没有给中校带去任何钱财。就是说,娶这么一位续弦夫人只是名义上攀了一门高亲,如此而已,要就是对前程也许有所裨益,实惠可是一点儿也没有。”

“不过,这位贵族女校的学生来了以后(她只是来住一阵子,并不是定居),我们那座小城简直焕发了新的生命。城里最有头有脸的女士们——先是两位将军夫人、一位上校夫人,继她们之后更是所有大户人家的女主人竞相邀请她参加各种游乐活动,选她当舞会、野餐会的皇后,举办帮助某些穷困女家庭教师的造型剧[43]义演。我装聋作哑,照旧吃喝玩乐,正是在那个时候我干了一件全城为之哗然的惊人之举。有一次在连长家里的晚会上,我发现她在对我上下打量,当时我没有走上前去,表示自己不屑与她相识。不久以后,也是在一个晚会上,我才走过去跟她交谈。她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架势,小嘴儿轻蔑地一撇。我在心里暗暗说:等着瞧,我非报复不可!”

“当时我在大多数场合的表现都像个不折不扣的二百五,连我自己也觉得是这样。主要的问题在于,我感到这位二小姐——人们都亲昵地叫她‘卡笺卡’——并不是一个天真幼稚的寄宿生,而是一个很有个性的女子,高傲而又十分正派,特别是聪明而且很有教养,可是这些品质我都不具备。你以为我打算向她求婚?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我只想报复一下,因为面对我这样的一表人才她竟然如同泥塑木雕。”

“且说我依然纵酒滋事,胡天胡帝,直到中校把我抓起来关了三天禁闭。恰恰在那个当口儿,父亲给我寄来了六千卢布,在这以前我曾给他寄去一份正式文件,表示愿意放弃一切的一切,也就是说,我跟他算是彼此‘两清’,我再也不会提出任何别的要求。那时我什么也不懂。小弟,直到我这次回来之前,甚至直到最近几天,也许可以说,直到今天之前,对于我跟父亲之间所有这些在钱财问题上的纠葛,我始终一窍不通。不过这事儿先去他妈的,以后再谈。”

“就在我收到那六千卢布以后,突然从朋友的一封来信中十分肯定地获悉一桩使我极感兴趣的事情。我了解到,上峰对我们的中校相当不满,怀疑他有问题,总而言之,他的敌人正准备整他。果不其然,师长来到我们营里,把中校骂了个狗血喷头。此后过不多久,上头便发下话来要他退役。我不想对你细说这件事前前后后的经过。确实有人跟他作对。顿时,城里对中校和他全家的态度极其反常地冷了下来,人们一下子跟退潮似的再也不理他们。就在那个时候,我采取了第一个步骤。”我遇见了一向和我保持着友谊的阿嘉菲娅·伊万诺夫娜,我说:

“‘令尊的账上少了四千五百卢布公款,您知道不?’”

“‘你这话从何说起?前不久将军来过,钱明明都在……’”

“‘那个时候钱在,可现在没了。’”

“‘请别吓唬我,您是听谁说的?’”

“‘您放心,’我说,‘我对谁也不说。您知道我在这方面是守口如瓶的。不过,我也想附带向您进一言,就算是以防万一吧。如果向令尊追查四千五百卢布的时候,万一他缴不出这笔款子,那么,为了使他免受审判,然后这么一大把年纪再被贬为士兵,最好悄悄地打发你们那位贵族学校的寄宿生去找我。凑巧有人刚给我寄来一笔钱,八成我会从中取出四千五百交给她,而且保守这一神圣的秘密。’”

“‘啊,你这个恶棍!’她真的这么说!‘你这个幸灾乐祸的恶棍!竟敢如此放肆!’”

“她走的时候真是怒火中烧,可我冲着她的背影又喊了一遍:我一定会坚定不移地保守这个神圣的秘密,我得先说明一下:那两个直肠子女人——阿嘉菲娅和她的姨妈——在这件事情上自始至终就像纯洁的天使,她俩打心眼里疼爱那个傲慢的卡笺卡,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心甘情愿地侍候她……。不过,那档子事儿,也就是我和阿嘉菲娅的谈话,她当时就告诉了妹妹。这一切后来我了解得一清二楚。阿嘉菲娅没有隐瞒,而对我来说,自然正中下怀。”

“突然,上面新派下一名少校来接替营长职务。在办移交的时候,老中校一下子病了,没法出门,在家里待了两天两夜,却不缴出公款。我们营的军医克拉夫琴科声称中校的确有病。其实我从秘密渠道已经得到确切的消息,而且早就了解内情:每次上峰查过账目之后,公家的钱款就会暂时失踪,已经连续四年一直是这样的状况。原来中校屡次把公款借给一个绝对靠得住的人——我们城里的商人特里方诺夫,那是个戴金丝边眼镜的大胡子老鳏夫。特里方诺夫到市场上去,用这笔钱做他认为合适的买卖,然后立即如数还给中校,还钱的同时会从市场上带去礼物,除了礼物,还有利息。但是这一次(事情的经过当时我完全是偶然听特里方诺夫的儿子、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说的,老鳏夫的这位继承人简直是世上最最道德败坏的浪荡子)——现在把话头收回来,这一次特里方诺夫把资金投入市场周转以后,却什么也没有还给中校。中校向他要钱,可得到的回答竟是:‘我从来没有收到过您的什么款子,也根本不可能收到。’就这样,我们的中校待在家里,用毛巾裹住自己的脑袋,三个家里人不时往他颅顶上放冰块。忽然,一名传令兵带着签收簿送来一道命令:立即、马上、两小时内缴出营里的公款。”

“中校签了字(后来我在签收簿上看到了他的签名),站起身来,说要去穿上军服,便跑进自己的卧室,拿起他的一支双筒猎枪,装进一发军用子弹,然后脱去右脚的靴子,把枪口抵住胸膛,想用脚趾扣动扳机。而阿嘉菲娅已经起了疑心,她记着我先前对她说的话,所以蹑手蹑脚走到父亲卧室门口,及时往里偷看了一眼:她冲进卧室,从背后扑上去把父亲抱住,一声枪响,子弹朝上射进天花板,没伤着任何人。其余的人也跑进来夺走了那支枪,抓住中校的双手不放……。这一切我都是事后才知道的,包括每一个细节。当时我在家里,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穿好衣服,梳了一下头发,往手帕上洒了些香水,戴上军帽,正要出去。这时门开了,站在我面前的是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她来到了我的寓所。”

“世上有些事情还真奇怪:当时街上竟然谁也没有注意到她走进我的寓所,故而这件事在城里可以说是神不知鬼不觉。我向两位年纪很大的老太太租了一处住所,房东兼管杂役,她们是公务员的家属,非常恭顺,什么都听我的。遵照我的命令,她俩后来只字不提此事,像两根铁柱子一样保持沉默。当然,一见到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我就全明白了。她进得门来便正视着我,一双黑眼睛目光坚定,甚至有挑战的味道,但是,我看得出,她的嘴角唇边有几分举棋不定的神情。”

“‘姐姐告诉我,您会给我四千五百卢布,只要我……本人上您这儿来取。我来了……您给钱吧!……’”

“说到这里,她害怕了,再也无法强装镇静,呼吸变得急促,声音突然中断,嘴角和唇沿开始哆嗦。喂,阿辽沙,你在听吗?是不是睡着了?”

“米嘉,我知道你一定会把全部真相和盘托出。”阿辽沙激动地说。

“我这不是在告诉你吗?既然和盘托出全部真相,我也就不顾自己的颜面了。当时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卡拉马佐夫式的。小弟,有一回我让蜈蚣给蜇了,害得我发高烧躺了两个星期。那天也是如此,我突然感到自己的心好像给蜈蚣那样的害人虫蜇了,你理解不?我把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你见过她没有?她可是个美人儿。当时她表现出来的不是一般的美。那会儿她的美表现在她十分高尚,而我是卑鄙小人;她因胸襟开阔和为父亲作出牺牲而显得伟大,而我活像一只臭虫!偏偏她这么个人,从头到脚包括灵魂和肉体,整个儿都攥在我——卑鄙小人和臭虫——的手心里。她已经无路可走。我可以坦率告诉你:这个念头,这条蜈蚣计,美美地蒙住了我的心,差点儿就要销魂蚀骨了。看来,压根儿不会出现任何反抗;我只消像臭虫,像毒蜘蛛那样行事,毫不怜悯……。我的呼吸都快停止了。听着,我当然第二天就会去登门求亲,通过正大光明的方式把这件事办圆满,而当天的隐秘不让任何人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因为我这个人虽然情操卑下,但讲究诚实。”

“可就在这同一秒钟,突然有一个声音向我耳语:‘要知道,到明天你去求亲的时候,这位小姐非但不会出来见你,还要吩咐车夫把你赶出院子。”她会冲你大喊:“你尽管满街满城去公开诽谤,我不怕你!”’我向姑娘瞅了一眼,心想,那个声音说得有道理,情况毫无疑问将是那样。我一定会给臭骂一顿撵出院子,这一点根据现在她脸上的表情便可以断定。

“于是我的恶向胆边生,我真想来一手最卑鄙、最没人味儿的做买卖花招——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趁她站在我面前的当口儿,用只有买卖人会使的腔调一下子叫她晕头转向:”

“‘四五千卢布可不是个小数目!我只不过说了句玩笑话,你们就当真啦?小姐,您的口气未免太大了点儿。要是二百卢布,我也许就豁出去了,甚至十分乐意。可四五千卢布,小姐,那决不是小菜一碟,可以这样稀里糊涂随手一扔的。您实在是枉驾了。’”

“倘若我真的这么说,当然也就什么都完了,她当然会逃走。但是反过来,这样能满足残酷的报复欲望,其余的一切都可以不去管它。此后一辈子由于悔恨而呼天抢地、痛哭流涕也在所不惜,反正眼下我只想来这么一手!信不信由你,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女人产生过这样的感觉,居然在这样的时刻我会满怀仇恨瞅着她。我可以起誓,当时我怀着可怕的仇恨心理向她瞧了有三五秒钟,而从那份恨到爱,到最最疯狂的爱,只有一根头发丝儿的距离!”

“我走到窗前,脑门子贴在结着冰花的玻璃上,我记得,当时冰像火一样烫着我的前额。别着急,我没有把她撂在一边太久,便转过身来走到桌子旁边,打开抽屉取出一张五千卢布的五厘利不记名票据(我把它夹在一本法语词典中间)。先是默默地让她看了看,然后折起来交给她。我自己为她打开通往过道的门,接着退后一步,毕恭毕敬、至诚至恳地向她深深鞠了一躬。相信我,事情真的就是这样!她浑身打了一个寒战,凝神注视着我有一秒钟工夫,脸色煞白,白得怪可怕的,紧接着,她同样一句话也不说,并不大起大落,而是款款地、深深地、文静地整个儿匍匐在我脚边——那不是寄宿学校教的屈膝礼,而是俄罗斯大礼,前额着地!礼毕,她霍地站起来,就跑了出去。当时我身上挂着佩剑。我拔出剑来,本想立即刺穿自己的胸膛。为什么?不知道。当然,这是极端愚蠢的。不过,想必是出于狂喜吧。不知你能否理解,有时候出于狂喜是会自杀的。但我并没有刺穿自己的胸膛,只是吻了一下佩剑,又把它插回剑鞘——其实,这一节本来不必向你提及。现在我把种种内心冲突向你叙述,好像稍稍渲染过头了,是在夸耀自己。那就随它去吧,让所有刺探心灵秘密的间谍都见鬼去吧!关于我和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过去的‘那档子事儿’讲完了。目前除了二弟伊万以外,只有你知道!”

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站起来,激动地走了一步、两步,掏出手绢抹去额上的汗,然后重又坐下,但并没有回到原先坐的地方,而是换到对面另一堵墙边的长凳上,因此阿辽沙必须向他转过身来。

五 一颗炽热的心的自白(局面倒了个过儿)

“现在,”阿辽沙说,“这件事的上半部分我明白了。”

“上半部分你明白了。这是正剧,它发生在那边。下半部分是悲剧,它将发生在本地。”

“下半部分我到目前为止还什么都不明白。”阿辽沙说。

“那我呢?我又何尝明白?”

“等一下,德米特里,这里头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告诉我:你不是订婚了吗?现在是否仍有婚约?”

“我们不是马上就订婚,而是在和那件事相隔三个月之后才订婚的。事件发生的第二天,我对自己说,戏已经收场,没有什么下回分解了。登门求亲在我看来格调太低下。而她呢,此后在城里又逗留了六个星期,这六个星期里始终没有她的消息。诚然,有一个情况是例外:她来访后的第二天,她家的一名女仆悄悄溜进我的寓所,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递给我一个信封。信封上写着某某亲启。我拆开一看——里边是五千卢布票据的找头。需要的金额是四千五,那张五千卢布的票据贴现时损失二百多卢布。她派人给我送来好像有二百六十卢布,我记不太清楚。信封里只有钱,没有信,没有一句解释的话。我试图在信封里边寻找用铅笔写的只言片语,然而——什么也没有!好吧,暂且我就用剩下的钱寻欢作乐,酗酒闹事,以致新来的少校最后不得不给我警告处分。”

“至于中校嘛,他顺顺当当交出了公款,这使所有的人都大为惊讶,因为已经没有人相信那笔钱他还能如数凑齐。办完移交后他就病倒了,躺了三个星期,随即又突然得了脑软化症,五天之后便去世了。他的葬礼仍按军人礼仪举行,因为他还没有获准退役。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姐妹和姨妈,在安葬中校之后仅隔十天左右,便到莫斯科去了。直到她们动身之前,即出发的当天(我没有见到她们,也没有去送行),我才收到一个很小很小的蓝色信封,薄薄的花笺上只有一行铅笔字:‘我会给您写信的,请等着。K。’完了。”

“现在我把其余的情况向你扼要交代一下。到了莫斯科,她们的命运一下子否极泰来,其变化之快犹如闪电,离奇的程度则不亚于天方夜谭。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的至亲是一位将军夫人,她原有两个侄女是享有优先继承权的近亲,不料两个侄女在同一星期内竟先后死于天花。遭此打击的老太太对于卡嘉的来临高兴极了,把她当亲生女儿一样欢迎,当救命宝贝一样牢牢抓住不放,马上以卡嘉为受益人重立遗嘱。不过这要将来才能得到,眼前先给八万供她现花,算是陪嫁,完全由她自己支配。将军夫人是个歇斯底里的老太太,后来我在莫斯科对她作过观察。”

“就在那个时候,我突然收到由邮局汇来的四千五百卢布。可想而知,我一下子感到摸不着头脑,完全给惊呆了。过了三天,先前许诺的信终于寄到。这封信现在我处,我一直保存着,死也要带着它走。要不要我拿给你看?你一定得读一读。她在信中以身相许,主动提出和我订婚。她说:‘我疯狂地爱您,即使您不爱我——也不在乎,只要您做我的丈夫。别害怕,我在任何方面都不会拖累您,我只想充当您的一件家具,充当一块地毯,让您在上面走来走去……。我要永远爱您,我要拯救您挣脱自我……’阿辽沙,我甚至不配用我粗鄙的言词、粗鄙的语调来转述那些字句,我的语调老是那么粗鄙,怎么也改不了!直到今天以前,这封信始终像一把利刃扎在我心上。难道现在我就轻松了?难道今天我好受了?当时我立即给她写了回信(我实在不可能自己去莫斯科)。我是用泪水写那封信的。有一点使我终生感到羞愧:我提到她如今发了,还拥有嫁妆,而我只是个穷光蛋。我竟然提到了钱!我本该默默吞下这枚苦果,可还是忍不住写了出来。当时我紧接着写信给在莫斯科的伊万,尽我所能把一切都告诉他,一共写了六张纸,信上还叫伊万去见她。你干吗这样瞧我?你干吗这样瞪着我?是的,伊万爱上了她,现在还爱着,这我知道,在世人眼里,我干了件蠢事。不过,现在也许只有这件蠢事能救我们大家!嗐!你没瞧见,她有多么器重伊万,多么尊敬伊万?只要把我们俩一比较,她难道能爱我这样的人?何况此地又出了这么多的事情!”

