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致诗友[42]
阿里斯特[43]!你也登上了帕耳那索斯!
你竟想制服桀骜不驯的珀伽索斯;
为了桂冠,你竟匆匆走上危险的路途,
并且大胆地同那冷酷的批评为敌!
阿里斯特,听从我吧,放下你的笔墨,
丢开那些小河、树林和凄凉的坟茔,
在冰冷的诗歌中别燃起爱情之火,
快下来吧,免得有朝一日跌下高峰!
没有你,现在和将来也有够多的诗人,
诗作不断印行,世人却将忘记他们。
也许在这个时候,远离尘世的喧闹,
和愚蠢的缪斯永远结下不解之缘,
另一部《泰雷马克颂》的作者[44]正藏在
密涅瓦神盾投下的宁静清荫下边[45]。
你该为那些糊涂诗人的命运而颤栗,
他们总用一大堆诗歌把我们闷死!
后世的人对待诗人确实十分公正,
在那品都斯山[46]上,既有月桂也有荆棘。
你应该害怕耻辱!你想想该怎么办,
如果阿波罗[47]听见连你也爬上赫利孔,
会带着轻蔑摇摇他披着鬈发的头,
拿出挽救的藤鞭来奖励你的才能?
可是,怎么样?你皱起眉头准备回答。
“随便吧,”你对我说,“别说那些废话,
我一旦下定决心,就不再后退半步,
告诉你,我这是命中注定要选择诗琴,
让全世界爱怎么评判就怎么评判,
愤懑、狂叫、谩骂吧,我反正是个诗人。”
阿里斯特,会凑凑韵脚,耍耍笔杆,
丝毫不怕浪费纸张,这可不是诗人。
优秀的诗篇可不是那么容易写成,
好像维特根施泰因[48]打败那法国兵。
德米特里耶夫、杰尔查文、罗蒙诺索夫[49],
这些不朽的诗人,俄罗斯人的荣光,
给我们提供了精神食粮,教导过我们,
有多少书籍,刚刚问世就立刻夭亡!
名噪一时的里甫马托夫、格拉福夫,
艰涩的比勃鲁斯[50],在格拉祖诺夫[51]那里
腐烂;谁记得他们,谁还读这些胡话?
他们身上打着福玻斯诅咒的印记。
假定说,你运气很好,登上了品都斯山,
你也可以公正地得到诗人的美名,
那时大家都满意地读着你的诗篇。
你是不是以为,因为你是一个诗人,
财富就源源不断地流向你的身边,
你已经可以安然享受国家的税赋,
可以在铁柜里储满黄澄澄的金币,
可以高枕无忧,安稳地吃饱睡足?
亲爱的朋友,作家并不是那么有钱,
命运没有赐给他们大理石的宫殿,
他们的铁柜里也没有足赤的黄金:
地下的陋室,阁楼上窄小的房间,
就是他们豪华的宫殿,辉煌的厅堂。
大家都捧场,可只有杂志养活诗人,
福耳图那[52]的车轮总从他们身旁闪过,
卢梭[53]赤身而来,也赤身进了坟墓的门,
卡蒙恩斯[54]曾和穷人同睡一张小床,
科斯特罗夫[55]无声无臭死在阁楼中,
是陌生人的手把诗人送进了坟墓:
他们饱尝了痛苦,声名只是一场梦。
看样子,你现在似乎有些闷闷不乐。
“怎么,”你说,“你谈论起人来是这么尖刻,
分析起问题来就像另一个尤维纳利斯[56],
别忘记,你是在和我一起谈论诗歌;
你正在和帕耳那索斯的姐妹[57]们争论,
为什么自己却用诗歌来对我开导?
你究竟怎么啦?你的神志可是正常?”
阿里斯特,我来回答,你别再唠叨:
我记得,在乡下,有一个年老的教士,
头发已经花白,受到尊敬,生活富裕,
他和世俗的居民在一起,相处和睦,
并且早就获得了最大圣贤的名气。
有一次,他去参加婚礼,几杯酒下肚,
傍晚回家的时候,不觉有点醺醺然,
就在这路上,他迎面遇到了几个农夫。
“你好哇,神父老爷,”这些傻瓜对他说,
“你教导过有罪的人,不许我们喝酒,
吩咐我们要永远保持清醒的头脑,
我们都相信你的话,可是你今朝……”
“哦,是这么回事,”神父对这些农夫说,
“我在教堂里怎么说,你们都照着办,
你们的日子过得好,可别学我的样。”
如今我也只好这样回答你的问题,
我一点都不想为自己的罪过解释:
这样的人有福了:他要是不爱好写诗,
无忧无虑地度过平平静静的一生,
不拿自己的颂诗让杂志感到为难,
也不为即兴诗几个礼拜大伤脑筋!
他不喜欢在帕耳那索斯山上散步,
不追逐纯洁的缪斯、热情的珀伽索斯;
拉马科夫[58]拿起笔来,他也不胆战心惊;
他不是诗人,阿里斯特。他快乐而闲适。
但我议论得太多了,我怕使你腻烦,
这讽刺的笔调也会使你感到难堪。
亲爱的朋友,我现在要提一个忠告,
你可愿意放下芦笛[59],从此不再吹响?……
请你全面地想一想,好好作出抉择:
出名,固然很好;安闲,更加欢畅。
科丽娜(仿莪相[60])
(芬加尔委派托斯卡在克罗纳河源头的河岸上建立一座胜利纪念碑,以纪念他前些时候在此处获得的胜利。托斯卡在进行此项工作时,邻国国王卡鲁尔邀请他去赴宴,托斯卡爱上了卡鲁尔的女儿科丽娜。一次偶然的机会使他们得以互诉衷情,并使托斯卡获得幸福。)
卡洛莫纳河源头湍急的流水
正向远方的河岸奔腾,
我看见你那浑浊的洪流
正激起狂浪搏击山陵,
在夜晚的星光下波光粼粼,
穿过沉睡中荒野的森林,
在幽暗的枝丫交错的林莽下
喧嚣着,冲刷着重重的树根。
当夜幕布满整个天空时,
科丽娜喜欢你苔藓丛生的河岸;
你看到为爱情她身不由己,
在这里为恋人将自己奉献。
谢利玛国王在雄伟的宫殿里
给年轻的托斯卡下了命令,
“到那座幽暗的密林中去吧,
克罗纳河在那里恶浪滚滚,
喧闹的白杨送来了清凉,
那里有一排排将士的坟茔;
我带领忠诚勇敢的军队,
在那里横扫过万千敌兵,
无数勇猛的将士倒下了,
黑乌鸦正在给他们守灵。
去吧,在他们牺牲的地方,
让胜利的纪念碑在云天高耸!”
他说完,托斯卡便带着弹唱歌手
奔向那未知的遥远的途程,
他日夜兼程,不顾凄凉的黑夜,
正午的炎热,或晚间的寒冷。
嫣红的朝霞染红了天空,
迎来了金光灿烂的早晨,
托斯卡已来到预言的地方,
克罗纳河的源头白浪滚滚,
正在幽暗的森林中奔流,
又在沉睡的谷地中消隐。
弹唱歌手唱起神圣的颂歌,
托斯卡用他有力的手臂
从白浪滚滚的深渊中抱出
一块山上滚下的巨石,
将它轰然掷落在高岸上,
掀倒在那萋萋的野草地,
在巨石上挂上黑色的甲胄、
沾满祖先鲜血的长剑、
圆盾和饰有羽毛的头盔,
然后对着那巨石开言:
“哗哗奔腾的洪流之子,
把勇士们的事迹告诉后人吧!
那长途跋涉疲惫的外来人
在可怕的时刻,当夜深人静,
躺在迷雾笼罩的森林里,
在可靠的掩蔽中撑起身子,
在蒙昽时刻的甜蜜幻想中,
他将想起这遥远的世纪!
红霞满天的黎明来临,
他被太阳的光芒唤醒,
将看到许多阴森的坟墓……
会为这严酷的景象而吃惊,
这外族的儿男会不由得发问:
‘是谁建造了这庄严的纪念碑?’
那被岁月压弯了背的老人
会告诉他;‘是我们难忘的托斯卡,
是那远去岁月的英雄!’”
