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春日莫吉托
“您尾号5037的账户于2018年X月8日10:25完成交易人民币-15.00,活期余额89.66元。”
吕年年被手机短信震醒,不知道又是哪里开通了自动扣费。她哀号一声打了个滚把自己埋进枕头里。从窗帘缝透进来的阳光持续照在一动不动的脑袋上,有些发烫。
满室寂静。
最终,在濒临窒息的边缘她翻身露出脸,走投无路地拿起手机,腆着老脸在微博发救命帖。
【来自“年年有鱼炖肉肉”——金主爸爸们,救救你们的肉肉吧!给钱就画,约稿私信!(已经从良了,只接穿衣服的稿子[允悲]】)
坐拥八十万粉丝的“绘圈大触”吕年年画的可是“有料”的,学画数十载修炼了扎实的基本功,不负众望地走上画“你懂我懂大家懂”的道路。
本来她也是不愁吃穿,结果前段时间网络严打,又有不少人举报,导致她的本子一本都不敢出,要约的稿也都被“鸽”了,还被带去喝茶。但好在她之前出售的内容都是有底线的,又有律师朋友帮忙,所以只是被罚了一笔巨款而已。
经此劫难,吕年年郁闷了好几个月,每天在家吃外卖、看视频、打游戏和买买买,当一名合格的快乐“肥宅”。直到……真的要没钱了!
发了微博之后,评论和转发立即破百,私信也开始响个不停。但来约稿的大多是学生党,都是小打小闹,估计也就挣个饭钱。
在吕年年25年的人生里她一直都过得还算幸运。一路顺风顺水的学画画考美院,在本科的时候就已经在网上小有名气,所以毕业后也没急着去找工作,不顾家人反对就宅在租的房子里当自由插画师,虽然几年下来存款没有,可生活依旧小资惬意。
所以当她遭罚款的时候,她不敢跟家里说;现在要没钱吃饭了,更不敢跟家里说。
有时候吕年年会想,她是否可以十年、二十年一直这样画下去,要是某一天约不到稿了,画风过时了,她该怎么办?
但此刻更严峻的问题是——美团还是饿了么,谁更实惠?万幸在吕年年刷着外卖软件的时候她亲闺密何玥来了个电话。
“吃了没?”
“正准备点外卖你就打过来了。”
“是不是活不下去了?”何玥贼兮兮地问。
“废话!我跟你讲,我余额就剩两位数,吃两顿就没了!”
“那看来还是我们医院食堂实惠。”
“实惠你也赶不上趟,又刚从手术室下来?”
“是啊,待会儿买杯粥喝就好了。”
“有的时候也是很羡慕你们这种需要减肥的人,真是太省钱了。我这种吃了也不胖的仿佛钱都打水漂了。”吕年年实力欠打感慨。
“滚!你还想不想要兼职了,本仙女可是来给你送温暖的!”何玥在电话那边被这丫头气得牙痒痒。
“什么兼职?”吕年年心中一惊,“不会是护工吧?我不干我不干我不干,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你把自己护好我就谢天谢地了。是画画的兼职啦!我们副主任要出书,需要找个会医学插画的来合作,你当年不是老蹭我解剖课吗?还没忘光吧。”
“没没没!哈哈哈哈哈,玥玥你真是我的小仙女,我下午就带东西到你们院去,爱你么么哒!”
准确来说,何玥才不是吕年年的小仙女,她应该是吕年年的“老妈”才对——虽然这话让何玥听见了可能会拿着手术刀过来和吕年年拼命,但她从小到大真的为吕年年操碎了心。
两人是在幼儿园就开始的革命情谊,源自吕年年毫不客气地咬了那个总欺负何玥的小男孩一口,然后她们就手拉手一起上小学、初中、高中,连大学都在同一个城市。何玥是那种“传说中的别人家孩子”,尊老爱幼、品学兼优,几乎囊括了所有大大小小考试的第一,而吕年年则是她人生路上唯一的黑点。
诸如帮吕年年去老师办公室偷她空着就敢交上去的作业本啦;为了向吕年年爸妈证明这次数学考试真的难,硬生生把自己140分的卷子写成94分;利用学校纪检委员的职权帮她挡桃花运得罪了一批社会小青年……啧,罄竹难书。
吕年年一把将窗帘拉开,惊喜地发现窗台上的小苍兰和铁线莲都开花了。一开窗,淡淡的甜香就吹进了室内。
四月的阳光也洒了进来,“猫主子”旺仔大摇大摆挪了几步,蜷在地板上晒太阳。
凛冬已过,春暖花开。吕年年被眼前的景象触动了,终于打起这几个月来怠泄的精神,先把房子给洗刷干净,再给自己泡个舒服的泡泡浴,准备新的开始。
女人大概永远都是打开衣柜就觉得没衣服可穿的类型。吕年年看着这些穿腻的衣服和桌子上用腻的化妆品叹了口气,更加坚定了要将这一单拿下的决心。
S城瑞济医院的前台是一个万金油岗位,往往会被各大科室“抓壮丁”,被迫深深“打入”各科室内部。所以她们这儿是院里的八卦集散点,虽然料不一定有科室里的护士姐妹团说得详细,但她们一定是网撒得最广的。
这天下午,春日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气氛温柔得让人昏昏欲睡。
前台小姑娘Lily正百无聊赖地刷着小红书,丝毫没注意有人向她径直走来。
“请问……贺医生办公室在哪儿?还是说我要先预约?”
