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花梦蝶,暗香浮,入骨相思自不知》:初颠倒,错今生
林肇聪犹清楚记得,他的一双儿女,锦笙和云笙出生那一日,燕平城云开雨霁。日落时刻,云蒸霞蔚,城中闲暇人皆望见天上红霞幻化成火红麒麟,仿若踏云而至燕平城上空。
燕平城内,林家并非世代簪缨的官宦贵族,只在康熙盛世间开始经营绸缎庄,世代相传、人脉扩展,渐次也供奉大内。至列强入侵,国门被迫打开,多处口岸开埠通商,林家又跟随实业浪潮,创办缫丝厂和丝织厂,生意便越做越大。
到锦笙父亲林肇聪这一辈,林家生意已涉足蚕园、缫丝厂、丝织厂、地产、绸缎庄、刺绣品、皮货、钱庄银行等,又垄断了北地柞蚕行业。家财笼统算下来,林家在燕平城已是首富,与张、赵、方三族并称四大财阀家族,为各方割据势力争相笼络。
清晨四点,占据桃源巷大半条长街的林宅还没有开电闸,阖府上下处在溟蒙之中。
林宅的麒麟堂院门前,林家大爷林肇聪垂手站立着。就在昨夜,他六岁的幼子锦笙不堪天花病魔,夭折离世;他亦骤然间老了数岁,背影在月光中佝偻着。
五年前,他被土匪绑票。寒冬十二月,土匪怒极之下,把他捆绑泡在盛满冰水的大瓮中。虽未伤及性命,却泡坏了他的下体,归府大病一场后,本就子嗣稀薄的他更是无望再得子嗣。唯盼着一向体弱多病的独子锦笙长大成人,好替他延续香火。
奈何,天不遂人愿。
林肇聪盯着院门上方所悬的黑底木匾额,稀薄月光下,可见匾额上的烫金大字。麒麟堂三字是林老太爷所书,遒劲有力中透着磅礴飞天之势,仿若这金色的麒麟二字,要幻化成麒麟腾空而飞。
林肇聪犹清楚记得,他的一双儿女,锦笙和云笙出生那一日,燕平城云开雨霁。日落时刻,云蒸霞蔚,城中闲暇人皆望见天上红霞幻化成火红麒麟,仿若踏云而至燕平城上空。
偌大燕平城,火红麒麟不偏不倚,恰巧消散于林肇聪眼前的庭院正房上空。那时,这处院落不叫麒麟堂,尚叫锦瑟苑。
锦瑟苑是林肇聪的妾室赵丹蔻丹姨娘所居的庭院,火红麒麟飞降锦瑟苑那一刻,正是丹姨娘诞下女胎之时。
抱儿子于怀时,林肇聪从窗外仆役口中听闻有祥瑞之兆傍身,便命令赵妈保密,把晚于云笙而出的锦笙,谎称作兄长,应了麒麟儿一说。
古人云:麒麟踏祥云,人间百难消。
燕平城人也只把麒麟祥云及龙凤胎这两件稀奇事当作饭后消遣,闲话两句亦不再提起。
及至两月后,有消息传来燕平城,黄河凌汛并未严重到决堤且已渐融,周遭百姓免去了一场洪水灾害;受旱灾困扰两年之久的西北竟在今年迎来连场春雨灌溉。
外城人自然不晓林家生了个麒麟儿,但燕平城人口耳相传,越传越玄。众人认为,锦笙应着火红麒麟消弭的时刻出世啼哭,定是麒麟幻化而来,实乃真正的麒麟儿,是替人间消难来了。继而传至大内,太后赐赏麒麟儿,又增添许多传奇。
这传奇由外至内,传至林老太爷和林老夫人耳中,二人心中自然是喜上添喜。打林老太爷记事起,林家阖族从未有过这等传奇喜事,喜至盛,则心乱,不免又担忧这龙凤胎自出生就体弱,恐日后会多病多难。从二人的乳母到小厮、丫鬟,林老夫人挑挑选选又斟酌再三。林老太爷更是不敢轻易为这龙凤胎定名,找来了有名的算命先生“算准算”,合着孙子、孙女的生辰八字取吉名。林老夫人在“算准算”所列吉字中选定了“锦笙”“云笙”,她不太懂“算准算”那一套命格之谈,私心里认定“笙”与“生”同音,给那勾魂索命的小鬼听了,也许能糊弄过去呢。
吉字里有“钰”,族里有墨客见林老太爷如此宝贝这麒麟孙儿,曾提议以“清钰”为名。钰,珍宝也,然此钰有金属之硬,绝不似贾宝玉之玉也。
林老太爷虽喜此名,但到底是林老夫人的嫡亲孙儿,他不忍拂妻子之意,想待锦笙长大成人,身子骨硬朗了,再为其更名。
锦,丝绸之上品。林老太爷不知是否名字缘故,他现有的儿孙中,唯有锦笙从周岁抓取志向始,就对丝绸有情感,有莫大的兴趣。他亦不止一次同人念叨,锦笙当真是上天赐予林家的麒麟儿,改名一事,自然就此作罢不念。
“麒麟踏祥云,人间百难消!呵!我不求你消人间百难,你又为何带走我的麒麟儿锦笙?”