天空的永恒居民退隐了,
晚霞也在太空中消遁,
月亮升上高高的穹苍,
匆匆钻进幽暗的云层。
夜幕笼罩着山冈,克罗纳河岸
连同四周的丛林已入梦,
卡洛莫纳的强大统治者
卡鲁尔,这位异族人的友朋
邀请莫尔文地方的英雄
作客妙龄的科丽娜宫禁,
让他领略悠闲的欢愉,
请他用大碗将美酒畅饮。
……
……
众人围坐在家中的火炉旁,
歌手把歌儿唱得正欢,
冒着泡沫的金色酒杯
在宾主的手中传递不断。
只洛拉的外来客面露忧伤,
他把头低低垂落胸前,
他火热的目光充满忧思,
总在温柔的科丽娜身上转——
他的胸膛沉重地喘息,
眼睛里熄灭了快乐的光芒,
时而身上滚过一团火,
时而心中为爱而怅惘。
他愁肠百结,暗自感到
血液中振荡着强烈的激情,
他望着那青春焕发的佳丽,
将满杯爱的琼浆一饮而尽。
但橡树已不再蒸发水汽,
暮色已越来越加浓重,
迷茫的天际越来越黑,
主宰宫殿的是深沉的幽梦。
……
……
夜色在消散,太阳的光芒
燃烧起满天嫣红的朝霞,
绯红的天穹闪耀着金光:
托斯卡起身离开了卧榻;
卡洛莫纳河在匆匆地奔流,
他沿着湿润的河岸走去,
赶去看看克罗纳的山谷,
谛听滚滚浪涛的拍击。
蓦地从幽暗的林荫深处
走出一个年轻的战士,
仿佛春天的午夜时分,
金色的月轮浮出云翳。
一柄利剑在身旁闪光,
一支长矛在手中握紧,
头盔扣在他的前额上,
盾牌保护着他灵活的腰身,
铠甲映着朝霞银光闪闪,
在山谷的晨雾中分外耀眼。
“啊,年轻的战士!”托斯卡说,
“你在跟何方的敌人厮杀?
难道说在这个国家里战争
也要染红溪流的浪花?
但一切都很平静,安宁
在柔情的科丽娜家园充盈。”
“卡洛莫纳的密林很平静,
金黄的故园繁荣昌盛,
但科丽娜已不在那里居住,
如今她已在荒僻的小径
和心爱的人共跋荒原,
是他以他的美俘虏了她的心。”
“你在说什么,年轻的士兵?
那强盗如今藏到哪里去?
快把盾牌交给我!”托斯卡
接过盾牌,想置强盗于死地。
但他的英雄气概突然消失,
他惊喜交集地看到了什么?
此刻他激动得喘不过气来,
爆发出一阵欣喜的狂热……
百合花般的胸脯一旦袒露,
就在威武的铠甲下自由呼吸……
“这是你吗?……”英雄惊呼,
他伸出的手在不断战栗,
从她头上摘下闪亮的头盔——
科丽娜就在他面前站立。
埃夫莱加[61]
你看远处有一座孤独的山岩,
里面隐藏着一个深深的山洞;
洞口布满灌木,显得幽暗,
附近有浪花翻卷,涛声隆隆。
傍晚来临,天空中月色朦胧,
埃夫莱加在这儿呼唤着情人;
昏黑的夜色中她显得孤独而忧闷,
轻轻的呼唤声飘荡在群山上空:
“来吧,奥杜尔弗,树影已变得模糊。
我在苔藓上坐下,等待着奥杜尔弗,
胸中燃烧着烈火,我长吁短叹……
啊!朋友,和你心心相印,多么甜蜜,
来吧,奥杜尔弗,在你身边,我将沉醉,
热烈的亲吻将把爱情点燃。
“走吧,奥斯加尔,我害怕你的目光,
你神情可怕,话语冷若冰霜。
离开我吧,别为占有我而洋洋得意!
夜晚自有别人来与我同眠,
早晨自有别人来相拥陪伴,
他的亲吻让我感到甜蜜陶醉。
“他为何迟迟不来了却我的心愿?
为了心爱的人我早已宽去衣衫!
忌妒的衣被正静静堆放在脚边。
啊,来了——没错,是我久盼的情人。
不由得我心花怒放,柔情顿生,
热烈的亲吻将把爱情点燃。”
奥杜尔弗来了,一副喜洋洋的样子,
心想着爱情,愁绪便一扫而光;
但黑暗中忽有钢剑在面前一亮,
他打了个寒噤,心中疑云顿起;
“你是谁?”他问,“阴森黑夜的幽灵,
快快回答我,为何在此地玩命!”
“无能的仇敌!快快离开奥斯加尔!
茫茫黑夜中你在窥视着什么?
我心中燃烧着欲火,别把我惹急,
山洞中埃夫莱加正等着奥斯加尔!”
纯钢铸成的宝剑顿时亮起,
拼杀中火星一串串四下迸射。
埃夫莱加听见宝剑拼杀的声音,
奔出阴冷的山洞,心惊肉跳,
“快来看看你那心爱的情人!”
奥杜尔弗对温柔忠实的女友大叫。
“负心的女人!是你叫他来幽会?
黑夜中你们好尽情地寻欢作乐,
可是,要见他你只能在瓦尔加拉宫[62]内!”
他举起宝剑……浑身战栗的埃夫莱加
一头倒在草地上,像暴风雪从悬崖
吹落一块当空飞舞的雪片!
这两个情敌杀得难解难分,
鲜血如注,在乱石堆上流遍,
两人不顾死活滚进了灌木林。
临死时还把埃夫莱加声声叫唤,
死亡终于冻结了他们的凶焰。
奥斯加尔
一个旅人在深夜的茫茫浓雾中
迈着疲惫的脚步,抖抖索索,
在洛拉的墓石中行走,困倦的眼睛
枉然在黑夜中寻找宁静的住所。
他面前没有山洞,阴郁的海岸上
也不见渔夫遗留下来的窝棚;
狂风呼呼地把远处的密林摇晃,
月亮在云里,朝霞在大海里酣梦。
他走着,看见长满苔藓的悬崖上
有一个老弹唱诗人——往日的欢愉:
低垂着灰白的头,俯视着怒吼的海洋,
默默无言地关注着岁月的流逝。
阴沉的柳树上挂着豁口的宝剑。
沉思的歌手把平静的目光投向
异乡的游子,那旅人忐忑不安,
浑身战栗,连忙走过他身旁。
“站住,旅人!站住!”昔日的歌手说,
“勇士们在这儿战死,向英灵致敬!
在勇士们,长眠者的坟墓跟前静默!”
来者低下头,他仿佛看到,山顶
出现一群幽灵,对着这旅人
频点着血淋淋的头,骄傲地微笑。
“这儿是谁的坟墓?”外乡人询问,
用手杖对歌手指着海岸上的坟包。
钢盔和箭囊在悬崖上面闪烁,
映着月光,发出幽幽的光亮。
“唉,奥斯加尔在这儿倒下!”激奋的老头说。
“啊,这个年轻人过早地夭亡!
但他只求一死,我目睹,在队列里
他欣然等待着射来的第一支飞矢,
他冲出队列,在沸腾的战斗中捐躯:
安息吧,年轻人!你是在义战中战死。
“风华正茂时奥斯加尔爱上玛尔维娜,
他常和女友双双出去欢迎
黄昏时洒进山谷的明月的光华,
从海边巍峨悬崖投下的阴影。
他们的心仿佛在把对方烧得更热,
奥斯加尔只爱着玛尔维娜一个人,一个人,
但很快就结束了他们的爱情和欢乐,
年轻人迎来了一个痛苦的黄昏。
“有一次,一个冬夜幽暗而凄凉,
奥斯加尔敲打着妙龄美女家的门,
轻声叫唤:‘快开门,是你的亲人,姑娘!’
但小屋里静悄悄。那小心的手又敲敲门,
他只听到一阵阵狂风的吼叫声。
‘玛尔维娜,难道睡着了?周围黑沉沉,
大雪纷飞,头发在夜雾里结了冰,
是我,是我,玛尔维娜,是你的亲人!’
“他第三次敲了门,门吱地一声晃了晃。
他提心吊胆走进去。真不幸!他看见了什么?
他眼前发黑,玛尔维娜打了个寒颤,
他看见,负心人怀里躺着兹维格涅尔!
他的眼睛里冒出狂怒的火焰,
年轻的情人颤抖着,一声不吭。
他拔出可怕的利剑,兹维格涅尔已完蛋,
那失色的鬼魂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玛尔维娜抱住不幸奥斯加尔的双膝,
但奥斯加尔移开目光说:‘你就活下去吧,
可我蔑视负心人,不再属于你,
我要忘记,熄灭这靠不住的爱情的火花。’
于是他默默地悄悄往门外走去,
满怀着郁悒的默默无言的忧伤,
那甜蜜的情意已经永远消失!