Lily抬头看去,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姑娘,穿着烟粉色的波点背带阔腿裤,长而浓密的黑色小卷发随着她略微弯腰的动作铺陈开来,背着一只经典的棕色托特包。
正是今年最流行的法式复古风。
小姑娘呆看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问:“啊……是吕小姐吗?”
“对。”
“贺医生他在开会,他说让你直接去他办公室等他。在六楼电梯左手边哦。”
“好的,谢谢。”吕年年友好地朝前台小姑娘笑了笑,有模有样地进了电梯,然后蹑手蹑脚地溜进了贺医生的办公室。
果然主任就是不一样啊,比何玥那小破办公室阔气不止一点点。
再一打量整体的装潢和布置,品位也比那丫头高不止一点点。
坐在办公室的会客沙发上,吕年年只能百无聊赖地玩手机。虽然是玩手机,但也是正襟危坐,像这种主任级别的中年大叔,有些品位又有些地位,一般最忌讳没修养这回事。为了成功拿下单子,她真的是洗头化妆加日抛诚意百分之百了。
直到她听到身后开门声响起,夹带着福尔马林味道的风吹了进来。
吕年年转过身去,一个把白大褂穿得像高定风衣的年轻男人倚在门边。常年待在室内的象牙色的皮肤衬托出黑发如漆、眉眼深邃。
对方笑了笑,朝吕年年伸出手说:“吕小姐你好,我是贺轻昀。”
那一瞬间,吕年年没来由地想起了德彪西的乐曲、雷诺阿的画,以及所有仿佛在明丽透亮的阳光和空气中颤动的独属于19世纪的优雅。
合作像是早就内定过的一样,贺轻昀只随便翻了翻她的过往医学插画作品,接着便直接从办公室打印机里打印了一份合同出来。
“吕小姐需要带回去给私人律师看一看吗?”他将合同推到吕年年面前。
“不了不了,我没有私人律师,我确定一下版权和稿酬就好。”吕年年无端有些紧张,手心也有些微微湿润起来。
“没什么问题……但是,贺医生,你确定就是我来画了吗?我挺多年没画医学插画了,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吕小姐谦虚了。”贺轻昀深深地看了吕年年一眼,带着一丝莫名的笑意,“中午我已经在网络看过你近年的部分作品。”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道:“人体画得很不错。”
吕年年脑子里炸出自己那些美少年的动作图,脸顿时就红了。
手抖,冒汗。
热气从自己衣领子里钻出来,无处躲避。
吕年年随手摸了一支笔在合同上写好名字,然后同贺轻昀交换,全程都没敢看他。
最后两人站起身来,贺轻昀对她伸出手,说:“合作愉快。”
吕年年只得伸出手和他轻轻一握,气若游丝的带了一句“合作愉快”。
随后落荒而逃。
但与那骨节修长的手指相碰触而留下的温度,好长时间过去依然还是消退不去。
“啊啊啊啊啊啊!”回到家的吕年年抱起她的橘猫旺仔就是一顿狂揉,接着掏出手机向何玥兴师问罪。
【你们主任是撩神吗!不是个老头子就算了,竟然还这么会逼人上车!还是车门都焊死了下不来的那种!】
【你说贺主任?怎么可能,他一直是我们院最难撩的高岭之花好吗!人称瑞济江直树是开玩笑的吗?!】
吕年年都快被何玥气笑,散发荷尔蒙跟不要钱似的还叫高岭之花?刚想跟何玥继续battle(争论),手机微博突然跳出一条最新消息。
【来自“加餐饭社”:上周末录好的视频,中国的春卷配上一杯樱花色的莫吉托,是春天最好的味道。】
【我不跟你说了,我男神更视频了!】
【……】
何玥和吕年年两个多年“母胎单身”的好姐妹,单身的原因各不相同。一个因为太忙;一个因为永远痴迷“二次元”,好不容易喜欢上个真实人类还是个连什么信息都搜不出的不露脸也不露声的美食博主。
何玥摇头晃脑间又来到食堂,正好碰上心外科的张恒,恍然记起他和贺轻昀是一个导师带出来的师兄弟,想起刚刚吕年年义愤填膺的话,多了几分好奇,就凑了过去。
“老张,你了解我们贺主任吗?”