“可我确信她爱你这样的人,而不是他那样的。”

“她爱的是自己的高尚品德,而不是我。”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情不自禁、但又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他发出一阵干笑,然而仅过了一秒钟,他就双目闪光,满脸通红,并且用拳头在桌面上猛捶了一下。

“我发誓,阿辽沙,”他怒喝一声,这怒气很可怕,但并非做作,是冲他自己发的,“信不信由你,我凭着神圣的上帝,凭着主耶稣基督发誓,刚才我虽然挖苦过她的高尚情操,可是我知道自己在精神上卑微渺小,及不上她的百万分之一,也知道她的高尚情操如天使一般纯真!我毫不怀疑这一点,可悲就可悲在这里。一个人说话有时带那么一点儿舞台腔,那又算得了什么?我有时就带舞台腔。要知道我是真诚的,是心口一致的。至于伊万,我可以理解他现在该如何诅咒人的本性,况且他有着这样的头脑!选择的天平实际上倾向了谁呢?倾向了哪一边呢?”

“倾向了一个恶魔,这恶魔明明已经有了未婚妻,而且人人的眼光都盯着他,却还是不能收敛自己胡天胡帝的德性,甚至当着未婚妻的面也依然故我!中选的竟是我这号人,他却落选了。这到底为什么?就因为那姑娘感恩图报,想要违心地牺牲自己的终身和命运!荒唐!这层意思我从来没有向伊万说起过。自然,关于这一点伊万对我也只字不提,连一点点暗示也没有。但是,命中注定的局面终究会确立起来,优秀者定能得其所哉,下流坯必将销声匿迹,永远消失在脏臭的小胡同里,那是他所钟爱的、也是最合适于他的地方,在那儿的污泥浊水中,他将心甘情愿地毁灭自己。”

“我想必又在瞎说一气,那些字眼都让我给用滥了,只好信口开河,但是将来的结果一定会像我说的那样。我将淹没在小胡同里,而她将嫁给伊万。”

“等一下,大哥,”阿辽沙异常焦虑地又一次打断他的话,“有一件事你还是没向我解释清楚:你毕竟和她订了婚,难道不是吗?如果她——你的未婚妻——不愿解约,你怎么可以单方面毁约呢?”

“我们确实正式订过婚,接受过祝福,地点在莫斯科,时间在我到达那里之后。仪式相当隆重,我们都吻了神像,一切安排得十分妥帖。将军夫人为卡嘉祝了福,甚至向她表示祝贺(你也许不相信),说:‘你挑了个好女婿,我对他看得一清二楚。’而且(你也许又没法相信)她对伊万没有好感,也没有跟他互相道贺。在莫斯科,我跟卡嘉反复谈过好多次,我抱着磊落、诚恳的态度向她如实描述自己究竟是怎么个人。她都仔细听了。

曾有可爱的困惑,

曾有温柔的话语……

不过也曾有豪言壮语。当时她一定要我庄严地保证改过自新。我作了保证。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今天我叫你,把你带到这儿来(今天这个日子你可得记住了!)为的是派你去见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而且今天就去……”

“做什么?”

“去告诉她,我永远不会再去见她,说我要你代我向她致意。”

“这怎么可能呢?”

“正因为不可能,所以我才派你代我去。要不然,我自己怎么能对她说呢?”

“那么你要上哪儿去?”

“到小胡同里去。”

“敢情是到格露莘卡那儿去呀!”阿辽沙双手一拍,发出痛心的惊呼,“难道拉基津说的果真是事实?我还以为你只是上她那儿去走走,现在已经断了呢。”

“一个订了婚的人去那种地方‘走走’?这怎么可能呢?再说,未婚妻又是这样的身份,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可不是不顾他人名声的主儿。从我刚上格露莘卡那儿走动时起,我就没有资格做未婚夫和正人君子,这个道理我总该懂得。你干吗这样看着我?告诉你吧,我最初是想去揍她的。当时我听说,现在已确实知道,父亲通过那个上尉把我出具的一张借据交给了格露莘卡要我还债,目的是逼我就范,跟她了断。他们想吓唬我。我动身去找格露莘卡,准备揍她一顿。以前我瞥见过她一眼。她没有那种能一下子把人镇住的魅力。我知道她跟一个老商人的关系,如今那老头儿还有病,瘫痪在床,但还是会留给她一大笔钱的。我也知道她贪财,拼命捞钱,放高利贷,是个心狠手辣的女吸血鬼。我去的时候目的是想揍她,结果却在那儿留下了。一场暴雨自天而降,对我来说,那是一场瘟疫,我染上以后直到现在不能自拔。我知道什么都完了,而且我将永世不得翻身。所谓在劫难逃——这便是我的态度。也是活该有事,偏偏那时候我这个穷光蛋兜里竟会有三千卢布。我和她一起前往离这儿有二十五里(约二十六公里)地的莫克罗耶镇,还弄来了男男女女一大帮吉卜赛人、香槟,请那儿的乡下人开怀畅饮,包括所有的娘们和女孩,三千卢布花得比烧还快。三天以后,钱花了个精光,可我也够风光的。你大概认为,如此风光的大爷该达到什么目的了吧?这女魔王从远处都没让我看一下。告诉你:我指的是曲线。格露莘卡的身段有一条独特的曲线,这在她的小腿上也能反映出来,甚至在左脚的小脚趾上也得到表现。我看到了,并且吻了,但到此为止——我可以对天赌咒!她说:‘你是个穷光蛋,你喜欢的话,我可以嫁给你。只要说你决不打我,而且什么都听我的,我爱怎么干都行,那我也许可以嫁给你,’然后她放声大笑。而且现在也在笑!”

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几乎是恶狠狠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一下子变得像喝醉了似的。他的眼睛顿时布满血丝。

“那你真的想要娶她?”

“只要她愿意,我立马就娶;要是不愿意,我也不离开她,留在她家院子里当看门的。你……你,阿辽沙……”他突然走到阿辽沙面前站住,抓住弟弟的双肩使劲摇撼,“知道吗,你这个童男,所有这一切全是梦话,难以想象的梦话,因为那是悲剧!要知道,阿列克塞,我可能是一个卑劣的人,有着种种卑鄙下流的欲念,但是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永远不可能当扒手、白日撞。好,现在我来告诉你:我确实是个贼,确实是掏包的扒手、顺手牵羊的白日撞!恰恰在我去揍格露莘卡之前的那天上午,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派人来把我叫去,求我上一趟省城,这事得严守秘密,暂时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为什么非得如此,我不知道,反正她自有这样做的理由)。她托我从那里往莫斯科汇三千卢布给阿嘉菲娅·伊万诺夫娜,之所以要上省城去汇,就是为了不让这儿的人知道。那天,我正是揣着这三千卢布来到格露莘卡家里,接着我们一起用这笔钱去了莫克罗耶。事后我假装上省城去过了,但没有把邮局的收据交给她。我说钱已经汇出,收据以后带来,可是直到现在始终没有送去,忘了呗。”

“现在,你猜怎么着?你今天去对她说:‘大哥要我向您致意。’她会问你:‘钱呢?’你还可以对她说:‘他是卑鄙的酒色之徒、纵欲的下流东西。那天他没有把您的钱汇去,而是胡乱花掉了,因为他像动物一样不能控制自己。’不过你还是可以添上几句:‘但他不是贼,这是您的三千卢布,他派我来还给您,您自己给阿嘉菲娅·伊万诺夫娜汇去,他要我转达对您的问候。’可是她会问:‘钱在哪儿?’”

“米嘉,你真不幸,是的!但毕竟并不像你所想的那么不幸。不要灰心绝望,别想不开!”

“怎么,你以为我弄不到三千卢布就会开枪自杀?问题是我不会自杀。现在我没有勇气,将来也许有,现在我要上格露莘卡那儿去了……。反正破罐破摔吧!”

“去做什么?”

“做她的丈夫,如果她愿意俯就的话。要是来了她的姘头,我就到隔壁房间里去。我可以给她的相好们擦雨靴,生茶炉子,跑腿儿……”

“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一切都能理解,”阿辽沙忽然以庄重的语气说,“她能理解这是多么深刻的悲哀,然后会采取宽容的态度。她聪敏过人,因为悲哀莫大于你的不幸,这点她自己一定看得出来。”

“她不可能什么都原谅,”米嘉苦笑道,“小弟,对某些事情任何一个女人都无法宽容,这里头就有这样的因素。知道什么是最好的办法吗?”

“什么?”

“还给她三千卢布。”

“打哪儿去弄钱呢?听着,我有两千,伊万再出一千,那就有三千了。你拿去还给人家。”

“你说的三千卢布什么时候才能弄到哇?再说,你还没有成年,可是无论如何你今天就得去代我向她珍重道别,还钱也罢,不还钱也罢,反正一定得去,因为事情都到了这个分儿上,我再也不能拖下去了。明天可就晚了。我派你找父亲去。”

“找父亲?”

“是的,去见她之前先找父亲。你去向父亲要三千卢布。”

“米嘉,他是不会给的。”

“会给才怪呢!我知道他不肯给钱的。阿列克塞,你知道什么叫穷途末路吗?”

“知道。”

“听我说:从法律上讲,他什么也不欠我的。能索取的,我都向他索取了,这我知道。但是从道义上讲,他还是欠我的,是不是这样?他从母亲的两万八千起家,赚到了十万。现在只要他从两万八里头拿出三千给我,就能把我的灵魂从地狱里拽出来,这么做可以抵消他的许多罪孽!有了这三千卢布,我向你庄严保证,一定了结我们之间所有的恩恩怨怨,他再也不会听到我的任何要求。我给他最后一次当老子的机会。告诉他,这次机会是上帝亲自赐给他的。”

“米嘉,说什么他也不会给的。”

“我知道他不会给,我太了解他了。尤其是现在。另外,我还知道:现在,就在前几天,也许仅仅是昨天,他才头一回得到可靠消息(注意,是可靠消息)——格露莘卡也许不是开玩笑,她可能真的会嫁给我。老头子了解她的性格,知道这只猫的脾气。他自己正为格露莘卡神魂颠倒,难道还会拿出钱来给我,从而促成这件事?这仍然不是全部理由,我还可以给你举出一些来。我知道,大约五天前他就从银行兑取三千卢布,通通换成一百卢布的钞票装进一只大信封,盖了三个封印,外面再用粉红色丝带交叉扎好。瞧,我连这些细节都知道!信封上写着:‘给我的天使格露莘卡,只要她愿意光临。’这是他背着人不声不响亲笔题写的,谁也不知道他屋里藏着钱,只有用人斯乜尔加科夫除外,而他相信这用人的诚实,就跟相信自己一个样。他已经连续三四天一直在等格露莘卡,希望她来取那个信封。他给格露莘卡捎去了信儿,而格露莘卡也表示‘也许会来’。试问,如果她上老头儿那里去了,难道我还能娶她吗?现在你可明白,我为什么猫在这儿不让别人知道?你可明白,我究竟在守候什么目标?”

“她?”

“对,正是她。福马向那些臭婆娘——这儿的房东——租了一间小屋子。福马以前是我们营的士兵,从我们的驻地来。他为房东家干活,夜里当门房,白天背着猎枪去打松鸡,以此谋生。我就在他这儿落脚。他和房东都不知道这个秘密——我是说他们都不知道我在这儿守候的目标。”

“只有斯乜尔加科夫一个人知道?”

“对,就他知道。要是格露莘卡到老头儿那里去,他会给我报信的。”

“信封的事就是他告诉你的?”

“对。这是个绝密情报。连伊万也不知道钱的事,一点儿都不知道。老头儿要打发伊万出门两三天去一趟切尔马什尼亚。有一个买主愿出八千卢布买一片小树林的采伐权,老头儿央求伊万:‘帮帮忙,去跑一趟吧。’大概要两三天。老头儿的用意是要让格露莘卡来的时候伊万不在家。”

“那么,他今天也在等格露莘卡喽?”

“不,有迹象表明今天她不会去。肯定不会!”米嘉忽然叫了起来,“斯乜尔加科夫也认为如此。父亲此刻正泡在酒坛子里,和伊万坐在桌子旁边。去吧,阿列克塞,去向他要那三千卢布……”

“米嘉,亲爱的,你怎么啦?”阿辽沙惊呼一声,从座位上跳起来,注视着神情狂乱的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霎时间他以为米嘉发疯了。

“你干吗?我脑子没出毛病,”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说,他的目光专注,甚至有点儿严肃。“别害怕,我差你去见父亲,自然心中有数。我相信奇迹。”

“奇迹?”

“我相信神明显灵的奇迹。上帝知我心,上帝看到我已山穷水尽。他是明察秋毫的。他岂能坐视惨剧发生?阿辽沙,我相信奇迹,去吧!”

“我去。告诉我,你会在这儿等我吗?”

“会的。我明白,事情快不了,不能就这样跑去开门见山向他要钱。他现在喝醉了。我可以等上三小时,四小时,五小时,六小时,七小时,但是你得记住,今天,哪怕深更半夜,你也必须去见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不管带不带钱都得去,并且对她说:‘他嘱咐我向您致意。’我要你照此直说:‘他嘱咐我向您致意。’”

“米嘉,万一格露莘卡今天去了……就算不是今天,而是明天或者后天,万一她去了呢?”

“格露莘卡?要是给我候着了,我会闯进去阻止……”

“万一……”

“万一出现这样的‘万一’,我就杀人。我咽不下这口气。”

“你要杀谁?”

“老头儿。我不杀她。”

“大哥,你在说些什么?!”

“我不知道,不知道……。也许不会,也许会下手。怕只怕到那时他的那张面孔突然使我怒从心上起。我痛恨他的喉结、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他那恬不知耻的奸笑。我会产生一种生理上的反感。这是我所担心的。我担心会无法控制自己……”

“我去,米嘉。我相信上帝一定会作出最妥当的安排,不让惨剧发生。”

“我会待在这儿等候奇迹出现。但要是没有奇迹出现,那……”

阿辽沙心事重重地出发去见父亲。

六 斯乜尔加科夫

阿辽沙到那儿时,发现父亲果然还坐在餐桌旁。宅内虽有真正的餐室,但是餐桌照例总是摆在厅堂里。厅堂是宅内最大的一间屋子,布置陈设似在刻意追求古色古香的情调。家具是白色的,极其老派,饰以红色的夹丝织物面料,也都老掉牙了。窗户之间的内壁上嵌有大镜子,雕工过于精巧的老式镜框也是白色镀金的。白色的棉质壁布好多地方已经裂开,墙上挂着两幅很大的肖像:一幅是位公爵,三十年前曾任本省省长;另一幅则是一位谢世已久的主教。门口一角供有几尊神像,神像前入夜点着一盏长明灯,与其说是敬神,不如说为了夜间照亮屋子。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每天夜里上床都很晚,总在凌晨三点乃至四点左右,而上床之前老是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或者坐在扶手椅上动脑筋。这已经成了习惯。有不少个夜晚他是独自一人在正屋里度过的,把用人都打发到侧屋下房里去;不过大多数情况下有斯乜尔加科夫和他一起留在正屋里过夜,这名用人就睡在走廊里的箱凳上。

阿辽沙进去的时候,正餐已经结束,但又上了蜜饯和咖啡。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餐后喜欢吃一点甜食,往咖啡里加些许白兰地。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同样在座,也在喝咖啡。两名仆人格里果利和斯乜尔加科夫侍立桌旁。主仆四人显然都异常兴奋。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不时纵声狂笑;阿辽沙还没进门,就听到他曾经十分熟悉的尖声大笑,并根据笑声立即断定,目前只能说父亲正“渐入佳境”,离那个真正的醉字还早着呢。

“瞧,他来了,他来了!”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一见阿辽沙,就高兴非凡,大声欢呼。“快坐过来,和我们一起喝咖啡。咖啡是素的,不违反斋规,还是热腾腾的,煮得好极了!白兰地我不请你喝,你是持斋的。想不想尝尝,要不要来一点?不,我还是让你喝果子酒吧,那可是好货色!斯乜尔加科夫,去打开食品柜,右边第二挡搁板上,把钥匙拿去,快!”