他没有亲人,孤零零生活在世界上。
“我见过这个年轻人:他低低垂着头,
绝望地喃喃念叨着玛尔维娜的芳名;
就像阴霾布满深海的四周,
痛苦的心坎上总笼罩着惆怅的阴影。
对童年的朋友他只是匆匆瞥一眼,
那呆滞的目光已认不出往日的朋友;
他远离欢宴,只在僻静的荒漠上
用孤独来浇灌自己心中的哀愁。
“奥斯加尔在痛苦中度过漫长的一年,
突然响起了号角声!奥金[63]之子芬加尔
率领暴徒投入血腥的争战。
奥斯加尔听到消息,燃起了斗志。
他的宝剑闪过,死神匆忙逃窜,
他浑身是伤,终于倒在尸堆旁,
他虽倒下了,手还在寻搜着宝剑,
但永恒的酣梦已降临勇士的身上。
“敌人逃走了,英雄也已经安息!
坟包的周围笼罩着一片寂静!
只是在寒秋时节,无月的日子,
当群山的峰峦上布满潮湿的阴影,
在鲜红的云端,沐浴在蒙蒙云雾里,
墓石上空便端坐着一个郁悒的幽灵,
箭矢碰响着,箭囊把铠甲撞击。
槭树轻摇着,发出神秘的沙沙声。”
理智和爱情
年轻的达佛尼斯[64]追赶着多丽达[65],
他呼唤着:“别跑,别跑,迷人的少女,
只要你说:‘我爱你’,我就不再
追赶你,我向阿佛洛狄忒[66]起誓!”
“别说,别说!”理智对她说。
“对他说:‘你真可爱!’厄洛斯[67]在一旁撺掇。
“你真可爱!”牧女跟着爱神说,
于是他们的心都燃起了爱情,
达佛尼斯跪倒在美人儿脚下,
多丽达垂下了充满爱的眼睛。
“跑呀,跑呀!”理智一再催促她,
可是骗子手厄洛斯说:“留下!”
她留下了,于是快乐的牧人
把牧女的手攥在颤抖的手里。
“你看,那边浓密的菩提树下
一对·鹤子正拥抱在一起!”
“跑呀,跑呀!”理智一再说,
“学它们的样!”厄洛斯对她说。
美人儿火热的嘴唇上掠过
一丝情意绵绵的微笑,
眼睛里露出慵倦的神情,
一下子投入爱人的怀抱……
“祝你幸福!”厄洛斯轻轻说。
理智哪儿去了?他已经沉默。
致姐姐[68]
挚爱的朋友,你总想
让我这年轻的诗人
展开幻想的翅膀,
带着被遗忘的诗琴,
离开我那修道院[69]
和那孤寂的地方,
来和你促膝谈心,
在那里,每当夜里
长久的安宁便陪伴
令人郁悒的沉寂
无声无息地主宰着
荒无人烟的小修院。[70]
……
我要像离弦的飞箭
飞回涅瓦河岸边,
拥抱我那黄金般的
青春岁月的友伴,
像柳德米拉的歌手[71],
那幻想的可爱奴隶,
我回到双亲的家中,
带给你的不是金子
(我是个贫穷的修士),
我的礼物是一束小诗。
我悄悄走进起居室,
凭我的羽笔的想象,
啊,我亲爱的姐姐,
我遇见你是什么模样?
你心里在想些什么,
在这傍晚的时分?
你在读卢梭的著作,
还是让利斯[72]的诗文?
或者和快活的汉密尔顿[73]
在一起开怀大笑?
或者和格雷[74]与汤姆逊[75]
在幻想中神游城郊,
那里一阵阵清风
从树林吹到山谷,
葱茏的树林在低语,
从高山之巅直泻下
一股壮观的瀑布?
或者用长披巾裹起
那条陪伴在枕边、
垂垂老矣的哈巴狗,
温存地抚爱它,还为它
把莫耳甫斯[76]呼唤?
或者望着漆黑的远方,
像沉思的斯微特兰娜[77]
站在喧闹的涅瓦河旁?
或者在灵活的手指下
借助铿锵的钢琴
再现莫扎特的作品?
或者再弹奏一次
皮契尼[78]和拉莫[79]的乐曲?
但是我和你终于
在无言的欢乐中相会,
你的朋友心花怒放,
像春天一样明媚。
忘记了分手的日子,
忘记了痛苦和愁闷,
悲伤也没有了踪影。
但这不过是幻想!
唉!我仍旧是孤零零,
在修道院的黯淡烛光下
给姐姐写着这封信。
阴暗的禅房静悄悄:
房门上插着门闩,
快乐的仇敌——沉默
和寂寞守卫在一边!
一张摇晃的床铺,
一把破损的椅子,
一只灌满的水罐,
一支麦秆的小笛——
这就是我醒来的时候
看见的全部用具。
幻想,只有你才是
我得到的唯一奖赏,
当你把我带到了
那神奇的希波克林泉[80],
在禅房里我也欢畅。
女神哪,你不在身边,
我将变成什么样?
混迹世间的浮华,
在其中逍遥欢畅,
突然被命运带到远方,
关进凄清的房间,
像来到忘川[81]的岸上
成为幽禁的罪犯,
就这样被永远埋葬,
大门吱地响了一声,
就在我身后关上,
于是美丽的世界
蒙上了黑暗的衣装!……
从此我望着世界,
像监狱里的囚徒
望着朝霞的光芒。
即使是朝阳升起,
把那金色的光芒
投向狭小的铁窗,
我的心仍然阴沉,
不感到一点欢畅。
或者是到了傍晚,
天空蒙上一片黑暗,
天上的一缕阳光
在云层里变得暗淡,
我怀着忧伤的心情,
去迎接黄昏的黑暗,
用长长的叹息送走
渐渐隐去的一天!……
我手里数着念珠,
含泪凝望着窗栏。
但时光会流逝而去,
门闩会从紧闭的
石门上一一脱落,
我的骏马将穿过
无数谷地和高山
来到繁华的彼得格勒;
我将离开昏暗的禅房、
田野和自己的花园,
匆匆地赶往新居,
扔掉僧帽和铁链,
做一名革职的修士,
飞到你的怀抱和你相见。
致吸鼻烟的美女
难道这是真的?你厌弃了爱神种植的玫瑰、
芬芳的铃兰、百合和茉莉、
高傲地频频额首的郁金香,
这些花都是你平时所钟爱,
从前,每一天你都要采些来
佩戴在大理石一般的胸脯上,
难道这是真的,亲爱的克利缅娜,
你的爱好竟发生了如此奇怪的变化!……
你爱闻的不再是清晨鲜艳芳香的花朵,
而是有害的绿色烟草,
通过人工把它熏烤
成为松软的细细的烟末!
还是让哥廷根大学[82]白发苍苍的老教授
弯腰曲背站在历史悠久的讲台上,
用他那深邃的智慧去啃拉丁语辞章,
一边咳嗽,一边把烟末
用他那枯瘦的手指塞进长长的鼻腔;
还是让留胡子的年轻龙骑兵
每天早晨坐在窗前,
带着晨困,瞌睡连连,
用海泡石的烟斗吞云吐雾,过过烟瘾;
还是让那年届花甲的大美人,
她已告别优雅,从情场上退休,
只勉强维持着她全部犹存的风流,
浑身上下无一处没有皱纹,
整天诽谤、祈祷、打哈欠,
只靠着忠实的烟草忘却忧烦。
可你,可爱的美人儿!……如果你真的
如此喜爱鼻烟——啊,真不可想象!
啊!真这样,我愿化成烟末,
装进鼻烟壶,囚禁在壶里,
我会落到你那娇嫩的玉指里面,
那时我将从心底陶醉,
纷纷洒落在你披着披肩的胸脯之间,
甚至……也许……瞧你!真是胡思乱想。
无论如何不可能实现。
忌妒的命运总与人才抗!