这话问得鬼鬼祟祟的,张恒眼都没抬,挑着只有青椒没有肉的青椒炒肉,问:“怎么,想送礼评职称了?”
“不是!”何玥叹口气,“就是吧,今天听我一个朋友说了一下贺主任,感觉和我们平常印象里的很不一样啊。”
“你那朋友男的女的?”
“女生啊,我跟你说……”何玥刚要坐下好好说,远远就传来护士小梅的声音——
“何医生快来啊!28床不好了!”
何玥的筷子都没来得及好好放下,哐啷一声掉在桌上。只见白色身影迅速闪过一股白色的妖风给卷走了,留给张恒一个莫名其妙的“瓜”。
张恒琢磨了片刻,突然间福至心灵,带着他的热豆浆转去了一楼前台。
“听说今天有个女的来找贺轻昀?”张恒一把抓住今天值班的Lily问道。
“是啊,你怎么知道?”
“这不重要!”张恒吸了口豆浆,“她长得怎么样?”
“我觉得挺好看的,有院花这个级别了吧……”Lily回答着,看到桌子上支着的小镜子,顾影自怜地幽幽叹了口气。
“难怪……”张恒眯了眯眼睛,露出一抹了然的微笑。
“难怪什么?”Lily天生的八卦神经瞬间惊醒,“难道那个女生是来追贺医生的?可是贺医生不是一向最讨厌别人对他死缠烂打吗?”
这个说法当然是有例可循,毕竟贺轻昀这条件,到哪儿会没有女生惦记。当年贺轻昀刚到医院时,整个医院的女生春心都荡漾了,无数人前赴后继地送秋波。
可但凡被他察觉,如果是患者和患者家属,就被四两拨千斤般的安排转院或者换主治。要是护士之类的就更可怜了,已经表白的就直接按工作不认真通报处分,有贼心的也直接换科室。
从此以后,贺轻昀“高岭之花”的名声就传开了。再后来,工作相处的时间久了,医院的女性工作者们也都放下了执念,只等着看究竟何方妖物才能让他动凡心。
张恒的大脑飞速转着,心想:如果贺轻昀真的对这姑娘那么不一般,那可就危险了啊……
因为从张恒这里看,贺轻昀的性格还有另外一个版本。
他和贺轻昀在医学院的时候是同一个博导的学生,尽管入学比贺轻昀早了好几年,但凭着“我变秃了,也变强了”的信念,终于和师弟一起喜提毕业。
贺轻昀在他们这些同窗面前虽然一直彬彬有礼,但也从不会像普通男生一样和他们称兄道弟、插科打诨。
毕业那次是贺轻昀第一次答应来参加他们的聚会。
当晚,他们十来个同学中有不少带着家眷过来,连博导也把自己正在高中叛逆期的小孙女带来了。贺轻昀作为导师的得意门生,自然坐在他左手边,那小姑娘也就坐在了贺轻昀旁边。
一晚上宴席下来,贺轻昀极其绅士地帮小姑娘拉椅子、转菜盘,听每一个人讲话,自己只盈盈笑着。
叛逆期小姑娘哪抵挡得了这个,原本奓毛的“尾巴”早被安抚了下去,娇羞不知所措。包括那些跟来的女家属,贺轻昀的贴心简直完胜她们各自的对象,一个个顿时被迷得晕头转向。当然,钢铁直男们还在唠嗑拼酒,丝毫不知道自己媳妇的心都快飘走了。
“单身狗”张恒默默观察着这一切。他第一次知道贺轻昀竟然有这么温和好说话的一面,毕竟在院里对着“麻醉科一枝花”时他也依然是不苟言笑、冷静自持。
难不成是喝醉了?