阿辽沙正欲谢绝果子酒。

“让他们端上来吧,你不要,就给我们,”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兴致很高,“等一下,你吃过饭了没有?”

“吃过了,”阿辽沙说。其实,他在修道院长的膳食房里总共才吃了一片面包,喝了一杯克瓦斯。“我很乐意喝杯热咖啡。”

“乖孩子!好样的!那就喝杯咖啡。要不要热一下?哦,不,还滚烫的呢。咖啡煮得极好,是斯乜尔加科夫的手艺。煮咖啡、烤鱼糜馅长饼,我这儿斯乜尔加科夫是一把好手,当然,还有熬鱼汤。什么时候你来尝尝他熬的鱼汤,只要先打个招呼……。等等,我想起来了,上午我不是才对你说过,叫你今天就带着铺盖卷儿搬回来住吗?铺盖卷儿带来了没有?嘻嘻!……”

“没有,没带来。”阿辽沙也笑道。

“啊,把你吓着了,今儿上午的事把你吓着了,对不对?你呀,宝贝儿,我能让你受委屈吗?听我说,伊万,他这副一眼不眨、笑容满面的表情真招人疼,我没法儿不喜欢。一见他的模样儿,我就心花怒放,我实在爱他!阿辽沙,让我给你一个父亲的祝福。”

阿辽沙站起来,但是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已经改变了主意。

“不,不,暂时我先只给你画一个十字,对,就这样,你坐下。好了,现在可以让你乐上一乐,这题目正好合你的口味。准保你笑得前俯后仰。咱们那头巴兰的驴开口说话了[44],而且说得有趣极了!”

原来,巴兰的驴指的是斯乜尔加科夫。此人还年轻,才二十四岁,生性十分孤僻,绝少说话。他倒不是怕羞或者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相反,他的性格相当傲慢,似乎瞧不起所有的人。

写到这里,笔者不得不介绍一下有关此人的情况,哪怕只是三言两语。他是由玛尔法·伊格纳启耶夫娜和格里果利·瓦西里耶维奇抚养长大的,但这孩子从小乖僻,格里果利说他“十足的忘恩负义”,总是用阴沉的眼光看这个世界。小时候他特别喜欢把猫吊死,然后郑重其事地为它们举行葬礼。为此目的,他会把一条床单披在身上权充法衣,一边唱歌一边举着什么东西当香炉在死猫上方舞动。这一切都是背着人以极端诡秘的方式进行的。有一次他在玩这种把戏的时候,让格里果利逮住了,用树条狠狠地抽了一顿。他躲到角落里,有一个星期老是从那儿对谁都侧目而视。

“他不喜欢咱俩,这个恶魔,”格里果利对玛尔法·伊格纳启耶夫娜说,“他谁也不喜欢。”格里果利突然转向斯乜尔加科夫,直接冲他道:“你难道是人?你不是人,你是从发了霉的澡堂子里冒出来的,你就是这等货色……”

后来的情况表明,斯乜尔加科夫始终不能原谅他的这句话。格里果利教会了他认字,到他满十二岁以后,又开始教他读《圣经》。然而这件事旋即不了了之。一天,才上到第二课或第三课的时候,这男孩忽然暗暗发笑。

“你笑什么?”格里果利问,同时从眼镜上边严厉地瞅着他。

“没什么。上帝头一日创造了光,第四日才造日月星辰。那么头一日的光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格里果利被问得目瞪口呆。那男孩面带嘲讽的表情望着老师。甚至他的眼神里也有一股居高临下的傲气。格里果利咽不下这口气。

“从这儿来的!”他大喝一声,同时给了他这个学生狠狠的一巴掌。

男孩挨了这一巴掌,没有顶半句嘴,但是又缩进角落好几天。事有凑巧,一星期后出现了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羊痫风发作,这病从此伴随了他整整一辈子。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听说此事以后,似乎一下子改变了对他的态度。过去,他对那孩子比较冷漠,尽管从不骂他,遇见时也总要给他一个戈比。逢到心境好的时候,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会吩咐把餐桌上好吃的给孩子送一些去。然而,自从知道他有这病,便特别关心起来,请了一位大夫给治,可这病是不可能治好的。他平均一个月有一次发作,间隔的时间并不相同。发作的厉害程度也不一样,有时比较轻,有时非常严重。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从此严禁格里果利对孩子施加体罚,并开始让他上楼到自己房间里来。暂时他也不准格里果利教他任何东西。不过有一回,那时他大约已经十五岁了,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发现,他在书橱前转来转去,隔着玻璃读书名。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家里书倒是不少,约莫有一百多本吧,但从来没有人见到过他自己读书。他当即把书橱的钥匙交给斯乜尔加科夫,说:

“读吧,你就当我的图书管理员,别整天在院子里闲逛,还是坐下来读读书,”说着,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抽出一本《狄康卡近乡夜话》[45]给他。“你就读这一本。”

少年读了,但是并不满意,始终没有露出一丝笑容,读完后反倒紧皱眉头。

“怎么样?不可笑?”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问。

斯乜尔加科夫不做声。

“回答呀,傻瓜。”

“里边都不是真有的事。”斯乜尔加科夫阴阳怪气地勉强挤出这么一句。

“见你的鬼去吧,你只配当奴才!等一下,给你这本斯马拉格多夫的《通史》[46],里边全是真有的事,拿去读。”

但斯乜尔加科夫连十页也没读完,觉得枯燥无味。于是,书橱重又成了摆设。

不久,玛尔法和格里果利向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禀告,说斯乜尔加科夫不知怎么的渐渐表现出一种古怪的洁癖:他坐下来喝汤,先是拿起勺子在汤盆里找呀找的,再低下头去仔细察看,然后舀起一勺汤来举到亮处。

“是不是有蟑螂?”格里果利曾这样问。

“也许是苍蝇。”玛尔法说。

这个过分讲究卫生的少年从不回答,但无论吃面包还是吃肉,对所有的食物他都一视同仁:用叉子叉住一块,举到亮处仔仔细细地瞧,像是在显微镜下进行检验,考虑再三,这才入口。

“哪来的公子哥儿!”格里果利瞧着他,有时不免嘀咕一句。

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听说斯乜尔加科夫有此新的怪癖,立即决定让他当自己的厨子,并且把他送往莫斯科学艺。他学了几年手艺,回来时面目全非。他好像一下子老了许许多多,甚至满面皱纹,脸色发黄,看上去像个阉割派[47]教徒,与他的年龄完全不相称。从性格上说,他从莫斯科归来后与当初去那儿之前几乎一模一样:依然那么孤僻,不跟任何人交往,连一点点这样的愿望也没有。后来听别人说,他在莫斯科也始终沉默寡言。莫斯科本身能引起他兴趣的事情非常之少,因而他在那儿的见闻实在有限得很,其余的一切他都不注意。他上过一回剧场,但回来时不说话,也不高兴。不过,他从莫斯科回到我们这个小城来,衣着却很讲究,外套和衬衫干干净净。自己的衣服他照例每天要用刷子十分仔细地刷两次,而他的那双漂亮的小牛皮靴子他更是爱用一种特别的英国鞋油擦得跟镜子一般锃亮。他成了一名出色的厨师。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给他定了一份工资,斯乜尔加科夫把这份工资几乎悉数用在衣着、发蜡、香水之类的花销上。但是,对女性他似乎跟对男性一样蔑视,谨慎地与之保持距离,女人简直无法接近他。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已开始对他青眼有加。事情是这样的:他的癫痫症病情加重了,逢到他发病的日子便由玛尔法·伊格纳启耶夫娜掌厨,可是她做的饭菜完全不合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的口味。

“你发病的次数怎么多起来了?”有时他睨视着新厨子的脸问道,“你还是娶个老婆吧。要不要我给你找一个?……”

但斯乜尔加科夫对这些话的反应只是悻悻然面色煞白,却什么也不回答。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不耐烦地把手一甩,便走开了。有一点十分重要:他确信斯乜尔加科夫诚实可靠,确信他什么也不会拿、不会偷,而且这信心永不动摇。有一次发生了这样一件事:醉醺醺的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把刚收到的三张一百卢布的钞票掉在自家院子的泥塘里了,直到次日才发觉丢了钱,正急急忙忙在衣服口袋里寻找,钞票却已经放在他桌上,三张钞票一张不少。这是怎么回事?原来斯乜尔加科夫捡到后昨天就拿来了。

“嗨,老弟,像你这样的人我可没见到过。”当时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很痛快地说,并且赏给他十卢布。

必须补上几句,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不单单确信他的诚实,甚至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还挺喜欢他,尽管那小子对他也侧目而视,就像对别人一样,而且老是不声不响。他难得开口。倘若那时候有谁要问:这小伙子对什么感兴趣?他脑子里想得最多的是什么?那么,说实在的,任何人看着他都答不上来。事实上,在主人楼内,甚至在院子里或街上,有时候他会把脚步停下来沉思默想,往往这样一站就是十来分钟。相家端详他的面貌后会说,这既非深思,亦无熟虑,而是一种默想。画家克拉姆斯科伊[48]有一幅出色的画,标题叫作《默想者》。画的是冬日的森林,林中路上孤零零地站着一个农夫,上身穿长长的破小褂,脚下是树皮编的鞋,他在无比深沉的孤寂中迷了路,于是站在那儿,似乎陷入了沉思。但他并无所思,而是在“默想”。如果有人推他一下,他会猛然一震,如梦初醒般瞧着你,但是什么也不明白。诚然,他随即就会定下神来,可要是问他站在这儿想什么来着,他肯定什么都记不得了,然而他一定会把刚才默想时笼罩自己的那份印象在心中藏起来。这些印象对他来说弥足珍贵,他一定会悄悄地、甚至无意识地把它们积攒起来,——至于理由何在,目的何在,他当然也不知道。或许把多年的印象攒够了,有朝一日他会撇下一切,长途跋涉去耶路撒冷修身自救。或许他会一把火烧了自己的家园。或许两者都干亦未可知。默想者在老百姓中间有的是。想必斯乜尔加科夫就是这样一个默想者,想必他也在贪婪地积攒自己的印象,而自己几乎还不知道为了什么。

七 争论

但是,巴兰的驴忽然开口说话了。话题有些怪:早晨格里果利在卢基扬诺夫铺子里买东西的时候,从他那儿听到一名俄国士兵的故事。那士兵在遥远的边疆让那里的亚洲人俘虏了,他们胁迫他背弃基督教,改宗伊斯兰教,否则立即用酷刑将他处死。他拒绝改变自己的信仰,受了酷刑,听任敌人活剥其皮而死,临刑还在赞美和颂扬基督。这一壮烈的事迹刚好上了当天收到的报纸。格里果利在侍候主人用餐时谈起此事。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素来喜欢在每次正餐后进甜食的时候说说笑笑,哪怕跟格里果利也行。这天,他心境舒畅,情绪轻松。他呷着白兰地听完这条报道后指出,这样的士兵应该立即尊为圣徒,而他那张圣皮则应当供到一座修道院里去。

“包管那里人山人海,财源茂盛。”他说。

格里果利皱起了眉头,因为他发现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丝毫没有受到感动,而是一仍旧贯,又开始亵渎神圣。这时,站在门口的斯乜尔加科夫忽然扑哧一笑。斯乜尔加科夫过去也经常被允许站在餐桌旁边,那多半是在食事快要结束的时候。自从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来到我们的小城,斯乜尔加科夫几乎每次都来侍候主人用餐。

“你怎么啦?”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问道,他迅即注意到厨子的窃笑,并且明白斯乜尔加科夫无疑是在笑格里果利。

“我是这么个意思,”斯乜尔加科夫出人意料地开始大声发表看法,“这名士兵的事迹固然可歌可泣、十分伟大,不过在这种形势下,比方说,他即使背弃基督教义和自己受过的洗礼,从而把一条命保全下来做好事,以经年累月的积德抵偿自己的怯懦,依我看,这也算不上什么罪过。”

“这怎么不是罪过?你在胡说八道,冲这一点你就会直接下地狱给当作羊肉烤。”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接过这话茬。

阿辽沙正是在这个当口走进厅堂。如我们所知,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一见到阿辽沙,高兴得不得了。

“我们的话题你会感兴趣的,会感兴趣的!”他乐呵呵地嘻嘻笑着,让阿辽沙坐下来听。

“说到当羊肉烤,那是不会的,为这事没有这么干的,而且,要是公平合理的话,也不该这么干。”斯乜尔加科夫郑重指出。

“这叫公平合理?!”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更加开心地嚷道,同时用膝盖捅了阿辽沙一下。

“他是个混蛋,不是别的!”格里果利忽然迸出这么一句。他愤怒地直瞪着斯乜尔加科夫。

“您且慢骂混蛋,格里果利·瓦西里耶维奇,”斯乜尔加科夫不慌不忙、沉稳克制地把这话顶回去,“最好还是好好想一想:既然我被基督教的仇敌俘虏了,他们要我诅咒上帝的名字,背弃神圣的洗礼,那时我已由自己的理智授以全权,这样做并不是什么罪过。”

“这话你说过了,不用多做文章,你得证明!”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一个劲儿地叫喊。

“熬汤仔!”格里果利轻蔑地嘟哝道。

“您也且谩骂熬汤仔,格里果利·瓦西里耶维奇,还是心平气和地好好想想。因为,只要我一开口对敌人说我不是基督徒,我诅咒我真正的上帝,那么,至高无上的上帝审判庭立刻会宣布把我革出教门,作为一名邪教徒永远开除出神圣的教会,甚至不等我开口,而是在我刚产生这样说的念头时,要不了四分之一秒钟的工夫,我就被教会开除了,——是不是这样,格里果利·瓦西里耶维奇?”

他显然很得意地面向格里果利说话,其实回答的明明是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的问题,而且自己心里很清楚,但故意装作这些问题好像是格里果利提的。

“伊万!”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突然叫了一声,“附耳过来。这一切他都是特意为你安排的,目的是要你夸他。你就夸他几句吧。”

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十分认真地听完老爸兴高采烈地告诉他的这一秘密。

“等一下,斯乜尔加科夫,你暂且不要说话,”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重又提高嗓门,“伊万,你再附耳过来。”

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再一次郑重其事地遵命把耳朵凑过去。

“我喜欢你,就像喜欢阿辽沙一样。你别以为我不喜欢你。要白兰地吗?”