啊,为什么我不是鼻烟!……
讽刺短诗
阿里斯特曾答应写一出这样的悲剧:
观众看了一定会同情得痛哭流涕,
他们的眼泪会流得像一条河。
我们等待着这出金子般的戏。
结果呢?我们等到了——没有话说,
再也无法降低它的价值,
不错,阿里斯特真的写出了
一出最最可怜的戏剧。
哥萨克[83]
有一次,半夜时分,
一个勇敢的哥萨克
悄悄走在河岸上,
穿过浓雾和夜色。
他歪戴黑色的便帽,
灰尘撒满了短衫,
手枪插在膝盖旁,
马刀直拖到地面。
忠实的马儿不必催促,
稳稳当当向前迈步,
长长的马鬃随风飘荡,
它渐渐隐入了远处。
面前有两三座小屋,
篱笆已经有点破损;
这条道路通向村子,
那条通向葱郁的树林。
“树林里找不到姑娘,”
小伙子丹尼斯暗自思量,
“夜晚一到,美人儿
就回自己的闺房。”
这个顿河哥萨克
拉拉缰绳,踢踢马刺,
回过头来像箭一般
向小屋飞奔而去。
月儿躲在云彩里,
给遥远的天空撒下银光;
窗前郁郁地坐着
一个美丽的姑娘。
小伙子看见美丽的姑娘,
心儿扑通扑通直跳,
马儿悄悄绕到左边,
那窗口一会儿就走到。
“天色已经更黑了,
月亮躲进了云彩里,
出来吧,可爱的人儿,快快
给我的马儿喝点水。”
“不!走到年轻男人的身边
该有多么可怕,
我不敢走出家门,
打水给你饮马。”
“啊!别害怕,美丽的姑娘,
来和情人亲热亲热!”
“美人儿最害怕黑夜。”
“别害怕,黑夜最快乐!
“听我说,可爱的人儿,没关系,
别装着害怕的样子!
白白浪费可贵的时光,
别害怕,亲爱的少女!
“骑上我的快马,我要
和你一起去远方;
跟我在一起,你会很快乐,
跟着情人到处是天堂。”
少女怎么样?她低下头,
压下了心中的惊惧,
怯生生地答应一起走,
哥萨克是多么欢喜。
一会儿小跑,一会儿飞奔,
小伙子爱着他的心上人;
他对她忠实了两个礼拜,
第三个礼拜就对她变了心。
致戈尔恰科夫公爵[84]
虽然他不曾和阿波罗相识,
但他是诗人和宫廷哲学家,
就让他写一首两百节的颂诗
恭敬地献给达官贵人吧。
但是我,亲爱的戈尔恰科夫,
决不会每天闻鸡即起,
用华丽夸张的文句写诗,
搜索崇高响亮的词语,
高昂文雅而煞费苦心地
去歌颂那些无益的事情,
而且我也没有胆量擅自
把这支鹅毛笔化作诗琴!
不,亲爱的公爵,我不想
写一首颂诗向你奉献,
没有问清渡头就贸然下水,
学杰尔查文,想高高飞翔,
这样做岂不是过于荒诞?
今天我只写一首小诗,
用它来祝贺你的命名日。
在这个时刻,我应该向朋友
衷心祝愿点什么,请问。
亲爱的公爵,祝你长寿,
子孙满堂,娶个可爱的夫人,
还是祝愿你荣华富贵,
获得十字章、钻石星章和殊荣?
是否要祝愿你,为追求功名
踏上血腥征战的途程,
为桂冠和花冠而洋洋得意,
在战场上亲手枪击敌军,
让胜利永远和你相随,
像古代英雄涅夫斯基[85]
那样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诗人如不用这样的小诗
祝贺你尽情受用欢爱,
他最好永远离开缪斯!
愿爱神保佑你,让你成为
伊壁鸩鲁[86]的得意门生,
在酒神和爱神中度过一生!
然后,当斯提克斯[87]河岸
隐隐在远处闪现之时,
让上帝保佑你享尽欢乐,
眼中露出慵懒的甜蜜,
从年轻的爱神丘比特手中
走进卡隆[88]阴暗的小舟,
在叶尔绍娃[89]的怀中……憇息!
经验
有人想用冰冷的理智
暂时克制心中的爱恋,
他却无法用沉重的锁链
拴住爱神腾飞的双翅,
即使你不再寻欢作乐,
而潜心和严肃的学问结合,
一旦淘气的爱神厄洛斯
飞来敲响你家的门扉,
你又会和理智重新争论,
不由自主地打开房门。
我从亲身的经历体会到
这些话真是至理名言。
“一路平安,爱情啊,再见!
我要去把那盲女神[90]寻找,
而不是去把赫洛亚追逐,
我要把幸福,幸福,抓住!”
我兀自狂妄自负地幻想。
突然听到一阵笑声响亮,
我回头一看……是爱神厄洛斯
在频频敲响我家的门扉。
不!很明显,我不能贸贸然
和这位爱神怄气斗狠,
只要那年迈的命运之神
帕尔卡还在那里纺线,
就让她主宰我的命运!
寻欢作乐是我立身之本。
等死神打开可怕的墓园,
明亮的眼睛将变得灰暗,
那时候专司情爱的厄洛斯
再不会来敲响墓园的门扉!
欢乐
在一片葱茏幽暗的树林里,
流淌着一道澄澈的小溪,
溪水淙淙地流过芳草地,
一个恋爱的牧羊少年
独自在夜间吹奏着芦笛;
舒缓的笛声倾诉着忧伤,
回荡在荒凉僻静的山谷里……
突然,赫耳墨斯的儿子[91],
巴克科斯和维纳斯的崇拜者,
生性快乐的法翁们的首领
跑出了山洞深深的老窝。
一对犄角上缠绕着玫瑰,
黑色的毛发上盘绕着常春藤,
萨堤罗斯的肩上披着羊皮,
羊皮上洋溢着美酒的香馨。
山林之神拄着弯曲的拐杖,
把腰弯得像一把弩弓,
他悄悄地藏在灌木后面,
伴随着节拍摇头晃脑,
谛听着夜半时分的歌声。
“欢乐中度过的日日夜夜!”
牧羊少年忧伤地歌唱,
“你曾像幻梦一般出现,
为什么从眼前烟消云散,
在永恒的黑暗中深深隐藏?
“啊!在那幽暗的树林中,
神秘的明月洒下一片银辉,
凉爽的树林投下一片清荫,
它正在寂静中甜蜜地酣睡,
我和小鸟依人的赫洛亚,
手挽手在那里信步徜徉,
那时候有谁能同我相比,
我成了赫洛亚的可爱情郎!
“可如今我的生活成了坟墓,
我从心里厌恶这人世,
树林惆怅,溪流神伤……
赫洛亚背叛了她的朋友!……
意中人已经……把我厌弃!……”
轻微的笛声就此消失,
歌手沉默了——一片寂静
主宰着这片荒野的树林;
只听见波浪轻轻的拍岸声,
轻轻吹拂的仄费洛斯
抚摩着漫山遍野的菟丝子……
萨堤罗斯突然出现了,
他走出树林投下的浓荫,
举起友情洋溢的酒樽,
翻腾的泡沫闪着银光,
他咧嘴大笑,把来意说明:
“你垂头丧气,黯然神伤;
瞧吧,这酒浆映着月光,
是多么澄澈,透明闪亮!
干了这一杯-你的心情
会变得同样纯净和清朗。
相信我吧:叹气也是枉然。
你最好还是及时行乐,
痛苦中和酒神亲密交往!”
于是牧羊少年接过酒杯,
毫不犹豫便一饮而尽。
啊,酒的威力真是强大!
痛苦和烦恼顿时消遁,
心中的郁闷也无踪无影!
只要酒杯一触及嘴唇,
一切顷刻之间便都变了样,
整个大自然便生气盎然,
幸福的少年又充满了幻想!
他干了一杯金黄的酒浆,
又满满当当斟了第二杯;
他饮着第三杯……然而眼前
周围的景物都在发黑——
这不幸的人……浑身软绵绵。
少年无力地垂下困倦的头,
他长叹一声,开口说道:
“萨堤罗斯,请你教导我,
怎样才能和命运搏斗?
怎样成为一个幸福的人?
我不能总靠饮酒解愁。”
“听我说,可爱的牧羊少年,
我这就给你一个忠告:
一辈子捕捉欢乐的瞬间
要牢记我这友好的劝导:
没有美酒便没有欢乐,
没有爱情便没有幸福;
现在就去吧,带着醉意
去和丘比特友好相处;
忘记他对你的暂时冷落,
在那多丽达的温柔怀抱里
重新享受幸福的欢乐!”
拉伊莎[92]奉赠明镜,致维纳斯[93]
这是我的镜子,拿去吧,基朴里达!
美的女神将永葆俏俊,
她不怕白发的时光老人的欺凌,
因为她不是普通的凡人;
可是我顺从命运的摆布,
不敢对着明镜一窥自己的容颜,
无论是看看当年的花容,
还是看看现在的模样。
欢宴的学生[94]
朋友们,悠闲的时刻到来了,
周围多安恬,一切静幽幽,
快铺起桌布,快端来酒杯!