后来张恒悄悄地去问贺轻昀,贺轻昀笑了笑,只回了他一句话:“对女性尊重是理所当然的,但也要公私分明。”
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他们这行不比别的,工作时必须全心全意,如果掺杂了过分复杂的感情,搞不好哪天就出了错。而至于与患者相关的人也是一个道理,每个做外科工作的都知道不能和患者建立太亲密的情感关系。
只是说着容易,但又有多少从业者能真正做到?除非决定好了要孤家寡人过一辈子,毕竟交际圈也就那么大。
当然,除了“只要想谈恋爱就会有女生排着队等”的贺轻昀。
张恒回忆了一把往事,勾起自己三十四岁还是单身狗的心酸。
接收到来自Lily的“卡姿兰大眼睛”射线,张恒捋了捋稀疏的头发,说:“被追是不可能被追的,贺轻昀一辈子都不会喜欢被追的。但是追人嘛,就另当别论了。”
“什么?”张恒此话一出,Lily比之前更吃惊了,她反问道:“贺医生还会追人?”
“呵。”张恒冷笑一声,将喝完最后一口的豆浆杯往垃圾桶一投,意味深长道,“你们贺主任,段位高着呢。”
张恒吃完瓜心满意足地上楼值夜班去了,丝毫不知Lily后脚就在院微信群里把他给卖了。
【Lily:据老张观察,我们“院树”怕是有情况了……】
第二天下午,吕年年接到来自贺轻昀的电话,让她晚上七点左右到医院来拍摄取材。
想到昨天自己竟然这么,吕年年就不甘心到捶床,绝美爱情画过这么多,不就是尬撩嘛,谁怕谁。
于是吕年年一改昨天优雅温柔的淑女风格,换上一条修身的黑色丝绒连衣裙,涂了“本宫不死尔等都是妃”的大红唇,最后浓密的长卷发一放,那又攻又欲的气质仿佛《赌神》里口衔扑克的海棠。
鉴于这周都是Lily值班,当看到吕年年走进来的一瞬间,她惊得嘴里的地瓜干都掉了下来。
这气势……真的不是来踢馆的?
吕年年照例过去询问Lily:“今天贺医生有给你留言吗?”
“没有特意说过,应该还是直接去他办公室吧。”Lily愣道,但心中无不复杂地感慨:天哪,连香水味都从昨天的祖马龙变成了芦丹氏格调的。这大概才是精致的女人吧,不像我,喷啥香水最后都会变成消毒水的味儿。
吕年年点头致谢后就转身往电梯方向走去了。只是怎么感觉目光比昨天多了许多——吕年年敏锐地捕捉到无数躲躲藏藏的视线,而且都是医护人员的。
不会是今天太霸气了,他们以为我是医闹吧……
吕年年突然心虚,干咳了一声,弱弱地拨了拨头发,收敛一下存在感。
结果今天大张旗鼓的吕年年在贺轻昀办公室被“鸽”了三个小时,等贺轻昀姗姗来迟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
还好今天涂的是越晚越美丽的奶油肌粉底液。
“久等了吕小姐,突然来了一台主动脉夹层撕裂的急诊,没来得及通知你。”
因为何玥的缘故,吕年年知道医生有多辛苦了。工作连轴转下来,贺轻昀的眉间也略带疲态。
哇,这种又斯文又颓废的感觉,真想让人糟蹋一下……
所以她一时之间也没注意到自己的立场,反客为主地给贺轻昀倒了一杯热水:“贺医生客气了,叫我年年就好。”
贺轻昀接过热水,温度立时透着薄薄的纸杯璧传了过来,舒缓着捏了几个小时手术器械的指尖的微麻。
于是,他真心实意地扬唇笑了,说:“好啊,年年。”
蒸腾的水汽隔在两人之间,男人的声音从缭绕的那边穿来,低沉的,还带着笑,直击耳膜。
吕年年这等声控立刻就腿软了,差点败下阵来。
她强装镇定地回道:“那我们今天的工作任务是什么?”