回想着麒麟儿带来的荣耀时刻,林肇聪悲咽着一拳捶在麒麟堂大门的门框上,朱红门扉,鎏金辅首,兽口衔着门环。那狰狞有辟邪寓意的兽面,看在他眼中,极具讽刺。
林家二爷林肇泰突然从月亮门那里冒出来,人未到,先传出一句:“哟,大哥,昏昏暗暗的,你站这里念叨什么呢,吓我一跳。”
林肇聪稳定心绪时,林肇泰沿着麒麟堂院门前的小道,踏着淡薄月光投射在石青砖上的暗影来到他身边,阴笑道:“大哥,锦笙和云笙得了天花,在麒麟堂里避痘,我跟爹昨夜里可是听到有女人号哭了好几声,听着是丹嫂子的声音。别是咱家的麒麟儿出了什么事?嘿!你的身子骨早就不中用了,林家祖规又不许过继儿子。如今家谱上可还没落名呢,要是锦笙夭折,你们大房可就绝户了。族谱上,你们大房这根枝儿就折喽!你可得好好照顾锦笙啊!”
当初,林肇聪无法再得子嗣一事,本是林宅家丑,连大夫都被赠了重金,要求守口如瓶。林肇泰与他太太却频频在亲友谈话中透露家丑,说毕要求亲友保密,亲友再透露给亲友时,说毕也要求保密。
如此接连地保密下去,不消几日,林家大爷是半个太监的事就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资。
街头顽劣之徒曾聚在一处拦截住林肇聪,强行脱下他裤子,要瞧一瞧半个太监和那些个少物件的太监是不是一回事,瞧的结果是:林家大爷比那些个少物件的太监强些,可却是中看不中用,与太监也无甚两样,只委屈了那娇滴滴美艳艳的花魁小妾要守活寡喽。
一时间,又是满城的风言风语。纵使有涵养之人,看向林肇聪的眸光里也带了半分隐忍的笑意或怜悯之意,刺痛着林肇聪的傲气与尊严。
这之后许久,林肇聪都仿若惊弓之鸟,与何人见面,都觉那人是在耻笑抑或怜悯他。纵然别人眼底无半分笑意,他亦会觉得那人是在心里侮辱嘲讽他。
身为男人的尊严被乱马奔腾似的践踏,林肇聪对林肇泰早已不存兄弟之情,只余了憎恨,那股憎恨似杂草般在心里扎根、生长,他虽压抑着、铲除着,却一日旺盛于一日。
林肇聪敛稳神态,语气温和地回林肇泰道:“锦笙和云笙都没事,现下痘开始消了,孩子忍不住疼跟痒,哭了几声,你丹嫂子心里受不住,就跟着号了几嗓子。如今孩子睡下,这不,娘儿们也消停了。”
林肇泰一手环胸,一手摸着下巴泛青的胡楂,似笑非笑:“得,大哥,你跟丹嫂子也别担心了。你们这一双儿女,可是麒麟脚踏祥云给你们送来的。我去给父亲回一声锦笙没事,省得他老人家担心林家的宝贝麒麟孙子。”
林肇聪敷衍地牵动嘴角,于黯淡光线里别有一番凄怆,他神色淡然地走进麒麟堂,却在关门后浑身发软地倚在门扉上。他猜想,林肇泰定是从寿延斋的仆役那里听说了什么,过来打探虚实。只消等到天大亮,老太爷和老夫人起床,锦笙夭折的消息,便再也瞒不住了。
沿着水门汀地面的甬道,林肇聪佝偻着身子走回了正房。卧房内,被帷幔一分为二室,外边放了一张小罗汉床,上面睡着云笙。前几日里,两个孩子睡在一室。只因锦笙越发不好,怕把病气再过给云笙;也为了方便照顾,林肇聪便让仆役搬进一张小罗汉床,让云笙单独睡在帷幔外面。
昨夜,云笙被母亲赵丹蔻的哭叫声吓到,赵妈哄了许久才睡着。
林肇聪仿若瞧不见云笙,径直撩开槐黄色帷幔,朝里走了两步。这边是正经卧房,红木雕花架子床上的珊瑚色床幔被金钩钩着,林肇聪不走近,亦可看到床上的赵丹蔻和锦笙。
