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夏承焘先生是现代词学研究的主要奠基人和杰出的诗词家。他生于1900年,青年时代经受了五四思潮的洗礼,既深研国学又广纳新知。20世纪30年代他与学友龙榆生、任中敏、唐圭璋诸先生在《词学季刊》上发表一系列的论著,可说是现代词学奠基性的工程。他突破了随感式的诗文点评传统,以缜密的分析、归纳、推理、判断构建了一个宏大的词学体系,特别是在谱牒、词乐、词律研究上取得了超越前贤的重大创获。张尔田评曰:“湛深谱牒之学。文苑春秋,史家别子,求之近古,未易多觏。”赵百辛更云:“十种并行,可代一部词学史。”(皆见《天风阁学词日记》所录)夏先生对姜白石十七首自度曲旁缀乐谱的解译与乐理研究,能用姜氏之制明姜氏之说,创通条例,而成一家之言。詹安泰先生在《词学论稿》中诩为“均具特识,足资参酌”,唐圭璋先生在《历代词学研究述略》中称赞夏先生的研究著述“搜罗既广,考证亦精,实为词学研究者必读之要籍”。
夏先生对于词艺形式的研究也做出了开拓性的贡献。他的《词例》一稿始自1932年,讫于1979年。意欲仿照俞樾所校经、子诸书的平议及高邮王氏父子《读书杂志》之法,以治唐宋词。对于词之用韵、协声、分片、换头、起结、领字与用典等形式结构问题做了系统的研究与评价。引例丰赡,论断精妙,极具启发性。
夏先生的《天风阁词》就是建立在如此湛深的学养与超卓的才情基础上的。这是一部才学兼胜、境界高远、密切反映时代的杰作,是夏先生留给后人的又一份珍贵遗产,值得我们珍视与学习。下面拟就创作历程、开拓、词艺特色等三个方面试加缕述,请专家、读者不吝赐教。
一
夏承焘先生写词历史长达60多年,大致可以1949年为界,分前后两个阶段。1949年前的30多年是其逐步成熟、走向辉煌的重要时期,按其发展经过,可分为少年、青年与中年三个时期。夏先生作词起步很早,起点很高。少年时期即已崭露头角,表现出少有的天才与清丽苕秀的风格。他在《天风阁词集》前言中自言:“予年十四五始解为诗,偶于学侣处见《白香词谱》,假归过录,试填小令。张震轩师尝垂赏《调笑令》结句‘鹦鹉鹦鹉,知否梦中言语’二句,以朱笔加圈。”这是他的第一首作品,作于温州师范。虽然才十五六岁,却能透过一层用笔,意谓我说出来的你能学舌,我梦中的言语你能知道吗?化用唐诗,活泼而又含蓄,可谓巧于构思。温师三年的其他词作,如“昨夜东风今夜雨,催人愁思到花残”,以及他写赠其初恋的女郎——钱蘅青的《菩萨蛮》“酒边记得相逢地,人间更没重逢事。辛苦说相思,年年笛一枝”、《高阳台·杨花》“钟情难觅飘零梦,枉匆匆转队成毬”等,皆清秀颖妙,把少年词人的绮丽情怀写得楚楚动人。
温师毕业后的十年,是其青年时代,也是他词风发展的重要阶段。这时他已结束学习,走向社会,走向工作岗位。他与当地诗人梅冷生、陈仲陶等深相结纳,时有唱和。这时他还与温州道台、名词人林铁尊相识,参加了瓯社的创作活动,并得到朱古微、况蕙风的指导。再加上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使他大开眼界,立志做一个有益于时代的诗人。他在《学词日记》中写道:“翻旧年诗词草,自嫌诗境卑卑,无元龙百尺楼气概。”因作自警诗云:“作诗也似人修道,第一工夫养气来。”决心要洗刷其偏于婉约的少年风格,创出新的门径来。这当中5年西北壮游,对其风格转变起了重要作用。1921年底至1925年秋,他在陕西担任中学及大学的教职,汉唐故都的风采,黄河华岳的雄姿,历史的辉煌与现实的苦难,在他心中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与强烈的冲击,词风一变而为清壮悲凉。如《清平乐·鸿门道中》:“吟鞭西指,满眼兴亡事。一派商声笳外起,阵阵关河兵气。 马头十丈尘沙,江南无数风花。塞雁得无离恨,年年队队天涯。”又如《鹧鸪天·宿潼关》:“过眼秦皇与汉皇,马头但有路尘黄。扫眉人唱三峰媚,折臂翁耕百战场。 风浩荡,劫苍茫。旁观莫笑客郎当。贾生涕泪无挥处,要上潼关看夕阳。”伤时念乱的长悲大喟,一扫昔日的儿女风华,声情激楚,可以裂竹。