“好吧。”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谛视着父亲,心想:“你自己可已经灌了不少啦。”对于斯乜尔加科夫,他一直怀着不寻常的好奇心在进行观察。

“你现在就该被革出教门,”格里果利顿时勃然大怒。“你居然还敢在这儿夸夸其谈,混蛋,既然……”

“别骂人,格里果利,别骂人!”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立刻加以阻止。

“您少安毋躁,格里果利·瓦西里耶维奇,只要等一小会儿,继续往下听,因为我还没有把话说完。就在我遭到上帝诛谴的时候,就在那具有无上权威的一瞬间,我已经成了邪教徒,我受过的洗礼也随之失效,对我毫无约束力了,——至少是这样吧?”

“快把结论说出来,老弟,快。”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催促道,同时津津有味地从酒杯里呷了一口白兰地。

“既然我已不是基督徒,那么,当敌人逼问我是不是基督徒的时候,我并没有说谎,因为上帝已亲自撤销我的基督教籍,理由是我头脑里出现了这一闪念,甚至在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回答敌人之前已经撤销了。而既然我已被革去教籍,那么有什么理由、凭哪家的公道到了另一个世界还要追究我作为基督教徒的责任,算我背弃基督的账?事实上在声明背弃之前,单单由于那一闪念,我受过的洗礼对我已经没有约束力了。既然我已不是基督徒,那就是说我不可能背弃基督,因为那时我没有什么可以背弃的。谁会因一个异教鞑靼人生下来不是基督徒跟他算账,哪怕在另一个世界?格里果利·瓦西里耶维奇,谁也不会因此而处罚他,理由是从一头牛身上剥不下两张皮来。即便万能的上帝在鞑靼人死后要跟他算账,我估计那将是极轻的处罚(因为完全不处罚也不行),应该考虑到他由异教的父母生下来就是异教徒,这不是他的过错。万能的上帝总不能硬把一个鞑靼人抓去,说他曾经是个基督徒吧?如果这样,那么万能的上帝说的将是十足的谎言。主宰天地的上帝怎么能说谎呢,哪怕只是一句谎话?”

格里果利惊呆了,瞪出一双眼珠子望着演说者。他虽然不太清楚别人在说些什么,但从这一派胡言中恍然悟出某种意思,因而像一个前额突然撞在墙上的人那样愣住了。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把杯中的酒喝干,发出一阵尖笑。

“阿辽什卡,阿辽沙,怎么样?瞧这个诡辩家!伊万,他一定曾经在哪儿和耶稣会士[49]混在一起。啊,你这个臭耶稣会士,是谁教你的?但你是在胡说,诡辩家,胡说,胡说,胡说。别哭,格里果利,咱们马上就能把他驳得体无完肤。喂,驴儿,你听我说。即使你在敌人面前没错,但你思想上还是背弃了自己的信仰,你自己也说在那一刻已遭诛谴,革出教门,既然已被革出教门,到地狱里就不会有你好果子吃。你对此有何高见,可爱的耶稣会士?”

“我思想上已经背弃信仰,这一点并无疑问,但这毕竟不能构成任何特殊的罪名。即使有一点小小的过错,也是极其平常的。”

“居然还极其平常!”

“满口胡话,该死的业障!”格里果利恨得直咬牙。

“您想想,格里果利·瓦西里耶维奇,”斯乜尔加科夫语调平稳、不急不躁地继续发表意见,他已经意识到胜券在握,但好像故意对他的手下败将宽大为怀,“您想想,格里果利·瓦西里耶维奇。《圣经》上写着,只要您有信仰,哪怕只是芥菜籽儿那么一丁点儿,那么,您对一座山说:到海上去,山一听到您的命令就会移到海上去。如此说来,格里果利·瓦西里耶维奇,既然我不信上帝,而您又是那么虔诚,甚至一直在不停地骂我,那么您自己不妨试试对一座山说,也不必叫它移到海上去(因为这儿离海太远),只要叫它移到咱们花园后面那条臭河浜里去。您自己马上就能看到,什么也不会移动;无论您怎样大喊大叫,一切仍将维持原状。这表明您也不够虔诚,格里果利·瓦西里耶维奇,您只是口口声声骂别人不信上帝。再考虑到,在咱们这个时代,任何人,不光是您,从地位最高的人物一直到最卑微的农夫,确确实实任何人都不可能一脚把一座山踹进大海。也许,全世界只有一个、顶多两个人例外,即便有,这样的人也是隐姓埋名躲在埃及的沙漠里修身自救,所以根本无法找到。既然如此,既然其余的人个个都没有信仰,难道有着众所周知的慈悲心肠的上帝会对其余的人——除了个别沙漠隐修者以外全世界所有的居民——通通加以诛谴,一个也不宽恕?所以,即使曾经一度动摇,我只消掉几滴忏悔的眼泪,也能得到宽恕,对此我深信不疑。”

“打住!”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乐不可支地尖声叫道,“你毕竟认为有那么两个人能够移山,是不是?伊万,把这记下来。俄国人的性格不是整个儿都表现出来了吗?”

“您说得完全正确,这是人民信仰的典型特征。”伊万·费奥多罗维奇面带赞许的笑容表示同意。

“你同意了!既然你同意了,那准没错!阿辽什卡,难道不是吗?这不是地道俄国式的信仰吗?”

“不,斯乜尔加科夫的信仰根本不是俄国式的。”阿辽沙严肃而又坚定地说。

“我不是说他的信仰,我是指这种特征,指的是那两个沙漠隐修者,仅仅指这种特征!这难道不是俄罗斯的,不是俄国式的?”

“对,这种特征是俄国式的。”阿辽沙含笑道。

“驴儿,你的话值一个金币,我今天就赏给你,但在其他方面你仍然在胡说,胡说,胡说。告诉你,傻瓜,世人之所以缺乏信仰,无非轻率所致,因为我们没有时间:首先,事情太忙;其次,上帝给的时间太少,规定一天才二十四个小时,连好好睡一觉都不够,甭说忏悔了。而你在敌人面前失节,是因为当时除了信仰,你没有旁的事情可想,而恰恰在那个时候应当显示你的信仰,对不?所以我认为,老弟,这足以构成罪过,你说呢?”

“构成是足以构成,但您想想,格里果利·瓦西里耶维奇,正因为这构成罪过,才更应当从轻发落。要知道,倘若当时我像一个真正的基督徒那样信仰真理,那么,我拒不殉教并且改宗穆罕默德的邪教确实是罪过。然而当时并不会出现非殉难不可的局面,因为只要我对那座山说:‘移动起来,把敌人压死!’顷刻之间它就会移动起来,顷刻之间就会把敌人压死,像踩死蟑螂一样,我便可以唱着颂扬上帝的赞歌扬长而去。可是,偏偏在那个时刻这些招数我都试过了,并且特地向着那座山高喊:‘压死这些刽子手!’——奈何它就是不压。请问:那时我能不动摇?在如此可怕的时刻,面对偌大的死亡威胁,我能不动摇?我知道自己反正不可能完完全全达到进入天国的目标(因为山没有照我的话移动起来,这表明那边不太相信我的虔诚,也就是说,在另一个世界没有太大的奖赏在等着我),那我干吗还要在得不到任何好处的情况下让人家扒我的皮?因为我的皮即使已经从背上给扒下一半,那座山也不会遵照我的言语或喊叫移动起来。人到那样的关头别说是发生动摇,甚至由于害怕而丧失理智也有可能,所以想要仔细考虑根本做不到。既然在这一个世界和另一个世界,我哪儿都捞不到好处,得不到奖赏,那么,如果我选择了至少还能保住自己一张皮的做法,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过错?正因为如此,在对上帝的仁慈深信不疑的同时,我抱着一个希望,那就是:我会得到完全的宽恕……”

八 微醺之余

争论结束了,但说也奇怪,刚才那么兴高采烈的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临了脸色突然阴了下来。他阴着脸,把白兰地一饮而尽。这一杯完全是多余的了。

“你们这些耶稣会士,给我滚,”他冲两名仆人大喝,“滚,斯乜尔加科夫。今天许下的一个金币我会赏给你的,可你给我滚开!别哭,格里果利,回到玛尔法那儿去,让她安慰你,安排你睡觉。”

“妈的,也不让人饭后安安静静坐一会儿,”在两名仆人按他的命令随即退下后,他忽然悻悻然抱怨道。“如今斯乜尔加科夫也每次在用餐时间往这儿钻,令他如此感兴趣的是你,”接着他面向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说,“你究竟有什么地方对他产生这样的吸引力?”

“什么也没有,”伊万回答道,“是他对我产生了仰慕之意;无非是一名奴仆。附带说一下:时机一到,这批人就是唱帽儿戏的。”

“帽儿戏?”

“会有其他更好的角儿,但也有这样的。先上这样的,在他们之后才是角儿。”

“那时机什么时候才能来到?”

“烟火点着了,也许没有燃完就灭了。目前老百姓不太喜欢听这些熬汤仔的言论。”

“怪不得,老弟,这头巴兰的驴儿老是在那儿想呀,想呀,鬼知道他不声不响会想出什么名堂来。”

“他在积聚思想。”伊万淡然一笑。

“听着,我知道他也讨厌我,就像讨厌所有的人一样。他也讨厌你,尽管你以为他对你‘产生了仰慕之意’。阿辽沙更不在话下。他压根儿瞧不起阿辽沙。反正他不偷东西,不搬弄是非,不言不语,家里的丑事不外扬,又烤得一手出色的鱼糜馅长饼,其余的一切就见它的鬼去!说实在的,他的事值得这样谈论吗?”

“当然不值得。”

“至于他不声不响会想出什么鬼名堂,我认为,一般说来,俄国的农民得用树条抽。我一向主张这样。咱们的农民心眼儿鬼着呢,不值得怜悯,好在至今有时候还有人抽他们。俄罗斯大地的坚实有赖于白桦树。要是把树林砍光了,俄罗斯大地要遭殃。我拥护聪明人的高见。咱们已不再责打农民,这是非常明智的,然而他们自己却还在抽打自己。打得好。有道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或者诸如此类的说法……。总而言之,一报还一报。俄国实在是一堆臭垃圾。我的朋友,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恨俄国……应该说,我不是恨俄国,而是恨所有这些劣根性……不过,没准儿也恨俄国。全是垃圾。知道吗,我喜欢什么?喜欢奇思妙想。”

“您又喝了一杯。您喝得够多了。”

“等一等,我再喝一杯,完了再来一杯,然后就结束。不,等一下,你打断了我的话。我经过莫克罗耶的时候问过一个老头儿,他回答说:‘我们最喜欢判决用树条抽打姑娘,这差使都交给小伙子干。今儿小伙子抽打了哪个姑娘,明儿他就上哪家求亲娶谁做老婆。这样,我们这儿的姑娘自己也乐意。’这不比德·萨德侯爵[50]差劲吧?不管怎样,这主意妙。咱们也去瞧瞧,怎么样?阿辽沙,你脸红了?不用害臊,孩子。可惜今儿我没有在修道院长那儿吃饭,否则一定给那些修士讲讲莫罗克耶的姑娘们。阿辽沙,别为今儿我冒犯了你的修道院长而生气。老弟,我没能克制住自己。如果有上帝,如果上帝存在的话,——那么,我当然有错并且应该负责;但如果上帝压根儿就没有,那还要他们——你的那些神父——干吗?要知道,如果那样的话,即使砍了他们的脑袋也不够,因为他们拖了发展的后腿。信不信由你,伊万,我一直为这事感到苦恼。是的,你不信,因为从你的眼神我看得出来。你相信人们的话,人们说我不过是个小丑。阿辽沙,你相信我仅仅是个小丑吗?”

“我相信您不仅仅是个小丑。”

“我信你的话,相信这是你的真心话。你的眼神是真诚的,说的也是真心话。伊万可不是这样。伊万自高自大……。不过,我还是想把你那个破修道院撤销。我真想在整个俄罗斯大地上永远取缔一切装神弄鬼的货色,让所有的傻瓜彻底恢复理智。那该有多少黄金白银送进造币厂啊!”

“为何要取缔呢。”伊万说。

“为了使真理早日大放光芒,不为别的。”

“可要是这真理放了光芒,那么您头一个就会给抢劫一空,然后再……取缔。”

“嚄!你或许说得有理。嗐,我真是头蠢驴!”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在自己脑门上轻轻一拍,霍地跳了起来。“好吧,那就让你的破修道院留着吧。而咱们这些聪明人仍将暖暖和和地坐着享用白兰地。知道吗,伊万,想必,是上帝亲自故意这样安排的,是不是?伊万,你说:到底有没有上帝?不,你一定得说,认认真真地说!你又在笑什么?”

“我是在笑刚才您自己的妙论,关于斯乜尔加科夫相信世上有两位贤人也许能够移山,当时您说得真妙。”

“难道跟这会儿的情形有点儿像?”

“很像。”

“这就是说,我也是俄罗斯人,我也有俄罗斯性格特征。而在你身上同样可以抓住类似的特征,尽管你是哲学家。要不要我抓给你瞧瞧?咱们可以打赌,我明天就能抓住。你还是得说说:有没有上帝?不过得认认真真说!我要你现在拿出正经样儿来。”

“不,没有上帝。”

“阿辽沙,有上帝吗?”

“有上帝。”

“伊万,有没有灵魂不灭之类的玩意儿,哪怕是一点儿,只是一丁点儿,有没有?”

“也没有。”

“绝对没有?”

“绝对没有。”

“是彻头彻尾一个零,还是有点儿什么?也许还有点儿什么?那终究不等于零吧!”

“彻头彻尾的零。”

“阿辽什卡,有没有灵魂不灭这回事?”

“有。”

“有上帝,还有灵魂不灭?”

“既有上帝,也有灵魂不灭。灵魂不灭就在于有上帝。”

“唔。八成伊万是对的。天哪,简直难以想象,人类献出了多少虔诚,把多少心力、精力、物力白白浪费在这个幻想上,而这已经有几千年了!是谁在这样捉弄人?伊万!我要你最后一次并且毫不含糊地说:上帝有还是没有?我最后一次问你!”

“最后还是没有。”

“究竟是谁在捉弄人,伊万?”

“想必是魔鬼吧。”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淡然一笑。

“那么魔鬼有没有呢?”

“不,魔鬼也没有。”

“遗憾。妈的,得出这样的结论以后,我该怎样处置最初造出上帝来的那个人呢!就是把他吊死在苦杨树上也太便宜他了。”

“如果没有人造出上帝来,也就根本没有文明。”

“没有文明?没有上帝就没有文明?”

“是的。也就不会有白兰地。不过我不得不把您的白兰地拿走了。”

“等一等,等一等,亲爱的,再给我一小杯。我伤害了阿辽沙的感情。阿列克塞,你不生气吧?我亲爱的小阿列克塞,阿列克塞小宝贝儿!”

“不,我不生气。我了解您的思路。您的心比您的头脑更好。”

“我的心比头脑好?噢,天哪,这话还是谁说的!伊万,你爱阿辽沙吗?”

“我爱。”

“爱吧。”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已醉得厉害,“听着,阿辽沙,今天我在你的长老面前言语粗鲁。我当时太激动了。不过,那位长老倒颇有机智。你觉得怎么样,伊万?”

“也许吧。”

“有,有,有几分皮隆余韵[51]。他是个耶稣会教士,不过是俄国式的。作为一个正派人,他其实窝着一肚子火,因为不得不装模作样……把自己扮作圣贤。”

“可他是信奉上帝的。”

“信个屁。你不知道?他自己对所有的人——不,应该是对所有去朝拜的聪明人——都是这么说的。他对省长舒尔茨就直截了当说过:我相信[52],可不知信什么。”

“真的?”