那红木架子床雕刻的图案是百兽拜麒麟,林肇聪着意让工人们算着工时,把百兽拜麒麟刻了百日,处处都合乎“百”字,就是想锦笙能够长命百岁。
赵丹蔻手脚被捆绑着,嘴巴里也被塞满了锦帕,那嘴巴鼓胀的神态像是寿延斋里任人捉弄玩耍的猴子,滑稽悲戚。她倚靠在架子床的雕花围栏上,脑袋正好枕着数朵祥云,凌乱的鬈发遮掩了祥云,落在林肇聪眼里,瑞兽麒麟是断腿腾空的,兽面带着刺眼的诡谲。
锦笙刚夭折时,赵丹蔻扯着嗓子号哭了几声“锦笙”,悲恸尖锐刺破了屋顶,似有冲上云霄之意。
林肇聪悲痛之下的本能反应,便是不想锦笙夭折之事被人知晓,就连同赵妈把赵丹蔻捆绑起来,往她嘴里塞了两大块锦帕。
起初,赵丹蔻还挣扎着大声呜咽,三个时辰过去,她已经挣扎不动,唯余了低低呜咽啜泣,痴痛地望着她儿子。连日来照顾一双儿女,她学着城里洋女人烫的发式已凌乱,乌黑云鬓纠缠打结,乱糟糟地像一堆枯黑杂草,脸上孔凤春的鹅蛋粉经过数个时辰的泪水冲刷,已被清洗掉,苍白的脸颊上留着斑斑驳驳的残妆污渍。
瞧见赵丹蔻如斯样态,林肇聪更是承受不住锦笙夭折的事实,走出帷幔。
临时搬来的小罗汉床上,醒来的云笙半坐着,她迷迷糊糊地用小手揉着眼睛。这小半边卧房中,光线晦暗且复杂。有火炉里的星寥之火,还有从槐黄色帷幔透进的黯淡烛辉。六岁的云笙,眼前一片溟蒙,不知发生了何事。
她白净的面容上只留了四小点的水痘结痂痕迹,算得上完好无损。仿若出生时,她应火红麒麟而生一般,这次的天花也眷顾她。
云笙的黑色头发在头上绾了左右两个圆髻,用粉绒绳缠绕着,身上穿着光滑细软的粉软缎衣裤。大而圆的眼睛,澄澈无杂尘地看向了林肇聪。
云笙与锦笙是龙凤胎,虽然容貌不完全相同,却有七八分相似。
黯淡光晕中,已经有七八分清醒的云笙对林肇聪弯眼笑着,映着罗汉床旁边的海棠花盆栽,笑容纯粹可人。林肇聪有片刻的恍惚,以为是儿子锦笙,呢喃唤了一句“我儿锦笙”,又自觉失言,别过脸去,不理会云笙唤他:“父亲,我不是锦笙,我是云笙。”
林肇聪的一双儿女出天花,中医、西医都请过来折腾了许多日子。虽然他希冀儿女安然双全,但两者若非要取其一的话,他宁愿夭折的是云笙。倏忽间,他竟对云笙有了深深憎恨:就因她是麒麟幻化,她的命就该硬到如此地步吗?枪打中她,她都能活下来,得了天花,又夺取了锦笙余下的寿命偷活。不!该夭折的,理应是云笙!
林肇聪暗暗咬牙攥紧了双拳,心里思忖良久的抉择越来越坚定。他不能缺了儿子,不能让大房绝户,不能再被人戏谑侮辱,不能再被人践踏尊严!
若买来外姓男童谎称锦笙,这是乱了林家血脉,林家祖先断然不能饶恕他,他死后亦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可若要云笙女扮男装顶替锦笙而活,云笙虽是女儿身,却终究是林家血脉,又是真正的麒麟儿,他的罪过也可减轻少许。云笙长大,寻一乡野村夫令其有孕,待确定所生为儿子,再想法子打发了孩子生父。云笙的儿子,亦勉强算得上林家血脉。
如此,大房这一支香火,就算是保住了。
林肇聪看向依旧懵懂无知的云笙,双眼紧眯,暗暗道:“云笙,并非为父心狠!是你夺了锦笙余下的寿命,你就该替他而活!这是你欠锦笙的!你这一生都要做锦笙的替身!”