给我斟一杯吧,金色的美酒!
冒泡吧,杯子里的香槟。
那康德、塞涅卡[95]、塔西佗[96]的著作,
朋友们,干吗都放在桌上,
让它们一厚册叠着一厚册?
把冰冷的哲人们扔到桌下,
我们要把这领地占领;
把博学的傻瓜们扔到桌下,
没有他们,方得一醉酩酊。
酒桌上难道会有一个同学
仍然保持着神志的清醒?
得快点推举个宴会的主持人,
防止发生这一类事情。
为奖励醉汉,他得敬一杯
潘趣酒和喷香的掺水烈酒,
而对你们这些斯巴达人[97],
送一杯清水让你们享受!
你喜欢安适和优游自在,
可亲的加里奇,祝你健康[98]!
你是伊壁鸠鲁的亲兄弟,
你的心灵向往着佳酿。
请你把花冠戴在头上,
做我们这个宴会的主持人,
这样,就连所有的皇帝
也会羡慕今天的学生。
伸出手来,杰尔维格!你竟睡着了;
醒醒吧,你这贪睡的懒汉!
这可不是坐在讲台下,
拉丁文催着你昏昏入眠。
看吧,你的朋友济济一堂;
美酒整整装满一大瓶,
为我们缪斯的健康干杯,
帕耳那索斯山追求缪斯的诗人。
亲爱的俏皮的朋友,说定了!
把这闲暇时的酒杯斟满!
为你的仇敌,为你的朋友
写出成百的讽刺诗篇。
你啊,风度翩翩的美少年,
尊贵的行为荒唐的浪荡汉!
你是酒神的豪放的祭司,
对于别的,你可以不管!
虽然我是学生,醉了酒,
但我还敬重谦逊的举止,
把泡沫翻腾的酒杯挪过来,
祝福你在战斗中取得胜利。
亲爱的同学,爽直的朋友,
让我们紧紧地亲切地握手,
寂寞像学究一样讨厌,
让我们用美酒把它送走:
我们不是第一次在一起畅饮,
我们也常常为小事争吵,
但只要斟满友谊之杯,
我们立即就言归于好。
你啊,从儿提时候,生活中
就只充满快乐与欢笑,
不错,你是个有趣的诗人,
虽然你的寓言写得很糟;
我和你相处无拘无束,
我从心里真诚地喜欢你,
让我们满满斟上一杯,
说什么理智!让它去见上帝!
你啊,浪荡汉中的浪荡汉,
是为淘气而来到人世,
你敢作敢为,不顾死活,
是我披肝沥胆的知己,
让我们把杯、瓶摔个粉碎,
为了普拉托夫的健康,
把潘趣酒装满哥萨克帽,
让我们再干一杯,把酒喝光!……
过来点,我们亲爱的歌手,
太阳神阿波罗宠爱的人,
请你歌唱心灵的主宰,
用那吉他轻轻的乐音。
多么甜蜜啊!当那优美的乐声
流入忧郁心胸的时候!……
可我要用叹息来表示热情?
不!只有喝醉的人才会欢笑!
著名的罗杰[99],现在是不是
拿起你那破旧的小提琴
吱吱嘎嘎地拉动琴弦,
为我们这群酒神助兴?
大家一起合唱吧,诸位,
唱得不整齐,有什么要紧;
声音嘶哑了,也没有关系:
对于醉汉们,一切都称心!
怎么啦?……我看见一切都成双,
每个酒瓶都成了两个;
整个房间都在团团转;
眼睛像蒙上昏黑的夜色……
你们在哪儿,同学们?我呢?
告诉我,看在酒神的面上……
你们都睡了,我的朋友,
个个伏在作业本子上……
喂,你啊,阴差阳错的作家,
看来你比大家都清醒:
威廉[100],念念你自己的诗吧,
好让我快点进入梦境。
鲍瓦
(长诗片断)
我常常同那希腊国的
滔滔不绝的诗人[101]谈心,
却不敢用我嘶哑的声音
同那夏普兰[102]和里甫马托夫
一起歌唱北方的英雄。
那位无与伦比的维吉尔,
我读过,反复读过多少遍,
却无意去模仿他的诗篇中
那百转的柔肠与和谐的音韵。
我研读过克洛卜施托克[103]的诗作,
这德国诗人却精深难懂!
我不想像他那样歌唱,
我只想让人人都能读懂,
不管他是卑贱还是尊贵。
我担心没有那样的翅膀,
能跟着弥尔顿[104]和卡蒙恩斯飞翔:
我不敢用我拙劣的诗篇
去向司智天使基洛伯开炮,
和撒旦同处极乐的天堂,
或者和爱神阿佛洛狄忒
同声颂赞神圣的圣母。
我不是一个行为轻率的人!
但昨天我查阅档案资料,
发现了一本出色的小书,
十分珍贵,真令人难忘,
那机智有趣的教义问答,
写的是让娜·奥尔连斯卡娅。
我读过以后赞叹不已,
不由得想把鲍瓦王子歌唱。
啊,伏尔泰!盖世无双的名士!
你啊,在法兰西那个国度里
被当作神灵一样崇拜,
在罗马被视为反基督的魔鬼,
萨克森[105]把你称作猴子!
你啊,曾经面带微笑
向拉吉舍夫[106]投去一瞥,
现在你成了我的缪斯!
我也试图来歌唱一番,
但能否和拉吉舍夫相提并论?
我不记得,从救世主诞生至今
已经过去了多少年头,
达顿皇帝名扬四海,
统治着强大的斯维托米尔城。
达顿皇帝用不正当手段
攫取了皇冠和帝王的权杖,
他谋害了合法的在位皇帝
那昏庸无能的宾多基尔。
(忠君的臣子总是这样
对自己的帝王歌功颂德,
既然无忧无虑的帝王
并不和宫廷侍从在一起,
也不在夜里上床安眠。)
达顿皇帝并非昏庸之君,
他没有得到这恶毒的绰号。
虽然他没有这种称呼,
却是个不知疲倦的暴君。
我懒于向你们一一列举
他的所有品性和罪恶:
善良的人们,你们都听说过
皇帝的故事,整整二十年
他从不解下身上的武器,
也从不离开胯下的战马,
他南征北战,攻无不克,
把基督教世界淹没在血泊中,
亦不放过不信教的人民。
雷霆的天使亚历山大[107]
曾把一个人打翻在地,
让他过着屈辱的生活,
此人已经被众人忘记,
如今被称为厄尔巴岛皇帝:
达顿皇帝也和他一样。
有一次,召开大胡子会议
(达顿不喜欢没胡子的人),
在皇位上他一直闷闷不乐,
对他们说了这样一席话:
“你们都常常直言进谏,
使皇权减轻了许多负担,
使国运得以顺利运转
(皇权不感到国事的艰难),
贤明的朋友们,各位爱卿,
如今我决定向你们求教,
我该怎么办?请听我说分明。”
诸臣起立,都皱起眉头,
低低地,低低地鞠躬行礼,
纷纷捋捋唇髭和大胡子,
然后在橡木的椅子上落座。
“你们都知道,”达顿继续说,
“我是用手腕和欺骗手段
攫取了昏庸的宾多基尔
那摇摇欲坠的皇帝宝座,
和宾多基尔那可爱的娇妻
密里特丽莎结合成伴侣,
还把那皇子,嫡亲的皇储
鲍瓦投进了黑暗的牢狱。
攫取那昏庸的宾多基尔的
金冠不费我吹灰之力,
可是要把它戴在我头上,
牢牢保持住却很不容易。
已经有好多糊涂的百姓
节日里在大街小巷闲逛,
彼此之间一直在议论:
‘愿上帝保佑我们的皇子。’
如今鲍瓦已不是小孩,
头脑不像他父亲那么简单,
在铁窗里他掀不起什么风浪,
可对我的意图仍很危险。
我该怎么处置他,告诉我,
要不要还把他关在监牢里?”
满朝文武都在沉思,
大家默默地垂下视线。
不错,真的是金玉良言!
