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基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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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雷金纳德在卡尔顿大厦

“气候可真是无常,”公爵夫人道,“煤价这么贵的时候天冷成这副模样可真是不幸!穷人该多难过啊。”

“有人曾说过上帝总是站在有钱人那边。”雷金纳德回道。

公爵夫人震惊不已地吃了块凤尾鱼;她相当老式地不喜欢对有钱人的不敬。

雷金纳德听凭她的女性直觉来选择就餐之地,但他要自己选红酒,因为知道女性的直觉在葡萄酒面前就会突然止步不前。一个女人会兴高采烈地为她最没吸引力的朋友选丈夫,或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贸然卷入一场政治争论——但没有一个女人会兴高采烈地选葡萄酒。

“开胃菜总能让我兴味盎然,”雷金纳德道,“它们让我想起一个人度过的童年时光,期待着下面一道菜会是什么样子——在余下的菜式中你会希望自己应该多吃点开胃菜。您不愿意观察大家进入一家餐馆时的不同方式吗?有一种女人是全力冲进来的,仿佛她一生的计划全系于这一刻的绝对权力,而且怕它随时就会失效;看到她安全抵达座椅你真会长出一口气。也有一种人总是带着敷衍塞责的不情愿列队进入,仿佛他们是一群正进入一个瘟疫城市的死亡天使。你在国外的旅馆里会经常看到这种类型的英国人。如今还到处都能看到掘金子爆发户的身影,带着一副纵贯非洲的神气——我想也许可以称之为兰德[11]做派。”

“说到国外的旅馆,”公爵夫人道,“我正在为要在俱乐部发表的一个讲演准备草稿,题目是现代旅行的教育作用,主要侧重于道德方面。我曾跟博韦瑟尔的姑母谈起过——她刚从巴黎回来,你知道。真是个可爱的女人——”

“而且愚蠢透顶。在如今这个女人受到过度教育的时代她可真是与众不同。据说曾有人通过巴黎的围城而浑然不知法国和德国正在开战;而我听说博韦瑟尔的姑母在巴黎住了整整一冬,竟以为亨伯特家族[12]是一种自行车牌子……不是有个主教还是什么人相信我们到了另一个世界后会遇到我们在世时认识的所有动物吗?要是遇到一整群你在王子饭店最近认识的银鱼,那可真要尴尬死了!我肯定我在紧张不安时将只会说起柠檬。不过,我敢说如果我们不把它们吃掉它们同样会被冒犯的。我知道如果在食人族的宴会上我被当作一道菜端上桌,如果食客埋怨我不够肥嫩或不够新鲜我是会恼火至极的。”

“关于演讲,我的主意是,”公爵夫人匆忙抢过话头,“探究随意地在欧洲大陆旅行是否会削弱人的道德感和社会良心。因为我们知道有些在英国相当正派的人士一渡过英吉利海峡就判若两人了。”

“这些人的做派我称之为廉价版[13]德行,”雷金纳德道。“大体上,我认为他们兼得了两个非常值得羡慕的世界的好处。而且,毕竟,有些国外的旅行线路对超重行李的要价太高,因此偶尔把自己的名誉暂时抛诸脑后不失为一种节约有效之道。”

“我亲爱的雷金纳德,我们得说,不论是在摩纳哥还是别的任何所在,都应该像在埃克塞特[14]一样力避丑闻啊。”

“说到丑闻,我亲爱的艾琳——我可以称您艾琳的吧?”

“我倒不知你已经跟我熟到这个分上了。”

“我认识你比令教父教母可以叫你那个名字的时间都长。丑闻不过是快乐之徒为乏味之人创造的一种富有同情心的补偿。想想看有多少人无可责难的生活被他人灿烂的轻举妄动所照亮。告诉我,我们左边桌上的那个戴着老式花边的女人是谁?哦,其实没什么要紧;如今当别人是塔特萨尔花格呢上的幼畜图案一样紧盯着看可是很时兴呢。”

“斯拜尔韦克希特太太?相当迷人的女人;跟她丈夫分了——”

“收入问题?”

“哦,差了十万八千里,应该说差了无数海里的冰洋。他的工作是探测浮冰并研究青鱼的运动,已经出版了一本有关爱斯基摩人家庭生活的极有趣的书;但他自然也就极少有他自己的家庭生活了。”

“如果换个带着墨西哥暖流回家的丈夫就会有优势多了。”

“他妻子对此非常在意。她收集邮票。这对她是极大的安慰。跟她一道的是韦尔普尔斯夫妇,我的老相识;他们总是麻烦不断,可怜的家伙。”

“麻烦可不是随你的兴致能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它就像个松鸡沼地或是鸦片烟瘾——一旦上了手你就甭想甩脱它了。”

“他们的长子就使他们大失所望;他们本来期望他成为一个语言学家,花了无数钱财教他说——哦,几十种语言!——而他竟成了个缄口苦修的特拉普派修士。他们那个本来为美国婚姻市场预备的幼子又对政治起了兴致,写了无数本呼吁为穷人提供住房的小册子。这当然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我自己每天早上也要花很多时间致力于此;但,正如劳拉·韦尔普尔斯所言,最好是自己成家立业之后再去煽动别的人。她对此很是操心,不过倒是一直胃口颇佳,就这一点而言我觉得她真是无私啊。”

“面对失望的态度也各有不同。我就认识一位姑娘,她一直护理着一位久病的富有叔叔,他能拖那么长时间全靠她的基督徒的坚忍,但他在死前竟然把钱都留给了一家猪瘟医院。到了那时她发现她的坚忍已经用光了,如今她在客厅里为人朗诵。这就是我所称的报复。”

“人生充满了不如意,”公爵夫人评论道,“我觉得保持快乐心境的艺术就在于假装它们都是幻影。不过我亲爱的雷金纳德,随着年岁渐增,这一点竟越来越难以做到了。”

“我觉得这比你想象的要更容易实践。年轻人总有对那些永不会实现之事的渴望,老年人总有对压根没发生过的往事的怀想。只有中年人真正意识到他们的缺陷——这也就是大家应该待他们特别耐心的原因所在。但实际上谁都不会耐心待他们。”

“毕竟,”公爵夫人道,“对人生的幻灭可能端赖我们对它的估价方式。我们后来者记住我们的也许是那些我们相对忽略了的品质和成功。”

“仰赖所谓后来者的记忆恐怕不一定可靠。那些中世纪圣徒的人生中也可能有幻灭,不过,如果他们能预见到他们的大名如今主要地是跟赛马和中低档葡萄酒联系在一起,他们也就该心满意足了。眼下,如果您能暂时撇下盘子里的盐腌柠檬,我想我们该舒舒服服地到棕榈树下喝喝咖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