此后的严州(浙江建德)客旅,三年教学生涯,夏先生寄情山水,创作了一批清逸高远的作品,基本上奠定了他在词坛上的地位。
夏先生的中年词作,是指1930年至1949年这20年间的作品。这时他执教于之江、浙江诸大学,主要精力用于科研与教学,创作相对少些。但由于日寇入侵,民族危机加剧,激于爱国义愤,他创作了不少反映时代的佳作,成为他在词创作上的一个高峰。这时期他的词风也日趋清刚激越。1930年秋承邵潭秋之介,夏先生从严州山水之窟来到西子湖畔的之江大学任教,清幽的环境,优裕的生活,渊雅的同事,为词人打开了生活的新局面。流诸笔墨,便有无尽的欣悦。如《望江南·自题月轮楼》:
秦山好,带水绕钱塘。一道秋光天上下,五更潮信月苍茫。窗户挂银潢。
秦山好,飞观俯西兴。沧海未生残夜日,鱼龙来啖半江灯。人在最高层。
这些正是他当时生活的写照。然而之江并非象牙之塔。东北的沦陷、沪上的事变以及接踵而至的危机,极大地激起了词人的义愤,他创作了大批忠义愤发的词章。如《满江红·答任二北》:“辽鹤归来,故乡事、伤心忍说。……照我横磨歌出塞,榆关今是谁家月。叱岛夷、浮海戴头来,吾无慑。”《贺新郎·承德失守》:“醒来铅泪纷成把。念陇头惊沙千斛,边声万马。南渡湖山巾屐盛,日日歌围酒社。天水恨,花应能话。换了尊前筝笛耳,听北风鼓角从天下。香影拍,忍重打。”《水龙吟》(谒叶水心墓,时闻南京沦陷):“九原人比山高,海云过垄皆奇气。……沉陆相望何世,送千鸦、苍茫天水。遮江身手,可堪重听,石城哀吹。临夜回飚,排阊余愤,定惊山鬼。待铜铙伴打,收京新曲,唤先生起。”这时夏先生为激扬士气,还创作了一批《军歌》,例如:
不战亦亡不如战,争此生死线。全中国人戴头前,全世界人刮目看。战战战!
火海压头昂头进,一呼千军奋。左肩正义右自由,挽前一步死无恨。进进进!
此外,作者避寇入雁荡时,还写了一些气奇格高、不同凡响的作品。如《清平乐·常云峰访无闻》:
啸声天半,酌斗浇河汉。赠我长筇龙欲变,咒起身云千片。 四更奔走山灵,海舟万里都惊。谁放峰头光怪,先生枕上诗成。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时,夏先生已年过五十。作为一个饱经世乱的正直学者,他衷心欢迎解放,对新社会很有好感。他以饱满的热情从事诗词创作,同时也感到有必要探索新的道路,以表现社会的巨变。如其《满江红·赠止北》云:“五十开端,趁未老,共君抖擞。正眼前、乾坤重整,奇功初就。”
其《卜算子·己亥年正月十一日六十生日》词云:“五十九年非,猛悔如何改?试上层楼望晚江,西日多奇彩。 昨岁约飞空,何日真横海?戏与儿童画字看,拄杖将成乃。”
又描写北京看节日焰火的《玉楼春》云:“归来枕席馀奇彩,龙喷鲸呿呈百态。欲招千载汉唐人,同俯一城歌吹海。 天心月胁行无碍,一夜神游周九塞。明朝虹背和翁吟,应有风雷生謦欬。”
又《好事近·原子弹爆破》:
云外迸惊霆,振撼梦中海岳。吹堕天庭一纸,闻战神夜哭。 海东回首赤旗高,扶桑满红旭。看合涛头万弩,折毒龙牙角。
又《水调歌头》(赠德国友人施华滋):
秋水不能画,西子有明眸。醉人千顷波碧,临境欲横流。待续坡翁俊语,宜雨宜晴而后,谁识更宜秋。三月碧桃水,且莫酿春愁。 攀斗柄,探月窟,壮哉游。故人相望何处?万里海西头。争似断桥吹笛,携得波光西子,招手落双鸥。让汝广寒阙,容我占湖楼。