沉默是金啊,多言必失:
老奸巨猾的阿尔扎莫尔
本想开言(看样子这位
白发的老臣想出个主意),
他咳嗽两声,但转念一想,
又突然停住,噤若寒蝉。
埃斯科拉庇俄斯[108]的孙子,
著名的医生埃泽道尔夫
剃光头的德国人,打个哈欠,
咝咝响着,猛吸着鼻烟,
但一言不发,当着众人的面
他不想炫耀自己的才智。
维赫洛马赫、波尔康、杜贝纳,
皇位的侍卫,著名的勇士,
坐在那里,像泥塑木雕。
格罗莫布里,有名的大力士,
一涉及智力,便无所适从,
他想啊,想啊,无意之中
竟打起盹来,呼噜直响。
有什么比榜样的作用更大?
有什么能更有力地影响别人?
瞧那勇敢的米罗夫佐和伊瓦什卡
用手套掩住嘴正打哈欠,
还有波尔康和白发的阿尔扎莫尔……
正把他们那高傲的头颅
悄悄地往自己的胸前低垂……
瞧,群臣和达顿都在打盹,
那足智多谋的人都在打鼾!
谋臣们本会沉睡好久,
要不是那德国人无意之中
把手里的鼻烟壶掉落地上。
那个鼻烟壶滚啊滚啊,
突然碰上了那睡得正酣的
格罗莫布里靴筒上的马刺,
它哐啷一声碎成了两半,
立即飞溅到四面八方……
勇敢的军人猛然惊醒,
他举目环顾整个大厅……
这时候烟末撒了开来,
呛到勇士的鼻子里面去,
英雄懊丧地打了个喷嚏,
竟把拱顶震得摇摇欲坠,
窗门不停地抖动,纷纷掉落,
门扇在合叶上不停地摇晃……
在座的君臣才纷纷苏醒!
“有什么好犹豫,”英雄叫道,
“皇上!留着鲍瓦没有用,
哼,让这皇子见鬼去吧!
就此决定:别让他活命。
接下来怎么把他处置,
各位兄弟,你们再议议。”
他就这样结束了建议,
勇敢的军人喜欢直言不讳。
“很好!我们就听你的,”
皇帝伸了伸懒腰,说道,
“朋友们,我们明天再见,
现在你们大家都回去。”
达顿在期限上一时疏忽,
竟没有强调不能拖延:
“此事不能够拖到明天,
你们今天就必须执行。”
所有的廷臣都已经散去,
此时夜色已越来越浓,
达顿皇帝和可爱的皇后,
那举世无双的密里特丽莎
正一起躺在皇宫的卧榻上,
但他转身背对着皇后:
陛下今夜里无心玩乐,
他只想好好地睡它一觉。
密里特丽莎有一个女侍
叫卓娅,是个妙龄的少女,
她身段婀娜,眉目、脸蛋
白净的手、细嫩的脚,像天使,
从皇后身上解下丝绸的衣衫、
裙子、寝帽、衣带和花饰,
一一锁进衣柜里面去,
然后悄悄地回到下房。
她在那里脱下衣裳,
费力地推起小小的窗门,
在铺着羽绒的床垫上躺下,
等待着她那亲爱的情人
宫廷侍从斯维托查尔:
他答应半夜三更时分
从窗口跳进她的卧房。
这美丽的少女等啊等啊,
总等不来她亲爱的情人。
啊!夜半钟声敲响,卓娅怎么了?
她看见,有人跳进窗口……
谁啊?莫不是亲爱的心上人?
不!不是她的情人,读者!
她看见一个幽灵,有点像
老皇帝的身影,戴一顶高帽,
穿农民的外套而不是皇袍,
腰间束一条树皮绳子,
样子很忠厚,两眼暴突,
嘴巴张开,还龇着牙齿,
耳朵长长的,像驴子一样,
哗啦哗啦拍着肩膀,
卓娅看见他,浑身战栗,
读者们,她到底还是认出了
这是昏庸的宾多基尔皇帝。
她浑身战栗,心慌意乱,
卓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她把两手合抱在一起,
垂下她那明亮的眼睛,
急速地小声念着那祷文——
我一辈子都没学会背诵:
“我们在天上的父”和“圣母”,
她悄悄地悄悄地暗自嘟囔:
“我看见什么啦?上帝,主啊……
啊,尼古拉!受难者萨瓦!
保佑我这弱小的姑娘。
这是你吗,我们的皇爷?
告诉我,今天你为了什么
离开天国来到了这里?”
那幽灵发出一阵傻笑,
对美丽的卓娅细说缘由:
“卓娅,卓娅,别害怕,我的宝贝,
我一点也不想把你惊吓,
我不是为这事变成鬼魂
从那个世界来到这里。
吓唬活人是一件乐事,
可我还怎能寻欢作乐,
如果宾多基尔的儿子,
我那亲爱的皇子鲍瓦
明天就要被烈火烧死?”
可怜的皇帝哭得好伤心,
善良的姑娘也跟着难过。
“告诉我,我能为你做什么,
我愿意一切听从你吩咐。”
“亲爱的卓娅!我有个主意,
求你从监牢里救出我儿子,
而你就代替我那皇子
待在那个黑暗的牢狱里,
为我那无辜的孩子受罪。
我诚心诚意地向你致敬,
对你说:谢谢,亲爱的卓娅!”
卓娅顿时陷入了深思:
为一句谢谢去蹲黑暗的监狱!
她感到这未免太过残酷。
但她心中充满了柔情,
卓娅心里早就暗暗同意,
接受皇帝的这个建议。
法兰西的圣人,你说得对,
你说过,天下的女人都无力
抗拒年轻厄洛斯的神箭,
她们都有一颗善良的心,
她们的好心肠并非伪装。
“可你告诉我,敬爱的皇帝!”
卓娅对这已故的皇帝说,
“我怎样才能(你自己想想)
进入那个阴暗的监狱,
你的爱子正在那里受苦?
五十个精锐的士兵正在
日日夜夜地将他守卫。
我这柔弱胆小的女子
怎能逃脱他们的监视?”
“你就放心吧,会有机会,
亲爱的,你只要对我起誓,
一旦这机会出现在你眼前,
你一定不会放过这良机。”
“我对你发誓!”少女说道。
那幽灵顿时失去踪影,
刹那间迅速飞出窗口。
可爱的卓娅轻轻叹息着,
随即放下小小的窗门,
平静下来躺到床上去,
转眼之间就进入梦乡。
致巴丘什科夫[109]
朝气蓬勃的哲学家和诗人,
帕耳那索斯幸福的懒汉,
卡里忒斯[110]娇生惯养的宠儿,
可爱的阿奥尼德[111]诸女神的友伴!
快乐的歌手,你为什么沉默,
不再弹拨那金弦的竖琴?
难道你这年轻的幻想家
竟和福玻斯从此离分?
你已不在拳曲的金发上
戴上芬芳玫瑰的花冠,
在葱茏扶疏的白杨树荫下
也不再有妙龄美人围在身边,
你已不再为健康而干杯,
也不为爱情和酒神而歌唱;
不再采撷帕耳那索斯的鲜花,
只满足于一个幸运的开端;
听不见俄国巴尔尼的歌声了!……
唱吧,年轻人!泰奥斯的歌手[112]
曾在你心中注入万般温柔。
丽列塔[113],欢乐岁月的喜悦,
你那迷人的女友就在你身旁:
对于爱的歌手,爱就是奖赏。
赴快调好你诗琴上的弦索,
在那上面飞舞你灵活的五指,
就像春风吹拂着百花,
请用你那欢乐的情诗,
请用你娓娓动听的情话
把丽列塔唤进你的棚子。
高邈的天空星移斗转,
昏暗的夜空中星光幽微,
就在这遗世独立的幽室,
倾听着天地奇妙的静谧,
我的亲爱的幸运儿啊,请用你
快乐的泪水把美人的胸脯沾湿;
但在你沉醉于爱情的时候,
请你别忘了温柔的缪斯;
世界上没有什么比爱更幸福:
去爱——并用诗琴歌唱它的魅力。
在闲暇时刻,当至爱亲朋
前来拜访,聚集在你的四周,
冒泡的美酒噼噼啪啪,
涌出酒瓶,在餐桌上横流,
你就在嬉戏的诗篇中描写
健谈的宾客围着餐桌
怎样谈笑风生和取乐,
描写冒着白泡的酒杯
和晶莹玻璃撞击时的快活。
客人们用碰杯打着拍子,
用七高八低的声音一起
朗读你那快乐的诗句
诗人!写什么,悉听尊便!
你要大胆地把琴弦弹响,
和茹科夫斯基一起歌唱血战,
歌唱战场上可怕的死亡。
你曾在队列中和死亡相遇,
那时由于命运的作弄,
作为一个俄国人光荣地倒下!
