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精分患者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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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衣锦还乡11

我爸根本就不想去。他对他老丈人家的事早已经心灰意冷,不屑一顾了。他不愿意搅这滩浑水,可他不得不去。

我姨哭得站都站不起来,颤巍巍的让姨夫搀着。

而我不知道为什么,一滴眼泪都没有。我不知道我姨他们是怎么有能耐哭得声嘶力竭的,而后又立即站起来,弹弹身上的土,笑着跟众亲朋讲述她怎样辛苦的照顾老人,以至于她又累瘦了两斤。

我买了一束鲜花抱着,站在一群麻衣孝服中间,假装自己是那个人见人爱的乖孙女。我爸妈离着我八丈远,他们耻于同我为伍。姨夫走过来,哄孩子似的,笑着问我,“给姥姥买的呀?”

“是,”我点点头,“姥姥喜欢花。”

他一副九转肥肠的样子,看着我笑,“真是个孝顺的孩子。”

我妈悄悄凑上来,在我耳边低声的训斥道,“你老抱着束花干嘛呀?跟有病的似的!”

停尸房里,姥姥盖着白被单,蜡黄的脸上擦着胭脂和口红,看起来怪怪的。我伸手去触碰她冰冷而皱褶的手背的时候,表妹似乎迟疑了一下,随着也伸出手来,“别动!”我姨夫喝了一声,她连忙把手收回来了。

表妹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了。这些日子,她都像躲在帷帐里的芙蓉花,一面也没有露过。她也瘦了很多,看起来像杂志上的模特一样。

她的样子和以前不太一样。我还记得小时候,

在我看来,她简直如诗如画,她闭上眼睛,仰起头,张开双臂,打捞从花丛的缝隙中洒漏下来的阳光。

她穿着雪白的白纱裙,长发柔顺的批在肩上,站在一丛盛开的正旺的迎春花下,阳光从花丛的间隙中照射进来,洒在她的头发上,闪闪发光。我赶紧举起相机对准她,她看见了,便扬起头,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结果却正巧让阳光洒了她满脸,晶莹剔透。她那时也有着和我一样的塌鼻子,还有一双小巧的丹凤眼。可现在已经是高耸的鼻梁和一对大的出奇的双眼皮了。若不是她那头像黑色剑穗一样的秀发,我几乎都认不出来她了。她化了淡淡的妆容,不仔细看的话,你会觉得她好像化了又好像没有化,但是走近了端详,你又觉得她宛如电视里走出来的范冰冰站在你跟前。她真的变了,变得更漂亮了。其实我也不是没有化过妆。我毕业的时候曾经也信誓旦旦的买了一堆廉价的化妆品,可是问题的关键是我不会化,每次化完以后都好像熊猫一样变成一幅极度缺乏睡眠的烟熏妆。

我姨夫捧着遗像,象太子登基似的,小心翼翼的稳步前行。我捧着鲜花尾随其后,想着什么时候递上去。我姨冲我甩了甩手,“往后点往后点。”我赶紧又退到后面去。我妈皱着眉一拨拉我,“你老往前凑个什么劲啊!”我只好晕头转向的跟在人群后面,手里紧紧的攥住那花,为它感到万分难堪。

到了墓地,姨夫一回头,“你这花放这不?”我赶紧说,“放呀。”他一伸手,“那给我吧。”一个大跨步,好歹瞅了个犄角,噗的一声丢在了地上。我在后面小声念,“姥姥您走好,给您买的花。”人们回头看,象看个痴呆似的。

吃饭的时候,表妹也跟着她爸妈对我冷嘲热讽,就好像几年前送我出国,给我频频敬酒的不是他们似的。

表妹的兴致不算太高,含蓄的低着头,专心的挑挑拣拣,一块肉也不敢吃。可她爸爸的眉头一皱,她的五官就也挣扎起来,整个人好像触了电似的突然变得严整了,咄咄逼人。

我脑间瞬间闪过《动物世界》里的一段影象。在漆黑的非洲大草原上,一群豺狗围攻一只受伤的母狮。

我四下寻找我爸妈,他们正在窗外一棵光秃秃的树下坐着,一边擦汗,一边举着一袋子廉价饼干往嘴里塞。周围一片光秃秃的停车场,几辆时髦的汽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们破衣烂衫,象两个迷路的人一样,惶恐不安。那倔强的神情,俨然是被时代大潮抛弃了的两个冤魂,一副抵抗着,不肯认输的狼狈相。他俩扭着头左顾右盼着,不知道他们是在提防着什么,还是在寻找我。

我只管埋头吃,吃得如同饿狼一般,心中愧疚难耐。我不该撇下我父母不管,坐到这群人中间的,我原以为别人会同情我在我家的境遇。姨夫不断的告诫表妹饭菜不卫生,我置若罔闻。他们那代人,我真的是受够了。我急需找一些同龄人诉诉苦。

家里的同龄人,如今也都是工作了的大人们了,这其中当然也包括表妹,另外还有两个远房的表弟。我凑过去的时候,他们正叽叽喳喳的说着什么,见我走近了,几个人都不说话了。我多少有点尴尬,就问其中一个表弟说,“怎么样啊?好久不见了,在哪里高就呢?”他把胸脯拔得高高的,好像反击别人的挑衅一样,不屑一顾的说,“欢乐谷啊!”