在词人眼中,西子湖畔的人文胜概,并不亚于攀星揽月的壮游。奇情妙想,真是匪夷所思。这一期的作品在歌颂之外,也有沉哀入骨的悲吟。如对任铭善的悼念就是一例。铭善是夏老执教之江时的学生,高才妙质而不能谐俗,1957年卒遭排摈,后屈死于“文化大革命”中,年仅54岁。夏先生为作《玉楼春·悼无受》:“廿年旧事倾襟抱,半夜屏风伸脚倒。共伤才子早生天,七十尘容还耐老。 吴山眉黛如新扫,永忆湖楼窗户好。临平冷月梦回车,单舸闹红愁打稿。”“临平”指任之墓地。到1979年夏先生又写诗悼念:“拥鼻听吟逼侧行,路人都怪气纵横。高年厚福君无分,论定长沙一贾生。”痛惜之情,真是沉哀入骨了。对于1957年“反右运动”,夏先生是很有看法的,曾写诗批评:“敢想容易敢说难,说错原来不等闲。一顶帽儿头上戴,搬它不动重如山。”生性谦和忍让的老先生,眼见人才被摧残和陨灭,再也无法缄默了。收入《天风阁词集》前后编的作品共480首,皆作者生前手订,其他见于日记或他书的词作大约也接近此数,总计当在千首左右。无论数量与质量,夏先生应是20世纪当之无愧的词坛巨擘。
二
夏先生的创作誉满词坛,并世词家殆罕其匹。朱古微称其词:“历落有风格,绝非涂附秾丽者所能梦见。题梁汾词扇一阕尤胜,私庆吾调不孤。”(《天风阁学词日记》一九三〇年十二月五日所附彊村先生来书)夏敬观亦云:“永嘉夏瞿禅承焘,深于词学,考据精审……其词秾丽密致,符合轨则,盖浙中后起之秀也。”(《忍古楼词话》)又称秦望山《水龙吟》、桐庐《浪淘沙》二词,“皆绝去凡响,足以表见其襟概”。汤国梨则云:“既读瞿髯词,凄情顿挫,万感横集,奇思壮采,今人岂让古人哉!”(《奇思壮采 万感横集》)张尔田更云:“尊词于朋好中,胎息神骨俱臻超绝。昔大鹤丈盛推武林陈伯弢词,谓楚材高骞,非吴下阿蒙,恨其未见君作也。”(《天风阁学词日记》一九三八年七月七日所附张尔田来书)可谓推许备至。
夏先生是20世纪的文化巨人,他的成就是多方面的。程千帆先生认为:“此老之于词学有不可及者三:用力专且久,自少至老,数十年如一日。平生旁搜博考,悉资以治词……一也。以清儒治群经子史之法治词……前修未密,后出转精,当世学林,殆无与抗手者,二也。精于词学者,或不工于作词;工于词者,又往往不以词学之研究为意。故考订、词章,每难兼擅,而翁独兼之,三也。”(《论瞿翁词学》)可谓至确至当之定评。夏先生从20世纪20年代起攻治词人谱牒、音律之学。他的独创性研究,轶宋超清,为现代词学理论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成为我们这些治词者必经的陛阶。
由于他湛深词学,洞悉其发展学源流,故在填词的定位与风格的追求上,能于高处着眼,大处着墨,具有历史的眼光与时代的自觉。他与一般附庸风雅、吟讽花月的旧式文人名士不同,他是以学者的鉴裁与词人的文心,刻意追求新的突破。一切文艺应以创新为第一要务,因循守旧则是文艺的悲哀,夏先生从青年时代起,就立志摸索与时代相称的属于个人的诗词风格。
清代,特别是晚清,词风昌炽,百家腾跃,主持坛坫者多为学人,如张惠言、周济、谭献、龚自珍,以及朱古微、况蕙风、张尔田、王国维等,莫不雄于才而邃于学。因得探其本原,明其正变,上开骚雅而下开新局。夏先生是幸运的。他虽僻处海隅,但少年时就脱颖而出,得到张震轩、林铁尊等名家的栽培,并进而获得了朱古微、况蕙风的指导。青年以后更与朱、况、吴(梅)、张(尔田)诸老辈,以及龙榆生、唐圭璋、任半塘、吴鹭山诸学友切磋请益,这就为他词艺的发展提供了很好的条件。他说自己对词的兴趣,源于老师的鼓励,他对琦君说:“我十几岁作的第一阕《如梦令》,那时老师在两句边上密密地加了圈,连声夸我作得好,真使我感激万分。从那时起,我马上下定一生要研究词的决心。”(琦君:《三十年点滴念师恩》)如何才能写出好的诗文呢?他说:“第一要培养对万事万物的关注。能关注才会有灵感……他又吟起词来:短策暂辞奔竞场,同来此地乞清凉。若能杯水如名淡,应信村茶比酒香。无一语,答秋光。愁边征雁忽成行,中年只有看山感,西北阑干半夕阳。”(琦君:《三十年点滴念师恩》)夏先生作词悬鹄甚高,不以小成就为满足。