“正是这样。但我尊敬他。他身上有一股梅菲斯托费尔[53]的味道,确切些说应该是《当代英雄》里的人物……阿尔贝宁[54]或者那个叫什么来着……也就是说,他是个好色之徒。他太好色了,若是我的女儿或妻子去向他忏悔,我就得为她们担心。知道吗,一旦他讲起故事来……。前年,他曾招待我们去喝茶,还有果子酒(女施主会给他送去果子酒),他讲起往日的故事来,把我们的肚子也笑破了……。尤其是讲他怎样把一个瘫痪女病人给治好这件事。他说:‘要不是我的腿脚酸痛,我会跳一支舞让你们瞧瞧。’你们有何感想?他还说:‘我这辈子干的好事儿多着呢。’他从商人杰米多夫那儿一下子捞了六万。”

“怎么,是偷的?”

“杰米多夫以为他是好人,把六万卢布拿去交给他,说:‘老哥,你替我保管起来,明天要抄我的家。’他便收下了,说:‘你这是给教会捐的款。’我对他说:你是个混蛋。他说:不,我不是混蛋,我是海量……。不过,这不是他……。这是另一个人。我不知不觉把他跟另一个人给搅浑了……。好吧,再来一小杯就不喝了。把瓶子拿走,伊万。刚才我在瞎说,你怎么不让我打住,伊万?……怎么不告诉我在说瞎话?”

“我知道您自己会打住的。”

“胡说,你这是不怀好意,没别的。你鄙视我。你来到我这儿,在我的家里鄙视我。”

“我这就走;您白兰地喝多了。”

“我以基督的名义求你上一趟切尔马什尼亚……只要一两天,可你就是不去。”

“我明天就去,既然您这样坚持。”

“你不会去的。你要在这儿监视我,这才是你愿意干的,你这坏东西,所以你不去,难道不是吗?”

老头儿还是不依不饶。他的醉态已经到了这个分儿上,往往在这以前并不胡来的酒徒,到了这个分儿上会忽然想要大闹一场给人瞧瞧。

“干吗这样瞅我?你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你的眼睛瞅着我,明明在说:‘你是个不要脸的醉鬼。’你的眼睛疑神疑鬼,你的眼睛瞧不起人……。你来到此地是别有用心的。阿辽沙看我可不像你,他的眼睛纯净明亮。阿辽沙不鄙视我。阿列克塞,你不要爱伊万……”

“不要对二哥发火!别再说伤害他的话了。”阿辽沙突然执着地说。

“那好吧,我也许……。哎哟,我的头好疼。把白兰地拿走,伊万,我这是说第三遍了。”他沉吟片时,蓦地咧嘴现出狡猾的一笑。“别生我这老废物的气,伊万。我知道你不爱我,不过还是别生气。你没有理由爱我。你上切尔马什尼亚去一趟,我会亲自上那儿去找你,带一份好礼物给你。我要让你瞧瞧那儿的一个小妞儿,我早就留意了。眼下她还是个光脚丫头。你不用害怕光脚丫头,别瞧不起她们——那可是珍珠!……”

说着,他啧的一声在自己手上吻了一下。

“在我眼里,”他刚刚触及自己心爱的题目,便一下子活跃起来,转瞬间仿佛醉意全消,“在我眼里……。嗐,你们这些毛孩子!你们这些小猪崽子还嫩着呢!……在我眼里……可以说,一辈子没有一个丑女人,这是我的一贯看法!你们能懂这意思吗?你们当然没法懂这意思:你们血管里流的还是奶,不是血,小鸡仔还没出壳哩!照我的一贯看法,在任何一个女人身上都能发现妙不可言的东西,这是你在别的女人那儿找不到的,——只要善于发现,这是关键!这是天才!在我眼里根本不存在‘末尾什卡’[55]。只要她是个女人,事儿就成了一半……你们当然懂不了!甚至在‘味儿非尔卡’[56]身上有时也能找到这样的东西,足以让你百思不得其解:其余的男人怎么都是傻瓜,竟然让她年华老去而至今未能识宝!”

“对付光脚丫头或‘末尾什卡’,一开始就得让她感到惊讶,把她镇住——这是对付她的首要一招。你不知道吧?必须镇得她心醉神迷、直透脏腑,镇得她羞愧难当,不敢相信这样一位大爷竟会爱上她这么个粗笨丫头。无论现在还是将来,世上总是有主子和奴才,这真是美妙!总是有擦地板的女佣,也总是有她的主人,这正是人生享乐所需要的!”

“等一下……听我说,阿辽沙,我总能让你死去的母亲感到惊讶,不过那是另一种方式。我从不跟她亲热,但时机一到,我会一下子拼命讨好她,跪在地上爬,吻她的脚,每次都这样——这情景我记得很真切,就像刚刚发生一样——每次我总能逗她发出那种细碎、清脆、神经兮兮、别具一格的轻声浅笑。只有她会发出这种笑声。我知道她总是这样开始发病的,明天她便将开始鬼号,知道此刻这种轻声浅笑并不意味着任何真正的欢欣,但尽管虚假,这毕竟是一种欢欣。所以说,凡事凡物都有其自身的特点,善于发现这种特点是一门学问!”

“有一回,别立亚夫斯基——他是本地的美男子,又有钱,老是向她献殷勤,经常上我家来——忽然在我家里打了我一个耳光,还当着她的面。一向柔顺如绵羊的她竟冲我大发雷霆,她说:‘你挨了打,你挨了打,你挨了他一个耳光!你想把我卖给他……他竟敢当我的面打你!我再也不准你靠近我,决不!你马上跑去要他和你决斗……’我想她为这个耳光会痛打我一顿的。就这样,当时我把她送到修道院去让她安静下来,神父们为她念消灾经。但我可以对上帝起誓,阿辽沙,我从来没有欺侮过我的鬼号婆娘!只除了一回,那还是在第一年。当时她已经非常勤于祷告,尤其遵守圣母节日的各种戒律,逢到这样的日子便把我撵到书房里去,不让进她的屋子。我心想,我得打破她这些神秘兮兮的清规戒律!”

“‘你瞧,’我说,‘你瞧,这是你的圣像,我这就把它摘下来。你瞧着,你把它当作会显灵的宝贝,可我这就当你的面冲它唾口沫,我这么干照样什么事儿也没有!……’”

“她看见了,天哪,我心想:这下她非杀了我不可。但她只是霍地站起来,两手扭绞在一起,接着突然双手掩面,浑身发抖,倒在地上……缩作一团……阿辽沙,阿辽沙!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老头儿吓得从座位上直跳起来。从他开始讲阿辽沙母亲的事那一刻起,阿辽沙的脸便渐渐变色。他涨红了脸,眼睛闪着异光,嘴唇发颤……。老醉鬼只顾说得唾沫四溅,什么也没有觉察,直至阿辽沙身上突然出现某种非常奇怪的现象——刚才老头儿所述“鬼号婆娘”的种种情状,一下子在阿辽沙身上丝毫不差地得到重现。阿辽沙蓦地从桌旁站起来,与描述中他母亲一模一样地两手扭绞在一起,接着用双手掩面,颓然跌倒在椅子上,霎时间,那种撼人心魄、泣不成声的歇斯底里大发作使他浑身颤抖不已。如此酷似他母亲的举动使老头儿格外震惊。

“伊万,伊万!快拿水来!这跟她一样,完完全全跟他母亲一个样!你用水喷他,当年我也是这样做的。他这都是为了他的母亲,为了他的母亲……”老头儿向伊万喃喃说道。

“可他的母亲也是我的母亲,您说是不是?”伊万无法按捺愤怒和蔑视,终于发作了。

在他如炬的目光下,老头儿打了个寒战。但这时发生了一件怪事,尽管为时只有短短的一秒钟:阿辽沙的母亲就是伊万的母亲,这一事实似乎真的从他脑海中溜走了……

“怎么是你的母亲?”他莫名其妙地嘀咕道,“这话从何说起?你说什么母亲来着?……难道她……啊,见鬼!对了,她也是你的母亲!啊,见鬼!这是一时糊涂,老弟,我还从没有过这样的事。对不起,伊万,我以为……。嘻嘻!”他没有再往下说。一种醉意昭然、近乎傻笑的表情在他脸上全面铺开。

就在这个当口儿,过道里忽然传来可怕的喧闹声,可以听到有人狂叫大喊。紧接着,门被打开,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闯进了厅堂。老头儿惊恐地扑到伊万身边。

“他要杀我,他要杀我!别把我交给他!”他尖叫着死死揪住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的上衣前襟。

九 色情狂

紧随在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后面,格里果利和斯乜尔加科夫也跑进了厅堂。他俩在过道里便与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扭作一团,不让他进来(因为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几天前已有指示)。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闯进厅堂后,站住片刻,环顾四周,格里果利抓住这个机会赶紧绕到餐桌后面,关上正对入口通往内室的两扇门,然后抄着手站在关好的门前,为守卫内通道摆出甘洒最后一滴血的架势。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见状,不是扯开嗓门大吼,而是发出一声尖叫,直扑格里果利。

“这么说,她在里边!你们把她藏在里边!滚开,混蛋!”

他要把格里果利拽开,但老仆把他推回去。怒不可遏的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使出全力抡臂猛击格里果利。老仆猝然倒下,德米特里从他身上跨过去,冲进内门。斯乜尔加科夫留在厅内另一端,紧挨着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面色煞白,哆嗦不已。

“她在这儿,”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嚷着,“刚才我亲眼看见她朝这宅院走来,只是没赶上。她在哪儿?她在哪儿?”

这一声“她在这儿”的叫嚷,对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产生了令人不可理解的效应。所有的恐惧倏地离开了他。

“抓住他,抓住他!”他拼命喊着冲上去追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

其时,格里果利从地上爬了起来,但好像还没有缓过神来。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和阿辽沙奔过去追父亲。从第三间屋子里响起什么东西突然掉在地上打破了的碎裂声:这是安在大理石底座上的一只玻璃大花瓶(并不珍贵),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打旁边跑过时把它给碰了下来。

“逮住他!”老头儿喊道,“快来人哪!”

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和阿辽沙追上了老头儿,硬把他拖回厅堂。

“您干吗去追他?他真的会当场把您给杀了!”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冲他父亲大声怒喝。

“好伊万,小阿辽沙,那么她是在这儿。格露莘卡在这儿,他自己说他看见格露莘卡跑来了……”

老头儿上气不接下气。此时他本没料想格露莘卡会来,而现在突然听说她在这儿,老头儿一下子差点儿晕了过去。

“可您明明知道她没有来过!”伊万嚷道。

“会不会从边门进来?”

“边门不是锁着吗,钥匙又在您那儿……”

德米特里突然又出现在厅堂里。他当然发现边门上了锁,而上锁的边门钥匙确实在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口袋里。所有的房间里所有的窗户也都关着,因而格露莘卡既不可能通过任何一道门走进来,也不可能从任何一扇窗外跳进来。

“抓住他!”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一见德米特里又来了,立即尖声叫喊,“他偷了我卧室里的钱!”

他从伊万手中挣脱出来,重又向德米特里扑去。但德米特里举起双手,一下子揪住老头儿鬓角仅存的最后两撮头发,往下一扯,訇然一声把他打翻在地,又用脚后跟在倒下的老子面门上踩了两三下。老头儿痛得尖声直叫。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虽然力气不如德米特里,还是用双手抱住哥哥,把他从老头儿身旁拖开。阿辽沙也从前面抱住长兄,使出全部吃奶的力气帮助二哥。

“疯子,你把他杀死了!”伊万喊道。

“活该!”德米特里气喘吁吁地高呼,“他不死,我还要来杀他。你们防不胜防!”

“德米特里!马上从这儿出去!”阿辽沙威严地喝道。

“阿列克塞!告诉我,我只相信你:刚才她是不是在这儿?我亲眼看见刚才她沿着树篱从胡同里往这一边溜了过来。我喊了一声,她就跑了……”

“我向你发誓,她没有来过,这儿根本没有人在等她!”

“可我明明看见她了……。这么说,她……。我马上就能弄清楚她在哪儿……。再见,阿列克塞!钱的事现在你一个字也甭向老鬼提了。可是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那边必须立刻就去,你一定得说:‘他嘱咐我向您致意,向您致意!精诚致意,珍重道别!’你把刚才那一幕向她描述一番。”

其时,伊万和格里果利把老头儿搀起来,让他坐在扶手椅里。老头儿满脸是血,但神志清醒,并且竖起耳朵听着德米特里的大叫大嚷。他仍然觉得格露莘卡果真在宅内什么地方。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临走时满怀仇恨瞪了他一眼。

“放了你的血我不后悔!”他大声说,“小心,老头儿,小心你的美梦,因为我也有一个美梦!我诅咒你,并且跟你一刀两断……”

他从厅堂里跑了出去。

“她在这儿,她一定在这儿!斯乜尔加科夫,斯乜尔加科夫。”老头儿说话声音嘶哑,几不可闻,同时伸出一个手指向斯乜尔加科夫示意。

“她不在这儿,不在,老疯子,”伊万向他厉声呵责,“啊,他晕过去了!拿水来,还要毛巾!别磨蹭,斯乜尔加科夫!”

斯乜尔加科夫急忙跑去取水。老头儿总算被脱去外衣,抬进卧室放到床上。他们用湿毛巾缠在他头上。白兰地、精神上受到的强烈刺激以及肉体上所挨的一顿打,把老头儿折腾得疲惫不堪,所以,脑袋才搁到枕头上,他便两眼一翻昏睡过去。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和阿辽沙回到厅内。斯乜尔加科夫在收拾打破的花瓶碎片,格里果利则紧皱眉头站在餐桌一旁。

“你要不要也敷一块湿毛巾在头上去躺下睡吧,”阿辽沙对格里果利说,“父亲有我跟二哥在这儿照看。刚才大哥给你的那一下非常厉害……打在脑袋上。”

“他竟对我动粗!”格里果利沉着脸咬字清楚地说。

“他对父亲也‘动粗’,甭说对你了!”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把嘴一撇向他指出。

“我用木盆子给他洗过澡……他竟对我动粗!”格里果利又说了一遍。

“见鬼,要不是我把他拖开,恐怕真的出人命了。这老小丑哪儿禁得起呀?”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悄悄对阿辽沙说。

“上帝保佑!”阿辽沙发出一声感叹。

“求上帝保佑做什么?”伊万继续悄声说,刻毒的表情使他的面部轮廓走了形。“一条爬虫吃掉另一条爬虫,两个恶棍都该下地狱!”

阿辽沙打了个冷战。

“自然,我不会让命案发生的,就像刚才没让发生一样。你待在这儿,阿辽沙,我到院子里去走走,我的头疼起来了。”

阿辽沙到父亲卧室里去,在屏风后面他的床头坐了有个把钟点。老头儿忽然睁开眼睛,默默地向阿辽沙注视良久,显然在追想和考虑。骤然间,他脸上现出非常激动的神色。

“阿辽沙,”他提心吊胆地低声说,“伊万在哪儿?”

“在院子里,他头疼。他在为您放哨。”

“把小镜子拿过来,在那儿,递给我。”

阿辽沙把支在抽屉柜上的一面折叠式小圆镜递给他。老头儿往镜子里照了一下:鼻子肿得够呛,前额左眉上方有一大块深红色的淤血。

“伊万怎么说?阿辽沙,亲爱的,我唯一的儿子,我怕伊万。伊万比另一个更令我害怕。只有你不使我感到可怕。”

“您也不用怕伊万,伊万在生气,但他会保护您的。”

“阿辽沙,那另一个呢?他跑去找格露莘卡了!亲爱的,我的天使,告诉我实情:刚才格露莘卡是不是来过?”