一把寒光闪闪的镰刀
击中你,几乎要了你的命!……[114]
你还可以学习尤维纳利斯,
拿起讽刺针砭作武器,
随时取来讽刺的哨子,
打击、嘲笑世间的恶习,
谈笑间拿出可笑的例子,
如果可能,也帮我们纠正,
但别去惊动特烈季亚科夫斯基,
他总受到干扰,不得安生。
唉!就算世上没有这个人,
蹩脚诗人也已经够多,
世上的题材已经不少,
值得你的笔去尽情写作!
但是够了!……在这个世界里,
我是个默默无闻的诗人,
不敢用芦笛再吹这些小曲。
对不起——请记住我的忠告:
趁你还受缪斯的宠爱,
趁你还燃烧着庇厄里得斯[115]之火,
你虽被无形的利箭所伤害,
但还不肯就此走向阴曹,
你要把世间的忧烦忘怀。
弹响你的诗琴吧:年轻的奥维德[116]、
厄洛斯和美惠三女神[117]曾为你加冕,
阿波罗曾为你调好琴弦。
讽刺短诗
(仿法国诗人)
你的夫人使我如此神魂颠倒,
如果我命中有幸得到三个
和你的妻子同样标致的美人儿,
我将把两个白白献给恶魔,
只要他同意也收下第三个娇娇。
致尼·格·罗蒙诺索夫[118]
亲爱的朋友,如今你也
驶离了宁静可靠的海港,
你快乐地驾起自己的小舟
驶向汹涌澎湃的海洋;
命运掌握着你的航程,
风和日丽,天空清朗,
展翅的小舟已翩翩起碇,
幸福鼓满了你的风帆。
上帝保佑你不会遇到
雷雨天气而饱受惊慌,
狂风暴雨也不致在你舟前
掀起喧腾怒吼的巨浪!
上帝保佑你在垂暮时分
平平安安地靠拢彼岸,
在那里恬然平静地休息,
和爱情与友谊地久天长!
是的,你不会忘记它们!
可是!我的朋友,我料想,
我不会很快动身前去
那宁静简陋的蜗居同你相见;
也许,在啜饮潘趣酒的时刻,
你会把我这朋友怀想;
当我走进新居的时候
(每个人都命中注定要长眠),
请说一声:“在世时他爱过,
上帝保佑他永远欢畅!”
题雷布什金[119]
从前,自古以来的英雄,
一旦结束了与敌人的光荣战争,
便把宝剑悬挂在祖先的帐篷上,
而结束了笔墨官司的悲剧家布隆[120]
却把耳朵挂在他家的上方。
皇村中的回忆[121]
阴沉的夜幕悬挂在
蒙眬睡去的天穹上;
山谷和树丛在悄无声息的静寂中沉睡,
远处的树林在灰白的浓雾中隐藏;
隐隐听见潺潺的流水悄悄流进橡树林的清荫,
隐隐听见风儿轻轻吹来,停在树叶上悄然睡去,
娴静的月亮像一只端庄持重的天鹅
在银白色的云端游弋。
瀑布像一股晶莹的河水
从巉岩累累的山冈上泻下,
那伊阿得斯[122]们在平静的湖面上嬉戏,
激起微微的浪花;
那边,一座座雄伟的宫殿默默地
矗立在圆拱上,直插云霄。
尘世的神祇们是不是在这里欢度太平盛世?
这里可是俄国的密涅瓦的神庙?
这里可是北方的乐土,
山明水秀的皇村花园?
在这里,俄罗斯的雄鹰打败了狮子[123],
正在太平和欢乐的怀抱中安眠。
那黄金时代已经飞驰而去,
那个时候,在伟大女皇的治理之下,
快乐的俄罗斯名扬四海,
在太平中繁荣强大!
在这里每走一步都会在心灵中
勾起对已往岁月的回忆,
俄罗斯人环视四周将会感叹:
“女皇已不在,一切已逝去!”
于是沉思起来,在肥沃的岸边
默默地坐下,倾听风儿的低吟,
流逝的岁月在眼前一一掠过,
心儿在甜蜜的欣喜中沉浸。
他看见:一座纪念碑[124]
耸立在长满青苔的岩石上,
波浪在四周翻腾,碑顶上有一头幼鹰
正展开宽阔的翅膀。
沉重的铁链,还有迅猛的雷电,
在那雄伟的石柱上绕了三匝;
白色的浪涛哗哗地扑打着柱脚,
破碎了,激起晶莹的浪花。
在郁郁葱葱的松林浓荫中,
另一座纪念碑[125]普普通通。
啊,卡古尔河岸,和你相比它多么渺小!
可它是亲爱祖国的光荣!
啊,俄罗斯巨人,你们是永世不朽的,
在战斗的暴风雨中你们锻炼成长!
啊,功臣们,叶卡捷琳娜的朋友,
你们的美名将世代为人颂扬。
啊,名留青史的战乱时代,
你是俄罗斯人的光荣的见证!
你目睹奥尔洛夫、鲁缅采夫和苏沃洛夫[126]
这些斯拉夫人的威严的子孙,
用宙斯[127]的雷霆夺取了胜利;
全世界为他们英勇的战绩而震惊;
杰尔查文和彼得罗夫曾用铿锵的诗琴
高声讴歌这些英雄。
可是你这难忘的时代也飞逝了!
一个新的时代不久后又看见
一场场新的战争和战乱的惨状;
黎民的命运原离不开苦难。
那只好战的手掌又挥起血腥的利剑,
上面闪耀着皇帝[128]的狡猾和疯狂;
世界的灾星升起了,一场狂暴的战争
很快又放射出可怕的火光。
敌人像一股汹涌的急流
奔驰在俄罗斯人的土地上。
昏暗的草原还沉浸在深沉的梦境,
鲜血的热气在旷野里飘荡;
和平的村庄和城市在黑暗中燃烧,
天空被熊熊的大火照得通红,
茂密的森林掩护着逃难的百姓,
犁铧生了锈,没有人使用。
敌军在进攻——势不可当,
一切都摧毁了,化为灰烬,
柏洛娜[129]那些阵亡的子孙,
一个个幽灵,结成了一支游魂的大军。
他们不断走进幽暗的坟墓,
有的在静谧的黑暗里流浪在森林中,
但响起了呐喊声,迷茫的远方军队在行进!
盔甲和宝剑发出铿锵的和鸣!……
颤抖吧,异邦的军队!
俄罗斯的儿郎正开往前线;
老少齐奋起,向顽敌发起猛烈的攻击,
复仇的怒火燃烧在他们的心间。
发抖吧,暴君!覆灭的时刻已经临近!
你会看见,每个士兵都勇不可当,
他们立下誓言:不是获胜就在战斗中牺牲,
为了罗斯,也为了神圣的教堂。
烈性的战马斗志昂扬,
漫山遍野布满了士兵,
队伍连着队伍,人人敌忾同仇,
胸中激荡着杀敌的热情。
军队奔向残酷的血宴,给刀剑寻找祭品,
战斗打得白热,高地上大炮齐鸣,
烟尘滚滚的空中,刀箭嗖嗖直响,
盾牌上布满了血痕。
双方杀得难解难分,俄国人胜利了!
不可一世的高卢人[130]在纷纷逃窜;
但是天庭的主宰在战斗中还给那强者
洒下最后一束光线,
白发的统帅[131]并不在这里叫他灭亡,
啊,鲍罗金诺,血流成河的战场!
高卢人的猖獗和傲气并不就此收敛,
唉,他们爬上了克里姆林宫城墙!……
莫斯科,我亲爱的故乡,
在我青春年华的清晨,
我在你怀里消磨了多少欢乐的黄金时刻,
不知道痛苦,也没有遭到厄运。
你见到过我的祖国的仇敌,
鲜血曾把你染红,烈火曾把你吞没!
但我没有牺牲生命来为你复仇,
只是空怀满腔的怒火!……
教堂林立的莫斯科啊!何处是
你的美景,何处是故国的旖旎风光?
从前映现在眼前的雄伟城市
如今竟成了一片瓦砾场;
莫斯科啊,你的荒凉使每个俄国人吃惊!