“跟我来。”贺轻昀放下水杯,带她出了门。
晚上十点的医院,人已经很少,贺轻昀带着吕年年进了电梯,一直降到负一层。电梯门一开,一股腐烂又生冷的气味便扑面而来。
一点人声都没有。
吕年年咽了咽口水,跟着贺轻昀走了出去。积了大量灰尘的白炽灯照得整条走廊阴森森的,暗处的厕所还时不时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
终于,吕年年看到了走廊尽头的房间,绿莹莹闪现着“停尸间”三个字。
她好像知道贺轻昀要带她来这儿干什么了。
也许是因为里面有很多冰柜的缘故,在贺轻昀推开门的那一瞬间,一阵寒气迎面扑来,吕年年生理性地打了个抖。
“是一位生前和我们签署了协议的大体老师。”
由于保证遗体新鲜程度的时间有限,所以不得不连夜完成解剖操作。原本贺轻昀想给吕年年解释一番,毕竟能够在大晚上坦然面对这种场景的女生少之又少。
但当他转过身的时候,却发现吕年年正沉默地用纸巾将自己浓烈的口红擦去,然后深深朝解剖床上盖着白布的大体老师鞠了一躬。
贺轻昀愣了愣,从他学医迄今为止已经十二年,这样的女生真是第一次见到。不怕尸体的人很多,但在第一时间懂得尊重尸体的人却少之又少。
突然,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又凌乱的跑步声,吕年年和贺轻昀一起转过身看去。
是两个背着书包气喘吁吁的男生,其中一个扶着门框问:“贺老师,我们迟到了吗?”
“进来吧。”贺轻昀淡淡点头,“就你们两个?”
“呃……”初出茅庐的年轻学生瞬间死机。
还好另一个同学比较靠谱,推了推眼镜解释道:“李微临时要开党会,天辰食物中毒挂水去了。”
“哦,每人扣分二十,你们记一下吧。”贺轻昀也不气,一句话就让孩子们冷汗直流。
两个男生赶紧把书包放好,换上手术服过去做准备工作。
“害怕吗?”贺轻昀突然问道,声音比说扣分时起码柔和了一百八十度。
小男生立马回答:“不害怕不害怕,瑞济比咱们学院解剖楼好多了,灯可亮了!贺老师不如我们以后都来这边上解剖课吧!”
贺轻昀轻飘飘地瞥了一眼这个憨直的孩子,眼神中叹息了下。然后,他转过头将自己的白大褂脱下递给吕年年:“害怕就穿上吧。”
吕年年的确从何玥那里听说过这样的说法,在医院白大褂就像是巫师的魔法袍,只要穿上它,就会变得无所畏惧。
但她还是有些拘谨,尤其是还当着人学生的面呢。吕年年微微摆了摆手说:“不用了吧……”
贺轻昀却一扬手,直接给她披上了:“穿上,这里温度低。”
这一刻也许连贺轻昀自己也没发现,吕年年在他心中不再只是一个合作完就不再有交集的萍水相逢的人了。
白大褂上还带着主人身上的温度,吕年年骤然由冷被暖笼罩,反而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
“贺老师今天撞邪了吗……你什么时候见过他这么温柔……”
“可能是女朋友吧。”
“但我听瑞济的师兄说她只是来合作的医学插画师啊。”
“……”
两人窸窸窣窣地咬耳朵,自以为隐蔽得很,其实吕年年全都能听到。
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可能比刚进停尸间的时候还要僵硬。
贺轻昀转头往这边看了看,然后把自己的手机放到一旁,在他穿上蓝色解剖服的那刻,从手机里传来了古典钢琴的乐声——是巴赫的平均律,是这位“没有感情的杀手”运用数学精密创作的巅峰之作。
稳定的旋律掩盖了两个男生的说话声,也盖住了吕年年如山谷回音般的心跳声。
吕年年感激地看了眼贺轻昀,扯了扯过长的白大褂袖子,身体陡然柔软了下来。
两小时下来,解剖课圆满完成,吕年年的取材也圆满完成。据说是因为这位大体老师的心脏长得太标志了,简直是完美教科书版本的器官。所以不出意外再过不久,这颗心脏就将以精细的插图形式出现在贺轻昀副教授编写的新版基础教科书里。
不过这还是吕年年头一次在医院待到晚上十二点,地铁公交车都已经停运,那两个学生能走路溜回宿舍,但她就只能接受贺轻昀开车送她回家的提议了。
一上车,吕年年就眼观鼻、鼻观心地乖乖坐好,并飞速给自己系上了安全带。
毕竟那种愣愣坐着,然后等驾驶座的男人突然向你靠近,再慢慢帮忙系上安全带的偶像剧操作,“老阿姨”的心脏真实受不了……
两人今天都累着了,在车内一言不发。但这安静并不让人尴尬,反而让人非常舒心,仿佛平均律的乐声还在耳边回旋。
但此刻快累瘫的吕年年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这种相处时也无须多言的静谧感意味着什么。
送别吕年年后,贺轻昀启动车子返回自家。
进门后,掏出手机,他才看到吕年年发来的微信:【谢谢你今天送我回家啊,第一次有人把我送进家门才走的[捂脸]】
他坐在沙发上单手松了松领口,下意识地回复:【大概因为我的工作缘故吧。】
吕年年:【?】
怎么回了一句这么没头没脑的话,喝完水回过神来的贺轻昀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无奈地笑了笑,只能接着自己的话解释:【在各种奇形怪状的伤口后面,也有各种匪夷所思的伤人理由。】
想了想,贺轻昀敲着手指,又发了句:【晚安】。
吕年年收到回复,“嗷”的一声倒在床上:“天哪!太会说话了吧,人格魅力太强了!再这样下去我都要沦陷了!”