要求自出机杼,不依傍古人。其《自赠》诗云:“古如无李杜,我亦解高吟。莫拾千夫唾,虚劳一世心。江湖秋浩荡,魂梦夜飞沉。脱手疑神助,青灯似水深。”其抱负可见。又其1928年《学词日记》云:“阅现代名人传,屡有感动……曰汩没其精神于故纸中,不能扩其目光于斯世。明年忽已三十,我其终为一乡一邑之人乎?”1929年日记云:“思中国词中风花雪月、滴粉搓酥之辞太多……求若拜伦哀希腊等伟大精神,中国诗中当难其匹……以后作词,试从此辟一新途径。王静安谓李后主词有释迦、基督代人类负担罪恶意,此语于重光为过誉。中国词正少此一境也。”其1939年9月日记云:“夜读王逢原诗,因成一词,思以韩王诗笔为词,取材在寻常词苑之外,为苏辛再开生面。”句有“九衢尘底千虫倮,火狱当前堕……层冰积雪满高坤,安得手提天下上昆仑”(《虞美人》)。基于这样的思路,夏先生刻意追求着一种词的新声情、新意境和新气象。它是以清刚为骨,奇崛为神,深折为姿态而戛然独造自成一家的。如《金缕曲》(题顾梁汾词扇):“展卷寒芒立,有当年、河梁凄泪,扪之犹湿。比赎蛾眉艰难事,多此几行斜墨,便万古神喑鬼泣。何物人间情一点,长相望、旷劫通呼吸。携酒问,贯华石。”又《清平乐·常云峰访无闻》:“啸声天半,酌斗浇河汉。赠我长筇龙欲变,咒起身云千片。 四更奔走山灵,海舟万里都惊。谁放峰头光怪,先生枕上诗成。”如此笔墨襟抱,确乎是词坛未有之境。
作为一位名满天下的大学者,别开生面的大词家,夏先生对诗词的改革也很关心。在他与林庚白的通信中,他认为诗词用韵可以“国音为标准”,“宋人用方音填词不足法”。他还认为“各体文事,势不能不变。时下有人哓哓以更新体貌为言,而不知变换其神理,驯致内容之腐滥……时下之白话诗词大多不足称文艺”。60年前的这些观点,今天仍有参考价值。夏先生就是这样一位能将学者的识鉴与词人的才情紧密结合、不断探索诗词的新定位的自觉开拓者。他自承作诗“于昌黎取炼韵,于东坡取波澜,于山谷取造句”,填词则欲“合稼轩、白石、遗山、碧山于一家”(《天风阁词集·前言》)。纵观夏先生词作,确能摄取山谷的瘦硬、白石的清刚,复参以东坡、稼轩的雄旷与宏肆。夏先生是折衷刚柔、含纳豪婉,以健笔写奇情而独放异彩的一代巨匠。
三
夏先生在谈到填词风格时说:“宋词有深远坚苍一种,与唐五代之婉丽靡曼者不同。予好以宋诗意境入词,欲会唐词宋诗为一体。”用宋诗笔法写唐五代词中意境,这就是刚健清奇的承焘体。姚鹓雏在赠夏老的《玉楼春》中写道:“辛姜一手阳春曲,咫尺便看追玉局。兴来平地看青春,诗入空肠歌绿萼。 君词多骨我多肉,瘦硬通神君所独。与君同合字臞仙,昔有吴侬歌裂竹。”指出了他对苏辛、白石的继承与瘦硬通神的特点。
奇创性可说是夏词的首要特色,如写桐庐江行的夜色:“万象挂空明,秋欲三更。短篷摇梦过江城。可惜层楼无铁笛,负我诗成。 杯酒劝长庚,高咏谁听?当头河汉任纵横。一雁不飞钟未动,只有滩声。”(《浪淘沙》)写武汉大桥通车:“人间天上两星桥,江汉正秋宵。黄鹤不须招,看人比江楼更高。 红旗舞处,人民事业,千古浪难淘。容我伴诗豪,挟白月飞过怒涛。”(《太常引》)又如题王船山手稿词:“六经生面,岩壑书成关世变。宙合苍茫,并世相望有顾黄。 风云叱咤,红紫江山环讲座。不待扶筇,开卷光芒见祝融。”(《减兰》)皆骨采骞腾,想落天外,令人有观止之叹。