“哦哦,”我想他可能是好久没见我,对我有些生疏了吧?我们小时候还窝在屋子里一起打扑克来着。他以前学习也不好,而且为人有点幼稚,说话愣头愣脑的,但没准正因为这样,他或许是一个直率坦诚的聆听者,会替我打抱不平。所以我只得像小时候那样套着近乎说,“欢乐谷,好地方啊,以后有时间找你玩去呀!”可我这个“玩”字一出口,不知道什么原因,几个人都哄堂大笑起来。我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愣愣的看着他们,他笑够了,抬起下巴,有意无意似得说,“对,有空就多来找我们玩,别老跟那啃课本,有什么用啊?都学傻了!”“是学疯了!”另一个表弟,抓住时机赶紧补充说。几个人又哄堂大笑。表妹捂着嘴,低着头,小声笑,努力的不发出声音来,可是她腰都笑弯了。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看来知道我事的人,比我想象的要多的多。我可以理解,这么多年的优异成绩,一定把他们压得喘不过气来,而如今终于可以痛快的发泄一通了。我站起来,说去上趟厕所。

表妹也站起来,跟着我一起去。从厕所里出来,站在洗手池前面洗手,表妹若无其事的站在我旁边,慢条斯理却耀武扬威似的的梳理头发和补妆。天,我连头也不敢抬,我甚至连瞥一眼镜子里自己的影子都不敢,我知道自己是在逃避,可是我实在不知道还能怎么办,自己的头像是被人按着一样,抬不起来。我用眼角的余光瞥见她熟练的整理衣服,梳秀发,补妆。水哗哗的从我的指尖流过去,冰凉刺骨。她太漂亮了,而我太丑了。以前那个头发凌乱,挂着黑眼圈,一身疲惫,发育不良的三好学生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可现在我连最后一点学习好的安慰都没有了。我现在真的一无是处。她一边补妆一边劝我多补充糖分,可是她才是真的需要补充糖分的那一个。瞧她瘦的多骨感?紧身裤紧抱着她修长纤细的双腿,衬托得她人更加亭亭玉立了。我不敢再多看,好歹冲了冲手,逃之夭夭。

回去的时候,我姨夫不让我再坐他的车回去了。我在公交上抢了个座,让给爸妈,可我爸并不领情。他回到家就骂我不孝,说我是认狼为父。

他是不喜欢我妈家的人的,这我知道,甚至连我姥爷那样和蔼可亲的人,他也不喜欢。他俩碰到一起,气氛总是很奇怪。一个足够毕恭毕敬,一个足够和蔼可亲。可是两个人之间就好像总也隔着层玻璃墙一样,谁也走不近谁。我姥爷发表意见的时候,我父亲总是安静的坐在下面听,可是有的时候,他也会有些忐忑不安的抱怨一些他单位的事情,哪个领导贪污了,什么事情没人管。这个时候,我姥爷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似得,把脸扭到一边,跟我姨夫说起话来。我姨夫那自然是殷勤得比亲儿子还亲,一口一个爸,“爸,您看这个怎么样?”“爸,您看那个怎么样?”这个时候,我爸就会讪讪的站起来,说到外面抽支烟,然后就离开了,一去就是很久。而我则被夹在中间,不置可否。我小时候只是觉得我爸一个人在外面太过孤单,于是就悄悄的跑出去陪他。除夕夜的时候,其他人都围在电视机前面看春晚,我们俩则在空无一人的胡同里放灯笼。夜静的很,时不时地传来别人家“春晚”节目里的笑声。我们打着灯笼转啊转的。每当那个时候,我爸竟然也好像不知道说什么好似得,跟我这个十来岁的孩子,见外起来。他这时候的脾气会特别好,努力的找些话题逗我开心。可是我能听出他声音的异样,我除了觉得他可怜,一点也不觉得开心。而我妈那个宽心大条女,八成到天亮了都发现不了,家里少了俩人。

其实我还是很爱国的。我上中学的时候,甚至是个又红又专的共产主义者。但这股热情在我大学毕业以后才渐渐的消退了。

所以我不曾怀疑过我姥爷,也不曾怀疑过他的信仰。

有一次我还在国外一个论坛上跟别人争论,我说老一辈的革命家是真的信仰共产主义的,他们都是好人。结果没想到,我竟成了众矢之的,几个ID群起而攻之,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我赶紧注销了账号,再也不多说话了。自那以后,一旦提到这种问题,我一向的回答都是面无表情,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说,我对政治不感兴趣。可是有一次,老教授却依旧对我的回答提出了异议,他神秘的冲我挤眼睛一笑,说,你对政治不感兴趣,政治就会对你感兴趣。他说的我一阵毛骨悚然,不过我觉得还是按照我爸教我的方法做比较稳妥。还有一次,一个其貌不扬又不懂礼貌的外国小子笑嘻嘻的问我为什么中国非要和台湾在一起。我义正言辞的告诉他,因为我们身上留着相同的血液!其实我说这话的时候也不带多少感情色彩,我并不想说我有多爱国,当然我也不想反对什么。我只是想给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蠢小子一点颜色看看罢了。

可是我姥爷不是,他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脾气极好的老头,他念党的恩情。每次我考政治之前,我请他帮我辅导党史和政经,他都神采奕奕。

当年他一穷二白,一没有钱二没有地,背着破褡裢来北平讨生活,多亏了党,在解放前夕接纳他加入了组织,又在解放后培养他念书识字,一直培养到清华毕业,成长为祖国首批自己培养的大学生。他是我们家的骄傲,是在我毕业之前学历最高的人。后来又分配到市里给市长做了一段时间的秘书。他没有受过什么大的磨难,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是党把他揽入温暖的怀抱,又是党一直像一棵大树一样庇护了他。他是感恩的。

而至于那场浩劫,我姥爷说,他很庆幸自己后来干了党史工作,躲过了一场劫难。他还说我妈他们那代人读书读得太少了,而我们这代人又读得太多了。我理解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其实我并不真的需要他帮我辅导功课,政治也没有什么好辅导的,但是我总喜欢去问他,因为那样可以使他看起来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