沙皇和王公将相的宫殿都荡然无存,
—切都被大火焚毁,塔顶都黯然无光,
富豪的高楼也成了灰烬。
从前绿荫如盖的树林和花园
掩映着金碧辉煌的殿堂,
那里桃金娘散发着芬芳,菩提树婆娑起舞,
如今只有焦炭、灰烬和断墙。
在夏日的夜晚,在那美妙的静谧时刻,
人们嬉戏的欢笑声再不会传到那里,
河岸和明亮的树林再不会燃起辉煌的灯火,
一切都荒芜了,一切都归于沉寂。
宽心吧,俄罗斯城市之母,
请看那侵略者的覆亡,
如今造物主已伸出复仇的右手,
按下他们那高傲的颈项。
看吧,他们正在逃窜,连回头都不敢,
他们血流成河,把雪地浸润,
逃窜着——在黑夜中遭到饥饿和死亡,
俄国人的剑在后面追赶他们。
啊,你们都被欧洲
强大的民族吓得发抖,
啊,高卢强盗,你们都被投入了坟墓,
啊,多么可怕,多么严峻的时候!
你在哪里,幸运和柏洛娜的宠儿?
你曾蔑视信仰、法律和真理之声,
你目空一切,妄想用刀剑推翻各国君主,
但你消失了,像拂晓时的噩梦!
俄国人进入了巴黎!复仇的火炬在何处?
高卢啊,快低下你的脑袋。
但我看见了什么?俄国人送来了金色的橄榄枝,
面带微笑来把冤仇解开。
但远处还轰响着战斗的炮声,
莫斯科像北方的草原一样阴沉,
可它带给敌人的不是灭亡,而是援救
和对国土有益的和平。
啊,充满灵感的俄罗斯诗人[132],
你曾歌唱过勇猛的大军,
请在你的朋友们当中用你火热的心
弹起黄金铸成的诗琴!
请再次为英雄们流泻出你那和谐的声音,
那震颤的琴弦会在众人心中播下火种,
年轻的士兵会振奋起来,抖擞精神,
在战争诗人的歌声之中。
罗曼斯[133]
在一个秋雨绵绵的傍晚,
有个少女行走在野地里,
她那颤栗的双手怀抱着
不幸爱情结下的秘密果实。
森林和山峦是那么寂静,
一切都在黑夜中沉睡,
她怀着恐惧抬起眼睛,
仔细环顾着她的周围。
她叹了一口气,把目光停在
这个无辜的婴儿身上……
“你睡着,孩子,我的心肝,
你不懂得母亲心中的悲伤,
等你睁开眼睛就会痛哭,
你再不能贴近妈的心,
明天你再也尝受不到
你那不幸母亲的亲吻。
“你怎么呼唤她也是枉然!……
我的罪孽将成为一生的羞耻,
你永远也不会记得亲娘,
而我却不会把你忘记;
别人会把你抚养成人,
告诉你:‘你不是我家的孩子!’
你会问:‘我的爹娘在何方?’
但你找不到亲人的踪迹。
“我的宝贝在别的孩子中间
将忍受绵绵愁思的痛苦!
一生都怀着忧郁的心情
注视母亲们对儿女的爱抚;
你将孤独地到处流浪,
诅咒这极不公平的世界,
你会听到恶毒的谩骂……
那时候你要宽恕我啊,宝贝……
“也许,你这可怜的孤儿,
会找到并且拥抱你的父亲,
啊!他在哪里,亲爱的负心汉,
我至死难以忘怀的心上人?
那时你要安慰那苦命的孩子,
告诉他:‘她已经与世长辞,
劳拉受不了生离死别,
已经抛弃这凄凉的人世。’
“瞧我说了些什么?……也许
你会遇到罪孽深重的母亲,
你悲伤的眼睛会使我惊慌!
亲生的儿子怎能不相认?
啊,但愿我虔诚的祈求
能感动那严酷的命运之神……
但也许我们会当面错过,
我将要和你永远离分。
“不幸的孩子,你在安睡,
最后一次紧偎着我的胸膛,
是这不公正的可怕的法律
判给我们痛苦和悲怆。
趁着年龄尚未驱走你的
欢乐,你睡吧,我的孩子!
生离的悲痛暂时还不会
触动你童年宁静的日子!”
但是树林后边的月亮突然
照亮了她近旁的一座小屋……
她颤抖着抱紧怀里的孩子,
向小屋慢慢地移动脚步;
她弯下腰,轻轻地把婴儿
放在那陌生人家的门口,
恐惧地把目光转向一边,
在黑暗的夜色中悄悄溜走。
勒达[134](颂诗)
幽暗的小小树林里,飘香的菩提树荫下,
高高的芦苇丛当中,流动着银白的小河,
微风轻拂着小河的流水,
波浪泛起珍珠般的泡沫,
一个含羞的美女脱下衣衫,
漫不经心地把它丢在小河的岸上,
那流水漾起翻腾激荡的碧波,
把少女迷人的躯体快乐地摇荡。
你这树林里匆匆的居民,
请你安静点,啊,小溪!
静静地流呵,潺潺的流水!
可别惊动这美丽的少女!
勒达胆小地瑟瑟颤抖着,
雪白的胸脯微微地起伏,
波浪不复在她身旁拍响,
微风也不敢对着她轻拂。
树林停止了簌簌的喧闹,
天地在美妙的静谧中沉醉,
林神相信了胆怯的波浪,
继续着她那不休的巡弋。
但是岸边的灌木丛里突然响起了声音,
那美丽的少女给吓得心里发了慌;
她不由得颤抖了一下,不敢喘一口气,
这时在依依的垂柳旁出现了鸟类之王。
它展开那骄傲的双翼,
游向美丽的少女——心里充满了欣喜;
它庄重地驱赶着波浪,激起哗哗的浪花,
它搏动着双翼,
时而拳起长颈,
时而谦逊地对着勒达把骄散的头低垂。
勒达高兴地笑了,
突然响起一声
喜不自胜的欢叫,
多么放荡的场景!
在俊俏的勒达面前,
天鹅俯伏在水里,
响起一声呻吟,
又悄然静寂,
那林中的女神,
在柔情中沉醉,
暗地里看见了
两个天神的奥秘。
妙龄的美女终于清醒了过来,
她睁开平静的眼睛,懒洋洋地叹息,
她看见了什么?——在鲜花铺成的卧榻上,
她安静地躺在宙斯的怀里;
年轻人的爱情在他们的胸中激荡,——
那迷人的良辰美景已为他们从天而降。
你们要接受这样的教训,
玫瑰花儿,美丽的女郎,
要当心哪,在夏天的傍晚,
在幽暗树林里的小河上:
在那幽暗的树林里,
热情的厄洛斯常在那里躲藏,
他随着清凉的河水奔流,
把他的箭藏在浪花中间。
你们要接受这样的教训,
玫瑰花儿,美丽的女郎,
要当心哪,在夏天的傍晚,
在幽暗树林里的小河上。
STANCES[135]
您曾否见过娇柔的玫瑰?
春回大地时,它蓓蕾初放,
它是明媚春日的爱女,
它是甜蜜爱情的形象。
如今叶芙朵季雅正出落得
像它一样,也许还要娇艳,
春天屡屡看到她盛开,
俏丽、娇嫩,像它那样绚烂。
可是,啊,那狂风和暴雨,
这些严冬的残暴的儿子,
很快就在我们头上咆哮,
冻结了江河、土地和空气。
再没有花朵,再没有玫瑰!
那爱情的可亲可爱的闺女,
刚刚开放,便枯萎凋落了,
那明媚的春日就这样逝去!
叶芙朵季雅!爱吧!时光不等人,
珍惜您这快乐的华年,
到我们老境凄凉的时候,
难道能见到爱情的火焰?
我的肖像[136]
您向我讨取我的肖像,
我只能按本性描写一下:
亲爱的,它立刻就能画成,
但只是一幅小型的图画。
我是个年轻的浪荡公子,
还在初级学校里读书;
一点不愚蠢,说起话来
不腼腆,也不会丑态百出。
我从来不是个饶舌的人,
也不是巴黎大学的博士——
那种人和我本身相比,
更咋咋呼呼,更令人鄙视。
我的身材和那些细高个
确实未必能比个高下;
我脸色红润,头发金黄,
还有一头拳曲的头发。
我喜欢人群,人多时的热闹,
我深深憎恨孤独的烦恼;
我厌恶争吵和无尽的辩论,
其中也包括枯燥的说教。
我非常喜爱戏剧和舞会,
还有,若要我将实话奉告,
我要说,我还喜欢……
如果不是在皇村学校。
我亲爱的朋友,凭这些特点
您已经可以认识我的风貌。
不错,我喜欢这种本色,
上帝是这样把我创造。
恶作剧,我是真正的魔鬼,
我的脸和猿猴可相提并论,
我的举止非常非常轻佻,
您瞧,这就是真实的普希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