深折是夏词的第二个特点。文艺贵变,层次、曲折与错综是服膺于变化的需要的。一览无馀,一泻到底不是艺术,一唱三叹才是艺术的高境。夏词于此极见功力。如《清平乐·黄河舟中》:“离心东注,一派茫茫去。料得剪灯楼上语,今夜春寒几许? 枕边数拍哀笳,酒醒且莫思家。只在深闺梦里,几曾身到天涯。”词写新婚别后对妻子的思念,却不从正面写,而移位到对方——写剪灯人对自己的惦记。明明是行经在浊浪排空的黄河天际,却说成只在深闺梦里。以深折之笔出之,既含蓄又浑成,自是高境。另如《临江仙·将入雁荡寄心叔》:“挥手山楼灯火伴,音书南北都稀。阿连最少最相思。观身因悟易,临事见能诗。 岁岁扁舟苕霅约,几番开谢梅枝。梦中台荡有归期。一筇如忆我,双笛更邀谁?”“心叔”即任铭善,是夏老最器重的门人,词里比之为谢惠连。“一筇”两句,意谓你如想我这个扶杖的老人,就快来雁荡伴我吹笛吧。倒折用笔,便觉意足层深。其《浣溪沙》写湖窗景色云:“湖上游人羡画阑,午风似酒坐忘还。帘波诗思有无间。 知画修蛾谁最好,但愁幽兴各无闲。家家分绿看吴山。”下片三句是说,尽管有最美的佳人,也无暇追求,因为大家都被吴山的春绿吸引住了。湖山之美就这样巧妙地渲染出来了。其《菩萨蛮》云:“百年作计归来早,宫桥杨柳风先扫。何路问关山,山山鹃血斑。 家乡多翠竹,让与霜禽宿。莫访淡妆人,天寒倚市门。”此词上片谓沦陷山河,处处血痕;下片所言倚市门之淡妆人,则指投向汪伪的旧友。用比兴寄托之手法,表示痛惜与绝交。意严而笔婉,当细心体会。
理趣是夏词的又一显著特点。夏先生耽嗜哲理,于佛学、理学造诣很深,对西洋哲学也下过相当的功夫,故其词中往往洋溢着理趣与对人生的觉解。如:
过雨春溪万佩鸣,草虫能学鼓琴声。溪头侧耳有牛听。 隔水数峰犹在定,过桥孤杖莫相惊。滩风到面小诗成。(《浣溪沙·灵峰晓行》)
门外苏堤接白堤,窥门好鸟四时啼。吟人笔下有花枝。 霜雪不惊容阅世,声华渐淡可言诗。西风酒面立移时。(《浣溪沙·压堤桥赏荷》)
欲话西湖各怆神,巫夔归路亦兵尘。重温旧梦真如画,不泣新亭要有人。诗脱手,酒沾唇,何须攀柳更逡巡。疏梅筋骨凭君看,数点能回天地春。(《鹧鸪天·送成业诸生西行》)
第一首写人与自然的契合,第二首写勘透声华的道心,第三首写“数点能回天地春”的生机,皆意味深长,具有儒门与释迦气象。夏先生词作与一般骚人名士不同,充满衮衮天机,有一种高远进取的精神。他在一首诗中告诫友人“莫向西风添苦语,四山红叶正如春”,正是这种胸次、气概,使他在词坛上别开生面、度越前人,成为一座耸入云霄的高峰。
夏先生的词学研究与创作都取得了震灼古今的成就,在20世纪的词林中堪称独步。王季思先生在唁电中称他:“一代词宗,芳流海外。等身著作,光照人间。人生到此,可以无憾。”可谓定评。深入学习这份词学遗产,继承他的宝贵经验,以提高当前的词学研究与创作水平,有着现实的意义。
今天,当我们再读夏词,不能不为中华文化的博大而自豪,不能不为夏先生的爱国情怀与民族精神所感动,不能不为夏先生为传承中华文化文脉所作的努力而感佩。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说:“中华文明绵延数千年,有其独特的价值体系。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已经成为中华民族的基因,植根在中国人内心,潜移默化影响着中国人的思想方式和行为方式。今天,我们提倡和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必须从中汲取丰富营养,否则就不会有生命力和影响力。”
当前,我们国家正进入一个高速发展的时期,百馀年来人们渴望的强国之梦正在变成现实,但要真正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仍需要不懈努力。优秀的传统文化是一个民族的精神与灵魂,是提升民族凝聚力的核心,作为一个后辈学者,责无旁贷,故欣然应允辽海出版社马千里先生的约稿,对夏承焘先生的《天风阁词选》进行了再整理,精选了夏先生200首代表作。因我有缘追随夏先生十有馀年,对一些诗词的背景比较了解。酌加注释,以疏文意,提示作品艺术特点,藉供读者阅读参考。水平有限,不妥之处,希望多多赐教为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