林肇聪决然转身撩开槐黄色帷幔,对给赵丹蔻擦脸的赵妈急声吩咐道:“赵妈,你立即去找一身锦笙新做未穿的长衫马褂,拿过来给云笙穿上!”赵妈不知林肇聪何意,迟疑须臾,林肇聪便涨紫了脸,低声急吼道:“快去!”
“哎!”赵妈应着便迈起三寸金莲,跌跌撞撞地取了锦笙的长衫马褂,又折回来给懵懂不知发生了何事的云笙换好,旋即又按林肇聪的吩咐要给云笙剃发、梳辫子头。
做这些事情时,赵妈已然知晓林肇聪的意图,却并不迟疑违背,他吩咐什么,她便做什么。她和女儿赵丹蔻能够留在林宅里锦衣玉食、仆役伺候,全是靠着锦笙,若锦笙没了,不仅林肇聪绝户,她和女儿是堂子里出来的,也要再次受尽林家下人的白眼。说不准,还有可能被赶出林家。
云笙头上也有结痂的水痘印,赵妈已极力小心翼翼,可还是刮伤了她,痘印处,小滴鲜血冒了出来。赵妈顾不得心疼云笙,若能以云笙为替身,隐瞒下锦笙夭折的消息,她私心里认为,于云笙而言,以后可以像麒麟儿锦笙一样受林家老太爷和老夫人娇惯,亦是一件大幸事。
云笙素来胆子大,只在看到赵妈手拿剃刀以为要似杀鸡般地杀她时,被吓得哭出了声。嘴巴即刻被林肇聪捂严实,哭声透不出半分,她看出赵妈并非要伤她,也渐渐安静下来,任由赵妈为她剃头。
留辫子头、穿长衫马褂的云笙,与锦笙很相似,不细看竟辨认不出,林肇聪堵塞心间的石头也落了半分。
眼瞧着黎明将至,林肇聪不敢再有丝毫耽搁,连忙让赵妈拿出了他平日里出远门用来放大件行李的棕色皮箱。皮箱很大,把锦笙六岁的身体放进去,尺寸刚好。
见林肇聪狠心把锦笙塞进皮箱,赵丹蔻在床上来回扑腾着。赵妈紧紧抱住猛烈乱动的赵丹蔻,赵丹蔻泪眼婆娑地望着林肇聪摇头。
林肇聪不看任何人,只绷紧了下巴颏、锁着眉头,把皮箱立好放在墙角。随后撩开帷幔,唤进了云笙。他坐在床边的梨花木圆凳上,看着穿月白长衫宝蓝马褂的云笙,心里亦是七上八下的。
云笙仍是不知父亲和外婆为何要如此待她,迷惘懵懂间,头上的伤口也隐隐作痛,她抿着嘴唇,脸颊上尚有泪痕,大而圆的眼眸里也凝聚着一层澄澈水光。
林肇聪不敢迎看云笙清澈如一汪静湖的眸光,憎恨云笙命硬克死了锦笙之外,他只余了一分慈父心待云笙,面上带着慈父笑意,柔声哄问:“云笙是不是很喜欢听戏?”