“谁也没有看见她。这是错觉,她没来过!”

“要知道,米嘉想要娶她,娶她!”

“她不会嫁给米嘉的。”

“不嫁,不嫁,不嫁,绝对不嫁!……”老头儿兴奋得整个身体摇晃起来,仿佛此刻没有什么更能使他开心的了。他欣喜地抓起阿辽沙的手紧紧贴着自己的心口。他的眼睛里甚至闪起了泪花。

“那个圣母像,就是刚才我谈到的,”他说,“你把它拿去,带走。你要回修道院我也不阻拦……刚才是跟你闹着玩儿的,你别生气。我头疼,阿辽沙……好阿辽沙,你来给我的心解解渴,做一个天使,对我说真话!”

“您还要问她来过没有?”阿辽沙痛苦地说。

“不,不,不,我相信你,我是想说:你去一趟格露莘卡家,或者设法见到她。你赶快盘问她,越快越好,用你自己的眼力猜测她究竟想嫁给谁:他还是我?啊?怎么样?你能行吗?”

“要是见到她,我就问。”阿辽沙尴尬地勉强应道。

“不,她不会告诉你的,”老头儿截住他的话头,“她的心像风车。她会把你亲了又亲,对你说她想嫁给你。她是个骗子,她没羞没臊,不,你不能去找她,不行!”

“再说,这也不合适,爹,实在不合适。”

“刚才他逃跑时大叫大嚷,要你上哪儿去?”

“他派我去见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

“去要钱?向她乞讨?”

“不,不是要钱。”

“他没有钱,一个子儿也没有。听着,阿辽沙,我要躺一宿思考一下,你走吧。也许你会遇到她……。不过明天上午你一定得上我这儿来一趟,一定来。明天我有句话要对你说,你来吗?”

“我来。”

“你来的时候得装作是你自己来的,是为了看望我。别告诉任何人是我叫你来的。对伊万一个字儿也别说。”

“好。”

“再见,天使,刚才你卫护了我,我一辈子忘不了。明天我要对你说一句话……不过还得想一想……”

“您现在觉得怎么样?”

“明天,明天我就能下地走路,就跟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硬硬朗朗,完全健康!……”

穿过院子的时候,阿辽沙遇见了次兄伊万,他坐在大门口的长椅上,用铅笔往记事本里记些什么。阿辽沙告诉伊万,老头儿已经醒来,恢复了知觉,让他回修道院去睡觉。

“阿辽沙,明天上午我非常乐意跟你见面。”伊万欠身说,如此客气,使阿辽沙大感意外。

“明天我要去霍赫拉科娃家,”阿辽沙答道,“另外,要是我现在碰不到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明天我也许还会去找她……”

“你现在还要去见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去‘珍重道别’?”伊万忽然微微一笑。

阿辽沙显得挺尴尬。

“根据他刚才大叫大嚷的话,还有以前的只言片语,我大概全明白了。想必德米特里求你上她那儿去转告,说他……唔……总之一句话,‘精诚致意’吧?”

“二哥!父亲跟德米特里这种可怕的关系会闹出什么结果来呢?”阿辽沙不胜感叹。

“说不准。也许什么结果也没有,不了了之呗。那个女人是野兽。不管怎样,必须让老头儿待在家里,而且不准德米特里进门。”

“二哥,允许我再提一个问题。任何人瞧着其余所有的人,是否都有权作出判断:他们中谁有资格活在世上,谁不太有这种资格?”

“为什么要把有没有资格的事扯进来?这问题多半在人们心中解决,完全不是依据有没有资格,而是以另外一些具体得多的理由为依据。至于说到权利,谁都有权心存愿望,你说是不是?”

“该不是但愿别人死吧?”

“即便如此又怎样?看到所有的人都这样活着,而且恐怕不可能换一种活法,又何必对自己撒谎呢?你是指我刚才说过有关两条爬虫自相残杀的话吧?那么,允许我也向你提问:你是否认为我也和德米特里一样会要老小丑流血,会杀他,啊?”

“你怎么这样说,伊万?我从来没有半点这样的想法!我认为德米特里也不……”

“至少为这一点得谢谢你,”伊万说着淡然一笑,“你放心,我会一直保护他的。但说到我的愿望,我在这个问题上保留充分的自由。明天见。不要谴责我,不要把我看作一个恶棍。”末了他还含笑补上一句。

他们互相紧紧握手,这在以前还从未有过。阿辽沙感觉到伊万主动向他迈了一步,伊万这样做肯定有某种意图。

十 她俩都在那儿

阿辽沙离开父亲的宅院时,心情比刚才来见父亲时更加郁闷,更加沮丧。他的思绪也仿佛七零八落、纷乱不堪,与此同时他又觉得自己怕将凌乱的残片连缀起来,从这一天他所体验的种种痛苦和矛盾中构成一个总的概念。阿辽沙心中产生一种近乎绝望的感觉,这是从未有过的。像一座大山凌驾于这一切之上的是那个要命而又无法解决的问题:父亲和德米特里跟那个可怕的女人的关系会闹出什么结果?刚才他自己已亲眼目睹。他当时在场,看到了他俩如何彼此面对。然而,真正倒霉透顶、惨不忍睹的只可能是长兄德米特里:等着他的是不容置疑的灾难。

这一切还涉及另外一些人,关联的程度也许远远大于阿辽沙原先的想象。情况甚至有些扑朔迷离。二哥伊万向阿辽沙迈出了他期待已久的一步,而他自己此刻却不知为什么有一种感觉:这向他靠拢的一步使他害怕。还有那些女人!奇怪:刚才他出发去见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的时候,觉得十分尴尬,现在却丝毫没有这样的感觉;相反,他自己急于见到她,好像指望得到她的指点。然而,向她转达口信现在显然比刚才更令人心情沉重,因为三千卢布一事已无法挽回,长兄德米特里感到自己如此不幸而且毫无希望,必然会破罐子破摔,一滑到底。此外,他还关照把刚才发生在父亲家里的那一幕告诉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

阿辽沙到达目的地时已经七点钟,天快黑了。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眼下占用县城大街上一所很宽敞而又舒适的房子。阿辽沙知道她和两位亲戚住在一起。其中一位其实只是她姐姐阿嘉菲娅·伊万诺夫娜的姨妈,当初她从寄宿学校到父亲家里度假,就是这位任劳任怨的姨妈和阿嘉菲娅一起侍候她的。另一位论起来非姑即姨的亲戚虽然家道贫寒,却是个很讲究品位和气派的莫斯科太太。听说这两位亲戚对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处处唯命是从,她们在她身边只是礼节上需要,如此而已。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本人只听从她的恩人、因病留在莫斯科的将军夫人,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每星期必须寄两封信向她作详细汇报。

当阿辽沙进入走廊,请给他开门的女仆为之通报时,客厅里显然已经知道他的来临(可能已从窗内先看到他了)。反正阿辽沙忽然听到不知什么响声,还有女人很快的脚步声、窸窸窣窣的衣裳声。也许一下子有两三位女士急急忙忙从里边走出来。

阿辽沙很是纳闷儿,怎么自己来到这里会引起这样的骚动。不过,他随即被引进客厅。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家具着实不少,陈设相当雅致,与外省风格大异其趣。有很多沙发、躺椅、长椅和大小桌几。墙上挂着好几幅画,桌上摆有各种器皿和灯具。室内繁花似锦,窗前还有一缸金鱼。由于暮色苍茫,屋里光线较暗。阿辽沙看出,显然刚才还有人坐的沙发上扔着一件丝绸披肩,而沙发前的长几上放着两杯没喝完的巧克力、饼干,一只车料玻璃盆里是绿色的葡萄干,另一盆是糖果。看样子像是在招待什么人。阿辽沙这才明白自己撞上了别的客人,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

就在这一瞬间,门帘卷起,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步履匆匆走了进来,面带欣悦的笑容向阿辽沙伸出双手。与此同时,女仆拿来两支点亮的蜡烛放到桌上。

“感谢上帝,您终于来了!我整天都在向上帝祈祷,就盼着您来!请坐。”

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的美还在以前就给阿辽沙留下极深的印象。大约三个星期前,按照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本人的殷切愿望,德米特里曾把阿辽沙带来介绍给她,这是他们第一次互相认识。不过,那次会面他们之间未能好好交谈。那回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估计阿辽沙是怕羞得厉害,似乎不忍叫他受罪,就老是跟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说话。阿辽沙沉默不语,但对很多情况观察得非常精细。他惊诧于这位小姐的那份颐指气使的自信和心高气傲的洒脱。这些都是不容置疑的。阿辽沙觉得自己并没有夸大。他认为,小姐那双乌黑闪亮的大眼睛很美,与她苍白甚至略带几分蜡黄的鹅蛋脸特别相配。这双眼睛和线条优美的嘴唇一样,当然具有足以使他长兄倾倒入魔的魅力,但是对它们的爱不可能持久。那次造访后德米特里死缠住阿辽沙,定要他把见了未来的嫂子所得到的印象实话实说,阿辽沙几乎无保留地向德米特里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你跟她在一起将得到幸福,但也许……是一种不平静的幸福。”

“说得对,小弟,这种人本性难移,总是不肯向命运屈服。你是认为我不会永远爱她喽?”

“不,你也许会永远爱她,但你跟她在一起未必永远幸福……”

阿辽沙红着脸谈了自己的见解,暗暗埋怨自己不该碍于长兄的再三恳求“大放厥词”。因为他的见解刚说出口,他自己当即觉得极端愚蠢。他为自己如此煞有介事地发表对一个女人的看法而羞愧。此刻,他向急忙出来迎接自己的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才看了第一眼,便越发惊异地感到,以前他说的话也许大谬不然。这一回她脸上洋溢着并非做作的纯朴和善良、率直而热烈的真诚。先前曾使阿辽沙如此震惊的“心高气傲”,现在仅仅表现为无私无畏的活力和坦荡坚强的自信。阿辽沙一看她的神情,一听她的言词立刻明白,在对待她如此钟情的那个人的态度上,她深知自己的处境极其可悲,她也许已经什么都知道了,真的洞悉一切。尽管这样,她脸上仍然有如许光明,对未来仍然有如许信心。阿辽沙突然觉得自己十分对不起她,而且是明知故犯。他被征服了、吸引住了。除了这一切以外,阿辽沙从她最初的几句话便注意到,她的情绪非常激动(在她身上可能是很不寻常的),激动得甚至已近乎亢奋。

“我之所以如此盼您来,是因为现在我可以从您口中了解全部真情——我只想听您说!”

“我来……”阿辽沙哩哩啰啰不知从何说起,“我……他差遣我来……”

“啊,是他差遣您来的,我就预感到会是这样。现在我全明白了,全明白了!”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大声说着,眼睛顿时闪闪发光。“等一下,阿列克塞·费奥多罗维奇,先听我说我为什么如此盼着您来。您瞧,我知道的情况也许比您自己所知道的多得多;我不需要您告诉我什么消息。我需要了解的是您本人对他的最新印象,我需要您以最直截了当、不加修饰甚至粗率的方式对我说(哦,无论怎么粗率都行!)——您今天跟他见过面以后,此时此刻您自己对他和他的处境有什么看法?这样也许比我和他本人面谈更好,其实他已不愿再来见我。我想从您这儿了解什么,您明白了吗?现在先说他派您给我捎什么口信(我就知道他会派您来的!)——您就照实说,用他的原话!……”

“他嘱咐我向您……致意,说他永远不再来了……要我向您精诚致意!……”

“致意?他是这样说的,这是他的原话?”

“是的。”

“会不会他一时疏忽用词不当?”

“不,他特地关照,要我转达这几个字——‘精诚致意’。他再三要求我别忘了转达。”

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唰地涨红了脸。

“现在请帮帮我,阿列克塞·费奥多罗维奇。现在我真的需要您的帮助:我把我的想法告诉您,您只要对此发表意见,告诉我这想法对还是不对。您听着:如果他是随口要您向我致意,并没坚持转达那几个字,也不强调那几个字,那就完了……那倒意味着一切都完了!但是,既然他特别坚持这几个字,既然他再三叮嘱您别忘了向我精诚致意,——那就是说,他处于狂躁的状态,无法控制自己,有没有这种可能?他作出了决定,又害怕自己的决定!他不是迈着坚定的步子离开我,而是从山上飞身跳下去。他强调这几个字只能意味着虚张声势……”

“对,对!”阿辽沙热烈地表示赞同,“现在我自己也觉得是这样。”

“既然如此,那么他还有救!他只是感到绝望,但我还能救他。等一下!他有没有向您提到有关钱的事,有关三千卢布的事?”

“他不但说了,而且可能正是这件事最使他痛心疾首。他说现在已经名誉扫地,什么都不在乎了,”阿辽沙热切地回答,同时强烈感到希望正在注入他的心田,也许真的还有办法,他的长兄真的还有救。“难道您……知道钱的事?”他补上这一句后骤然止住。

“我早已知道,而且知道得很确切。我曾发电报到莫斯科问过,早已知道钱没有收到。他没有把钱汇去,但我保持沉默。最近一周内我了解到,他仍需要钱……。在整个这件事情上我只定下一个目标:让他知道该回到什么人身边去,谁是他最忠实的朋友。不,他不愿相信我是他最忠实的朋友,不愿了解我,他只把我当作一个女人看待。整整一个星期我为一件事绞尽脑汁:怎样才能使他不为花了那三千卢布而羞于见我?确切地说,他应该愧对所有其余的人,甚至愧对自己,但他不该羞于见我。他什么都能对上帝说而不感到羞愧。为了他,我几乎什么都能忍受,为何他至今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他不了解我?在经过已发生的一切之后,他怎么还不了解我,这是不能容忍的!我要救他永远脱离苦海。让他忘掉我是他的未婚妻!他是害怕在我面前出丑!阿列克塞·费奥多罗维奇,他不是向您和盘托出了吗?为什么我直到现在没有获得同样的信任呢?”

末了那句话她是噙着眼泪说的。只见泪珠从她的双眸夺眶而出。

“我应当让您知道,”阿辽沙说时声音也在颤抖,“刚才他跟父亲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于是阿辽沙把那一幕从头讲了一遍,讲到自己是被差去要钱的,可是长兄闯了进来,把父亲痛打一顿,之后又一次向阿辽沙特别强调,嘱咐他上此地来“精诚致意”。

“他自己到那个女人那儿去了……”最后阿辽沙补上这么一句,声音很轻。

“您以为我无法容忍那个女人?他以为我无法容忍?但是他不会娶那个女人,”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蓦然间神经质地哈哈大笑。“卡拉马佐夫难道能保持这样的欲望之火永久燃烧?这是欲望的冲动,不是爱情。他不会娶那个女人,因为那个女人不可能嫁给他……”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又发出一阵奇怪的笑声。

“他也许会娶的。”阿辽沙低眉垂目忧郁地说。

“我说不会娶的!那姑娘是个天使,这您知道不?您得知道这一点!”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一下子改用异常热情的口吻说,“这是世间奇人中最奇特的一位!我知道她很有魅力,但我也知道她是多么善良、坚强、高尚。您为什么用这样的眼光看着我,阿列克塞·费奥多罗维奇?也许,您对我的话表示惊讶?也许,您不相信我?阿格拉菲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我的天使!”她忽然面向隔壁一间屋子冲什么人叫了一声,“出来吧。这位是大好人阿辽沙。我们的事他全知道。来跟他见个面吧!”

“我一直躲在门帘后面等您叫我来着。”说话的是一个温柔的、甚至有些甜兮兮的女人声音。

门帘撩开处,只见……格露莘卡本人笑盈盈、喜滋滋地走到桌子跟前。

阿辽沙突然间好像起了一阵痉挛。他直愣愣地注视着格露莘卡,无法把视线移开。这就是她,那个可怕的女人——半小时前被二哥伊万脱口而出骂为“野兽”的就是她。然而,站在阿辽沙面前的,看上去却像是极其寻常、极其普通的人——一个善良可亲的女性,可以说挺漂亮,且与所有别的“寻常”漂亮女人又如此相似!诚然,她长得美,甚至很美很美,——那是疯魔了芸芸众生的俄罗斯女性美。她的身材相当高,不过稍逊于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后者可完完全全归为高个儿),——体态丰腴,婀娜的动作简直无声无息,仿佛也被软化到了甜兮兮的特殊火候上,和她的声音一样。她走路不像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那样大步流星,相反是悄没声儿的。她的脚走在地板上听不到一丝儿响动。她轻盈地在扶手椅上落座,蓬松的黑绸百褶连衣裙发出一阵轻悠悠的窸窣声,把丰满的粉颈和宽阔的肩膀裹在昂贵的黑色羊毛围巾里的动作也是那样娇柔。她二十二岁,她的容颜看上去正是这个年龄。她的脸很白,两颊上端泛出一抹妃色的红晕。她的面部轮廓似乎过于宽阔,而下颌又稍稍突前了些。上唇较薄,下唇微翘,比上唇要厚一倍,好像有点儿肿。但是,雾一般浓的深棕色秀发、乌黑柔密的蛾眉和睫毛长长的灰蓝色明眸,能使最缺情趣、最不经意的人怦然心动,即便在熙来攘往的人流中间也会对这样一张脸驻足谛视,而后又久萦于怀。最令阿辽沙惊异的是这张脸上孩子般纯真的表情。她的眼神像个孩子,看见什么心有所喜也像个孩子,她走到桌子跟前时便是这种“喜滋滋”的情态,此刻也正孩子气十足地以急切、好奇、信赖的心情期待着什么。她的目光令人欣悦,——这一点阿辽沙已经觉得。她身上还有某种特点阿辽沙无法或不善于加以界定,但是可能他也不知不觉注意到了,那仍然是她身体的动作如此轻软娇柔,像猫一样悄然无声。不过,那可是丰盈壮实的身体。宽阔圆润的肩膀和隆得高高的、还在葆其美妙青春的胸脯在围巾下现出清晰的轮廓。这身体也许将形成维纳斯的线条,虽则现在已有些比例失调,前景可以预期。鉴赏俄罗斯女性美的行家看着格露莘卡,定能准确地预料,这份风华正茂的青春美到三十岁上便将失去和谐而发胖,面部的肌肉将趋松弛,眼角和额上将很快出现皱纹,容颜将变得粗糙,也许会转成深红色——一言以蔽之,这是一种转瞬即逝的美,昙花一现的美,而这样的美偏偏在俄罗斯女性身上屡见不鲜。

阿辽沙当然不在想这些,尽管也像中了魔法似的;他带着一种别扭的感觉有些惋惜地暗自在问:她干吗不能用自然的方式说话,偏要这样慢腾腾地吐字运腔?

她这样做,显然以为如此拖长语调是一种美,以为渲染音节和声韵的甜味是一种美。这当然属于低品位的坏习惯,只能证明所得到的教养太差,对于“体面”二字自幼形成的理解不免庸俗。然而,阿辽沙认为,这种吐字发音的腔调与她的面部表情和眼神太不相容了,几乎是不可调和的矛盾!因为她的脸上洋溢着如此孩子气的纯真和喜悦,她的眼睛简直像婴儿一般明亮,显得如此幸福、安详!

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迅即让她在阿辽沙对面的扶手椅上坐下,并且欣喜地在她笑盈盈的嘴唇上吻了好几下。她端的爱上了格露莘卡。

“我跟她是初次见面,阿列克塞·费奥多罗维奇,”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兴冲冲地说,“我想了解她,会会她,本想去见她,可她刚一获悉我有此愿望,便自己来了。我知道我和她在一起什么问题都能解决,全部解决!我的心有这样的预感……。有人劝我不要采取这个步骤,但我预感到这一着能成功,结果走对了。格露莘卡向我解释得很清楚,详细说明了她的全部设想。她像一位好心的天使飞临此地,带来了宽慰和欢欣……”

“承蒙可敬可爱的小姐不嫌弃我。”格露莘卡拖着如歌的长腔说,可依然是那么笑容可掬。

“不许您对我说这样的话,迷人的仙女!谁能嫌弃您?!我要再亲一下您的下嘴唇。您的下嘴唇跟肿了似的,那就让它变得更肿,更肿,更肿……。瞧,她笑得多可爱,阿列克塞·费奥多罗维奇,瞧着这位天使真是赏心悦目……”

阿辽沙涨红了脸,打了一个小小的、不易察觉的寒战。

“您太抬举我了,可爱的小姐,也许我根本不配接受您的错爱。”

“不配?!她还说不配!”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又大声嚷道,口吻还是那样热情。“您知道,阿列克塞·费奥多罗维奇,她的小脑瓜儿充满奇想,她的小心灵儿不易捉摸,可是高傲得厉害!她禀性高尚,阿列克塞·费奥多罗维奇,她胸襟宽广,这您知道不?她只是命薄。她太过急于作出牺牲,太愿意为也许受之有愧或朝三暮四的人作出牺牲。有一个人,也是一名军官,格露莘卡爱上了他,把一切都奉献给他,可军官把她忘了,与别人结婚成了家。事情已过去很久,有五年了。如今他写信说妻子去世了,他要到本城来。您知道吗,格露莘卡一直爱着他,至今只爱他一个人,而且已经爱了一辈子!他来了以后格露莘卡又将感到幸福,这五年来她一直是不幸的。什么人会指责她呢?什么人能夸耀自己曾得到她的垂青呢?只有那个风瘫老商人,——其实那老人更像是她的父亲、朋友、靠山。格露莘卡遇上他时正值被她深爱的人所抛弃,痛不欲生……想投河自尽,是那位老人救了她,救了她的命!”

“您处处为我辩护,可爱的小姐,您这话说得太早了。”格露莘卡又慢慢腾腾插了一句。

“辩护?我哪能为您辩护?我哪敢为您辩护?格露莘卡,天使,把您的手给我。瞧她这只软乎乎的小手多好看,阿列克塞·费奥多罗维奇!您看到了这只手,它给我带来了幸福,使我重获新生,现在我要吻这只手,手背和手心都要吻,这样,这样,这样!”

说着,她把格露莘卡那只确实很美、但也许过于肥软的小手吻了三次,似乎陶醉在狂喜之中。格露莘卡伸出她的手,一边发出神经兮兮却又清脆悦耳的笑声,一边注视着“可爱的小姐”。看得出,她很乐意让人这样吻她的手。

“也许过于兴奋了吧。”这个想法在阿辽沙脑中一闪。他脸红了。他的心一直处于某种特别不安的状态。

“可爱的小姐,您当着阿列克塞·费奥多罗维奇的面这样吻我的手,我可不会感动得羞愧难当。”

“难道我想这样来使您羞愧难当?”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有些困惑地接过话茬,“啊,亲爱的,您把我想得太坏了!”

“或许您对我也有些误解,亲爱的小姐。您或许把我看得太好了,实际上我要坏得多。我的心眼儿不好,什么都由着自己的性子,当时我把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迷住完全是为了拿他开心。”

“可现在您不是要救他吗?您作了保证。您要使他明白过来,您要如实告诉他,说您爱另一个人,爱了很久,那个人现在已向您正式求婚……”

“哦,不,我没有向您作过这样的保证。是您自己不断对我说这些话,我可没有作过保证。”

“如此说来,我误解了您的意思,”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轻轻说道,好像脸色也变了,有点儿惨白。“您许诺……”

“哦,不,天使小姐,我什么也没有向您许诺过,”格露莘卡心平气和地打断对方的话,依旧是那么一副无忧无虑的表情。“现在可以看出来了,可敬的小姐,在您面前我显得那么不仁不义、独断独行。我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刚才我也许向您许诺过什么,可是这会儿再一想:万一我又喜欢他了呢?我说的是米嘉。要知道我已经喜欢过他一回,挺喜欢的,几乎有整整一个小时。没准儿我马上会去对他说,让他打今儿起就留在我家……。瞧,我这人的心思说变就变……”

“刚才您说的……完全不是这样……”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几乎说不出话来。

“啊,刚才!说真的,我这个人心肠太软,又太痴情。只要想一想,他为我遭了多少罪!没准儿我回到家里,会觉得他怪可怜的,——那怎么办?”

“我没料到……”

“嗨,小姐,跟我相比,您显得那么善良、高尚。冲我这德性,现在您恐怕再也不会喜欢我这么个傻女人了。把您的小手给我,天使小姐。”她温柔地提出请求,并且似乎诚惶诚恐地抓起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的小手。

“您瞧着,可爱的小姐,我也要像您对我一样吻您的小手。您吻了我三下,我应该吻您三百下,咱俩才能扯平。就这么着吧,以后便由上帝来安排,兴许我会全心全意当您的奴隶,像奴隶一般处处讨您的喜欢。上帝怎么吩咐,咱们就怎么办,彼此之间用不着什么约定和许诺。您的小手多可爱,实在招人疼!可爱的小姐,您真是一位世间少有的大美人!”

她不紧不慢地举起那只小手凑向自己的嘴唇,其目的也实在是够奇怪的:用吻来相互“扯平”。

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没有把手抽回去。格露莘卡末了那几句话尽管措辞同样很奇怪,说是将会“像奴隶一般”讨她的喜欢,但她听了这番许诺还是产生一线微弱的希望。她紧张地凝视着格露莘卡的眼睛;从这双眼睛里她看到的依然是那种不存戒心的天真表情,依然是那份爽朗欢快的高兴劲儿……

“她也许太幼稚了!”这个想法像一朵希望的火花在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心中一闪。

其时,格露莘卡仿佛在对“可爱的小手”激赏的同时正举着它慢悠悠地凑近自己的嘴唇。但在行将触及之际,她忽然把那只手举着不动有眨两三下眼睛的工夫,似乎在考虑什么事情。

“我想告诉您,天使小姐,”骤然间,她用软得不能再软、甜得没法更甜的声音拖着腔儿说,“我改主意了,不再想吻您的手。”随即她就发出一阵乐不可支的轻笑。

“随您的便……。您这是什么意思?”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蓦地打了个冷战。

“让您记住:您吻了我的手,而我没有吻您的。”

某种异常的神情在她眼睛里倏地一闪。她目不转睛地死死盯着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

“厚颜无耻!”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顿时恍然大悟,满脸通红地从座位上跳起来说。

格露莘卡不慌不忙地也站了起来。

“我这就去讲给米嘉听,您吻了我的手,而我没有吻您的。真不知他会笑成什么样子!”

“女流氓,滚!”

“啊,真没羞,小姐,真没羞!您说这样的话实在有失身份,可爱的小姐!”

“滚,出卖自己的贱货!”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吼道。在她完全被扭曲的脸上每一根线条都在发抖。

“卖得是够贱的。一个姑娘家擦黑儿去男人家里要钱,上门出卖色相,别以为我不知道。”

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一声尖叫扑将过去,但阿辽沙使出全身的力气把她拉住。

“别再向前,不要开口!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回答,她会走的,马上就走!”阿辽沙说。

就在这一刹那,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的两位亲戚听到叫声跑来了,女仆也跑了进来。她们急忙走到她跟前。

“我走啦,”格露莘卡说着从沙发上拿起披肩,“阿辽沙,亲爱的,你送送我吧!”

“走吧,快走吧!”阿辽沙急得直叫,同时两手合在一起向她作恳求状。

“亲爱的小阿辽沙,送送我嘛!路上我有件很好很好的好事儿要告诉你!我是为了你才唱这出戏的,小阿辽沙!送送我吧,宝贝儿,回头你会喜欢的。”

阿辽沙扭绞着双手把脸转向一边。格露莘卡一路发出清脆的笑声跑出这栋房子。

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歇斯底里发作了。她号啕大哭,全身抽搐。大家都围着她乱作一团。

“我提醒过您,”年长的一位亲戚对她说,“我劝过您不要走这一着……您太冲动了……怎么能贸然采取这样的步骤!您不了解这些泼妇,据说这一个是其中最凶悍的……。依我看,您也太任性了!”

“这是一只母老虎!”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狂叫着,“您干吗阻止我,阿列克塞·费奥多罗维奇?我该狠狠地揍她,狠狠地揍她!”

她无法在阿辽沙面前克制自己,或许也不想克制。

“得用鞭子抽她,得把她送上断头台,斩首示众!……”

阿辽沙向门口退去。

“可是,天哪!”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两手一拍,蓦地叫喊起来,“准是他!他竟会这样不要脸,这样没心肝!是他把当时发生的事告诉了那个贱货!哦,那真是在劫难逃的一天,应该永远诅咒那一天,永远诅咒!‘上门出卖色相,可爱的小姐!’她知道这事!阿列克塞·费奥多罗维奇,令兄是一个卑鄙小人!”

阿辽沙想要说些什么,可是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他的心被痛苦揪得紧紧的。

“您回吧,阿列克塞·费奥多罗维奇!我感到羞愧,我难受极了!明天……我跪着求您明天再来。不要谴责我,请原谅,我不知道自己还会干出什么事来!”

阿辽沙打着趔趄走到街上。他也想哭,和她一样。忽然她家的女仆追了上来。

“小姐忘了把霍赫拉科娃太太的信向您转交,从用餐时间起这信就在我们那儿。”

阿辽沙机械地接过一个粉红色的小信封,几乎无意识地把它塞进口袋。

十一 又一个人的名誉扫地

从城里到修道院不过一里(约一公里)多地。阿辽沙匆匆走在此刻空荡荡的路上。夜几乎已经来临,三十步外的物体已看不清楚。半道上有一个十字路口。路口一株孤零零的柳树下面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黑影。阿辽沙刚走到路口,那黑影便一跃而起向他扑来,用穷凶极恶的声音喊道:

“要命的留下钱包!”

“是你,米嘉!”阿辽沙惊讶地发现,可还是给吓了一大跳。

“哈哈!你没想到吧?我心想:在哪儿等你好?在她家附近吗?从那儿出来有三条路,我有可能把你漏掉。最后我想还是守在此地,因为你非打这儿经过不可,去修道院没有别的路。来,告诉我实情,别怕坏消息会把我像一只蟑螂那样压死……。你怎么啦?”

“没什么,大哥……我是给吓的。唉,德米特里!刚才父亲这一脸的血!”阿辽沙哭了起来,他的眼泪已强忍了好半天,现在终于像珍珠断了线似的纷纷垂落。“你差点儿杀了他……你诅咒了他……现在……这会儿……你还有心思开玩笑……‘要命的留下钱包!’”

“啊,怎么啦?不像话,是吗?不合时宜?”