云笙眼中有惶恐,轻若不可见地对林肇聪颔首,稚嫩嘶哑的声音里仍带着哭腔,如实答道:“云笙好喜欢听戏。”
看到云笙的那一刻,赵丹蔻便猜测到了林肇聪的谋划。罗帐灯昏,她双眼红肿亦难完全睁开,视线模糊。不过数个时辰,一双儿女就已被改了命数。她悲恸到了极点,又无可奈何到了极致,林肇聪的谋划以及问云笙的话,令她耳中轰地作响,像是骤然敲动了震天锣鼓。
云笙进来时撩动了帷幔,帷幔轻舞着,似戏台上青衣甩开的水袖,挥动出缥缈烟霞。烟霞投射在西洋五彩玻璃窗上,伴着跳动的烛辉,令赵丹蔻眼中光影浮掠。不知为何,昏昏默默中,她耳畔传来了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仿若又回到了锦笙与云笙百日宴那天。
那日,林宅繁华喧闹的场景犹在赵丹蔻眼前。筵席上,光是王公贝勒就来了十余人。在席宾客不是达官显贵,便是各省富足大户。
南地柳苏城,霓裳锦世家方老太爷带来了方家织锦匠人日夜赶工织出的麒麟踏祥云、凤凰送明珠两扇霓裳锦落地屏风,以此为聘礼,订下了云笙和他孙儿方少尘的婚事。
丝绸之中,锦为上上品,霓裳锦更是寸锦寸金,寻常有钱人亦不可得。明清两朝,霓裳锦乃皇家贡品,只为皇家及王公大臣特供。
纵使图案再复杂,霓裳锦也一向不用绣针,两扇屏风的丝线色彩绚丽至二十余种,全部织锦提花而成。
屏风上,麒麟祥云、凤凰明珠、凤毛麟爪皆奇异变幻,两只瑞兽腾飞如行云,浑然天成。
府院天井中光线绚丽,屏风上的锦缎暗纹、金丝银丝、孔雀羽线与明珠皆透出璀璨光芒,如珍宝荟萃,可与日争辉,引得宾客大为赞叹:果真是“天上霓裳,人间丝绸,此锦只应天上有”,霓裳锦实乃当之无愧的国家瑰宝。
酒酿佳肴,阖府飘香。嘈嘈切切的丝竹声之下,穿插着男人的高声笑语、女人的莺声燕语。
因赵丹蔻回想着百日宴的繁华喧闹盛景,林肇聪和云笙的对话,听在她耳中,变得淡远悠长,带着几分虚幻,仿佛来自迢递他方。
“既然云笙好喜欢听戏,那云笙也扮成别人,来唱一出戏好不好?”
“云笙要扮谁?”
“从这一刻起,你要扮成你哥哥锦笙,并且要扮好,不能被外人发现,对林家的人以及任何外人都要说你是锦笙。包括对父亲和母亲,你都要自称锦笙。你也要告诉你自己,从此以后你是锦笙,不再是云笙!”
“云笙是云笙,云笙不想扮锦笙。锦笙每月总有几日要生病卧床吃苦药,云笙不想卧床吃苦药。”
“你扮成锦笙以后不必卧床吃苦药,还可以像锦笙一样跟随父亲外出,可以进西洋学堂,可以学做生意。并且,你也不用裹小脚,长大后可以骑洋车、开汽车、出洋留学,和父亲一同经营林家生意。只要你扮锦笙,锦笙做的事,你都可以做。锦笙所拥有的一切,也都归你了!”
“真的吗?父亲不骗云笙?”
“当然是真的,这一次,父亲绝不骗云笙。”
“可是,云笙扮了锦笙,锦笙要扮谁呢?”
“锦笙要去扮观音大士跟前的仙童,不过,这是一个秘密,云笙不能告诉任何人。”
“云笙知道,戏词里有天机不可泄露。锦笙是麒麟儿,又成了仙童,定然是天机,倘若别人知晓锦笙成了仙童,观音大士便会把锦笙贬下凡间,咱们林家也会受天谴责罚。父亲,云笙说的可对?”
“对,对。云笙果然聪慧。不,你现在是锦笙!准备好唱这一出戏了吗?锦笙,你要登台了。”
“嗯,锦笙准备好了!”
钦羡锦笙生活的云笙,纯真懵懂,对林肇聪许诺的来日充满了期盼,殊不知这一声“锦笙准备好了”会牵扯她余下的宿命。
她小脸尚有泪痕,却已满面欢喜,扑到赵丹蔻身旁,仰脸对赵丹蔻笑着,露出细小整齐的洁白乳牙,大而圆的眼睛弯成蛾眉月,声音里带着惊奇和欢喜:“母亲,我是锦笙,以后我可以跟父亲外出,可以不用裹小脚,可以去西洋学堂读书,长大后可以骑洋车、开汽车、出洋留学,还可以跟父亲学做生意。锦笙能做的,我都可以做!因为我是锦笙了!”
赵丹蔻浮肿的眼睛里都是水光,视线中,云笙的笑容模糊成幻影。
笑容的幻影像极了锦笙活着时,赵丹蔻坐在五彩玻璃窗前,透过五彩玻璃窗看向庭院,庭院一切恍若虹消雨霁,带着绚丽通透,亦带着虚幻模糊。
锦笙和云笙满脸笑容地从院门沿着甬道向正房跑来,每次都是云笙争强好胜的声音最先传过来:“母亲,又是云笙先到了,云笙比锦笙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