“不……我只不过……”

“等等。你瞧瞧今夜这天气:云那么厚,风那么大,多可怕的黑夜!我躲在这儿的柳树下面等你,猛然间心想(上帝可以作证):‘何必再晃来荡去,还等什么?这儿是一棵柳树,兜里有手帕,身上有衬衫,可以立马拧成一条绳子,加上背带——就不用再成为大地的累赘,不用再苟且偷生玷污这世界!’这时,我听见你走来了,——上帝啊,我一下子如梦初醒:不是有一个人为我所爱吗?他来了,他就是那个人,我亲爱的小弟,世上我最爱、也是唯一为我所爱的人!在这一时刻我是那么爱你,那么爱你,心想:‘我这就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接着,一个愚蠢的念头产生了:‘我来逗他一逗,吓他一跳。’于是我像个傻瓜似的叫喊:‘留下钱包!’原谅我的傻念头——这只是淘淘气罢了,其实我心里……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这些废话通通见鬼去吧,告诉我,那边的情况怎么样?她说了什么?尽管冲我劈头盖脸压下来,把我砸昏,别可怜我!她大发雷霆了?”

“不,不是这么回事……。那儿完全不是这么回事,米嘉。那儿……我刚才遇见她俩都在那儿。”

“谁跟谁俩?”

“我遇见格露莘卡也在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家里。”

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顿时呆若木鸡。

“不可能!”他嚷道,“你在说梦话!格露莘卡在她家?”

阿辽沙把所发生的一切讲了一遍,从他走进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家的那一分钟讲起。他叙述了有十来分钟,不能说十分流畅、连贯,但大体上似乎交代清楚了,一些最主要的话语、最主要的动作都没有漏掉,不时还画龙点睛地描绘一下他自己的感受。德米特里默默听着,凝滞的目光硬是纹丝儿不动,但阿辽沙看得清楚,大哥已经全明白了,对全部事实都有了认识。然而,他越往下听弟弟的叙述,脸色就越显得阴沉乃至可怕。他皱眉蹙额,咬紧牙关,凝滞的目光似乎变得更加凝滞、更加专注、更加凶险……。唯其如此,下面的情形才格外出人意料:他原先如黑云压城的一脸怒色,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一下子全变了,咬紧的牙分开了,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突然纵声狂笑,而且欲罢不能,毫不做作。他真是笑得前俯后仰,甚至很长时间说不出话来。

“她硬是没有吻手!就是没吻,就这样跑了!”德米特里在近乎病态的亢奋中连声高喊,若非他的狂喜如此发自内心,简直可以称之为厚颜无耻了。“另外一位果真大叫那是只母老虎?一点不假,真是母老虎!该送她上断头台?是的,是的,说得对,说得对,我自己也认为应该,早就应该了!听我说,小弟,断头台是该上,可先得让我缓过气来。我了解那个天下第一狂,吻手这件事把她整个儿充分表现了出来,这女魔王!你能想象世上有多少魔鬼一样的女人,她便是其中的女魔王!也算得上一绝吧!你说,她跑回家去了?我立马……上她那儿去!阿辽沙,别责怪我,我承认,即使绞死她,也还不够……”

“那么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又如何呢!”阿辽沙的感叹充满哀伤。

“对她我也看得很透,可以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看得透彻!这是了不起的发现,比得上世界四大洲——不,五大洲——的发现!下出这样的一着!这正是那个女学生卡笺卡,她出于救父亲的一片孝心,甘冒惨遭侮辱的风险,敢于去找一名荒唐粗野的军官!这便是骄傲,这便是追求冒险,是向命运挑战,野心勃勃的挑战!你说,那位亲戚劝阻过她?知道吗,那位亲戚自己一贯自行其是,她是莫斯科那位将军夫人的亲妹妹,鼻子素来翘得比姐姐更高,可她丈夫因盗用公款事发,被剥夺了田产,落得一无所有,傲慢的太太一下子丢尽颜面,从此一蹶不振。她劝阻过卡嘉,可卡嘉不听。她自以为能战胜一切,什么都办得到,略施小技便能把格露莘卡收拾得服服帖帖,总之——她自己相信自己,自己在自己面前逞能,这又怨得了谁?你以为,她是故意先吻格露莘卡的手,是耍手腕?不,她的的确确爱上了格露莘卡。应该说,不是爱上了格露莘卡,而是钟情于自己的幻梦、自己的胡想,因为那是她的幻梦,她的胡想!亲爱的阿辽沙,你是怎样从这几个女人那儿脱身的?是不是撩起你的长袍逃之夭夭?哈哈!”

“大哥,你好像不在乎自己对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你把那天的事告诉了格露莘卡,而格露莘卡刚才竟当面骂她偷偷上男人那儿去出卖色相!大哥,还有什么比这更侮辱人的?”

最令阿辽沙感到痛苦的是:德米特里仿佛乐意让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受辱,尽管这是无法想象的。

“糟了!”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突然变得愁容满面,并用手掌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尽管刚才阿辽沙一股脑儿全说了,既说到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所受的侮辱,也说到她叫喊“令兄是个卑鄙小人!”这句话,他却直到现在才注意到兹事体大。“是的,也许我果真对格露莘卡讲过有关卡嘉所说‘在劫难逃的那一天’的事。是的,我记起来了,是讲过!那是在莫克罗耶,当时我喝醉了,吉卜赛姑娘们在唱歌……。可当时我在哭,我在哭哇,我跪在地上,冲着卡嘉的形象祈祷,这是格露莘卡理解的。我记得,当时她完全理解,她自己也哭了……。啊,见鬼!其实这也是必然的。当时她哭了,可现在……。现在是‘对准心脏捅一刀’!娘们就是这样。”

他低下头来开始沉思。

“是的,我是卑鄙小人!地地道道的卑鄙小人!”他忽然以悲怆的声调说,“反正都一样,不管当时我哭了还是没哭,反正我是卑鄙小人!你到那边去时转告一声,如果这样能消消她的气,我接受这个称号。够了,分手吧,何必多磨牙呢!没有什么能让人高兴的!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我也不想再见面了,除非实在挨不过去。分手吧,阿列克塞!”

他紧紧握住阿辽沙的手,依然垂着眼睛,头也不抬,然后一下子离开原地,快步往城里走去。

阿辽沙望着他的背影,不相信他会就这样突然离去。

“等一下,阿列克塞,还有件事我只向你一个人坦白!”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忽然又回转身来,“你瞧着我,仔细瞧着:这儿,这儿正在策划一件可怕的丑事。”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说到“这儿”时连连用拳头捶胸,神态非常奇怪,仿佛丑事就现现成成地保存在他胸前什么地方,也许揣在他兜里,或者缝了起来挂在他脖子上。“你已经知道:我是卑鄙小人,公认的卑鄙小人!但是,我要让你知道,过去、现在或将来,我做的任何一件事,在卑鄙的程度上都无法跟此时此刻我怀里揣着的丑事相比,就在这儿,这儿,它正在行动起来变为事实,我完全有可能加以制止,我能制止它,也能实现它,你得记住这一点!现在我告诉你,我要实现它,而不是制止它。刚才我把什么都对你讲了,可这件事没有讲,因为连我也还缺少一颗死不改悔的花岗岩脑袋来干这件事!我还可能悬崖勒马;如果我悬崖勒马,明天就能把丧失的名誉至少挽回一半,但我不会悬崖勒马,我要实现这个卑鄙的设想,你就提前充当一名证人,证明我是明知故犯,事先便说了这话。走向毁灭,迎接黑暗!解释没有必要,到时自会知道。臭脏的小胡同和女魔王!你我分手吧。你不用为我祈祷,我不配,也完全没有必要,毫无必要……我压根儿不需要!走!……”

他说走就走,这一次没有回头。于是阿辽沙朝修道院方向继续前进。

“他说什么?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怎么会呢?”阿辽沙总觉得无法想象。“明天我一定要见他,一定要找到他,非找到不可。他说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阿辽沙绕过修道院,穿过小松林径直前往隐修所。有人给他开了门,尽管这般时分已不准任何人入内。当他走进长老的修室时,他的心在颤抖。

“我干吗要出去?出去干什么?他为何要打发我‘到尘世去’?这里安谧清净,这里庄严圣洁,而那边纷乱扰攘,那边一片黑暗,一下子就会走丢,就会迷路……”

见习修士波尔菲里和帕伊西司祭修士也在修室内,帕伊西神父每隔一小时就来询问佐西马长老的病情。阿辽沙惊恐地获悉,长老的健康情况越来越不好。这一次甚至与修士们例行的晚间谈话也没有举行。平时,每天晚上做完礼拜就寝之前,修道院的修士们照例纷纷来到长老的修室,每个人都向他忏悔,出声告解当天自己的罪过,包括有罪的幻想、杂念、受惑甚至彼此间发生的争吵。有些是跪着忏悔的。长老一一予以赦解、调停、训诫、祝福,然后放行。长老制度的反对者攻讦的正是此类集会形式的“忏悔”,说这是把作为一项秘密圣事的告解庸俗化,几乎是亵渎神圣,尽管事实完全不是这样。反对者甚至向主教管区当局声称,这样的忏悔非但达不到弃恶从善的目的,事实上反而故意把人引入罪恶和迷惑。许多修士不愿去见长老,但是不得不去,因为大家都去,否则会被认为自高自大和离经叛道。据说,某些修士去做晚间忏悔之前,先互相约定:“我说今天上午对你发过脾气,你得证实一下,”——这是无话找话说,纯粹为了交差。

阿辽沙知道,这种情况有时确实存在。他也知道,修士中有人对下述现象极为气愤:家属寄给修士的信照例先送到长老那里,由他先于收信人拆看。

当然,一般认为,这一切应以自由、真诚、发自内心的方式进行,一方自愿反省,另一方则循循善诱、谆谆教导。但实际情况有时很不真诚,矫揉造作乃至弄虚作假。然而,一些年事较长、阅历颇深的修士却坚持自己的见解,认为“对于真心诚意入室以求灵魂得救者来说,这些修身养性之道无疑可指点迷津,将使他们获益匪浅;反之,谁要是视之为负担,啧有烦言,那还算什么修士,徒然进了修道院,尘世才是这等人的合适去处。想躲避罪过和魔鬼,不但在尘世做不到,在修道院也无济于事,所以没有必要为反对意见推波助澜。”

“他精力不济,昏昏沉沉睡着了,”帕伊西神父先给阿辽沙画十字祝福,然后压低声音告诉他,“甚至很难叫醒他。不过也不需要叫他。有时他会醒过来五分钟左右,请求把他的祝福带给修士们,并请求修士们为他做夜间祷告。明天一早他打算再领一次圣餐。他多次想到你,阿列克塞,问起你走了没有,我们告诉他你在城里。‘我给他祝福正是为了这个目的;眼下他的位置应该在那边,而不是这里,’——这就是他所说关于你的话。他提到你时总是关怀备至,一片爱心溢于言表;你可认识到自己赢得的是什么?只是他怎么认为你目前应暂处尘世?量来,他预见到你的命运会有什么变化!你要明白,阿列克塞,你即使返回尘世,那也应该把它看作你的长老向你布置的修身功课,而不是去蹉跎岁月,也不是去寻欢作乐……”

帕伊西神父走了出去。长老即将离开人世,对于阿辽沙来说,这一点已毫无疑问,尽管还可能拖上一两天。阿辽沙坚决而热诚地拿定主意,虽然他曾允诺与父亲,与霍赫拉科娃一家,与兄长,与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见面,明天他一定足不出修道院一步,一定要守在长老身边直至他去世。爱的火焰在他心中熊熊燃起,他痛责自己在城里居然暂时忘却了被他撂在修道院里病榻上的垂死老者,忘却了这世上他最崇敬的人。阿辽沙走进长老的卧室,跪下来向恩师一躬到地。佐西马长老静静地睡着,一动不动,呼吸微弱而均匀,几乎觉察不出来。他的面容安详沉着。

阿辽沙回到邻室,——就是平日早晨长老接待来客的那间屋子,——只脱去靴子,差不多和衣躺到又硬又窄的皮沙发上,很久以来他每夜都睡在这张沙发上,只放一个枕头。刚才他父亲一再叫嚷的铺盖卷儿,他已忘了有多久不曾打开。他只脱下长袍,把它当被子盖在身上。但临睡前他跪下祈祷良久。他在热切虔诚的祷告中并不祈求上帝为他释疑解惑,只是渴求过去的那份欣慰,他的就寝晚祷通常是对上帝的赞美和颂扬,每次做完这样的祷告,那份欣慰总会充盈他的心灵,把他带入虽不深沉却很平静的梦乡。此刻他也在祷告,无意间忽然摸到兜里那个粉红色的小信封,这是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的女仆在路上追上来转交给他的。他的注意力受到了干扰,但仍把祷告做完。接着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把信封拆开。里边有莉兹写给他的一封信,莉兹是霍赫拉科娃太太的女儿,尚未成年,上午当着长老的面多次取笑阿辽沙的便是她。

她在信中写道:

阿列克塞·费奥多罗维奇:

我是瞒着所有的人给您写这封信的,也瞒着妈妈。我知道这有多么不好。但我必须把我心中萌生的感觉告诉您,否则就再也没法活下去,而这种感觉,除了我们俩,暂时任何人都不该知道。可是,我那么想告诉你的话叫我怎么对您说呢?有人说纸不会脸红,请您相信我,这不是真话,这纸和此刻的我一样也在脸红。亲爱的阿辽沙,我爱您,我自幼在莫斯科便开始爱您,那时您跟现在还大不一样,打那时起我终生爱上了您。我的心选择了您,希望与您白头偕老。当然有一个条件,您得离开修道院。至于在年龄问题上我们可以等到符合法律规定的时候。到那时我一定能够康复,可以走路、跳舞。这是不在话下的。

您瞧,我什么都考虑过了,只是有一层我想象不出来:您读了这封信对我会有什么想法?我老是嬉笑胡闹,今天上午还惹您生了气,但您可以相信,刚才提笔写信之前,我曾在圣母像前做过祷告,此刻也在祈祷,而且几乎哭了。

您已经掌握了我的秘密;明天您来我家时,我不知该如何面对您。啊,阿列克塞·费奥多罗维奇,万一我瞧着您,像个傻丫头似的忍不住又和今天上午一样笑了起来,那会怎样呢?您定将认为我是个专爱捉弄人的坏女孩,肯定不会相信我信中的话。因此我恳求您,亲爱的,如果您对我有同情心的话,明天您走进我家时,不要过于谛视我的眼睛,因为我遇上了您的目光,十之八九又会一下子笑出来,尤其看到您穿着这件长袍……。想到这一点,我现在就浑身冰凉,因此明天您来到我家,在若干时间内索性不要看我,请您看着我妈或者窗外……

我竟给您写了一封情书,上帝啊,我干了什么!阿辽沙,别鄙视我,如果我做了什么非常可恶的事使您反感,请原谅我。现在我也许已经永远名誉扫地,从此我就把这个秘密交给您。

今天我肯定会哭。再见,一想到再见您时,我便不寒而栗。

莉兹

阿辽沙,无论如何您一定要来,千万千万!莉兹又及。

阿辽沙怀着惊异的心情读完这封信,一共读了两遍,想了想,不觉轻轻地、美美地笑了起来。他哆嗦了一下,觉得这笑是有罪的。但仅仅过了一眨眼的工夫,他又笑了,还是那样轻声,还是那样幸福。他慢慢地把信装回到信封里,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然后躺下睡觉。他心中的惶惑顿时消失。

“主啊,怜悯他们吧,保佑所有那些不幸的和躁动的灵魂,把他们引上正途。你能给人指路,求你通过指点迷津拯救他们所有的人。你是爱,愿你把欢乐赐予众人!”阿辽沙画着十字喃喃自语,静下心来渐渐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