被吵醒的旺仔傲娇地抬了抬眼皮,迈着肥胖的猫步跳上了床,往吕年年脸上一屁股坐下去——断了她的“彩虹屁”。
是啊,人应该现实点。臆想这种粉红泡泡还不如想想“加餐饭社”什么时候更新和直播……
而另一边贺轻昀的手机里却热闹非凡,从昨天Lily那句“‘院树’有情况”开始,再加上今天茫然无知的吕年年打扮得如此招摇,院里聚会专用的微信群消息已整个炸开,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八卦。
【24小时oncall:我今晚去解剖室收尾的时候还看到那个女生是披着贺主任白大褂出来的[嘘]】
【丘比特今天营业了吗:啊啊啊啊啊,太不公平了吧!为什么对我们就如此冷漠[流泪][流泪][流泪]】
【妇产科老王:#音乐分享《还不是因为你长得不好看》#】
【丘比特今天营业了吗:我自闭了.jpg】
……
再往后大家都飘了,你一言我一语编得神乎其神,什么“学生时代青涩的恋爱,多年后破镜重圆”“领域王者相爱相杀,第一眼就开始的电光石火”“你对我这么好,却永远只是把我当妹妹”……诸如此类的晚间八点档经典剧情。
贺轻昀不禁轻笑出声。
但意外的是,这样被编排,他竟然没有感觉不愉快。
就像意外回复她的那些话一样。
他甚至忽然有些想用这些话去逗逗她,不知道她是会故作冷静还是红着脸转身逃跑。
待贺轻昀洗漱完毕从浴室出来的时候,窗外开始下起了雨,夜雨打在玻璃上发出密集的声响,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更加让人无法忽略。
贺轻昀走到窗前将窗户推开一道缝,初春的雨裹着四月夜晚的冷风吹了进来,让人通体冰凉。远处橙黄的路灯在雨中显得更加朦胧,偶尔可以看到有车子急速驶过。
他叹了口气,希望明天不会因为下雨路滑而接到大量的急诊,就像几年前的那个梅雨季一样。
一想起这事,他又不免想起蒋女士在那次连环车祸中的陈年旧伤,于是给她发了条微信慰问:【妈,您要注意保暖。】
自从那年车祸之后,蒋女士就踏入了养生行列,天大地大身体最大。本来从小到大对贺轻昀持放养态度的她突然就开始对贺轻昀的胃病耳提面命起来。
年三十那天,蒋女士神色漠然地赠了他一个红包。等贺轻昀掏出来一看,是张字条,写的是《饮马长城窟行》中那句“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充分显示了蒋女士作为文学教授细腻婉转的内心。
贺轻昀哭笑不得。
最后为了让蒋女士放心,他无奈在网络开了一个账号,专门用来记录日常饮食。
账号名也直接化了那句诗过来,取作“加餐饭社”。
后来,他渐渐习惯了这个账号的存在,时不时地发点教程或者直播。尽管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既不露脸也没说话,还是涨粉成了大V号……
再往前翻了翻聊天记录,他才发现他的账号已经很久没有更新内容了,想想再没动静的话蒋女士怕又要急了。于是,贺轻昀捏捏眉心,发了一条微博出去。
数据显示,由于气质和生活习惯的不同,画手都爱养猫,文手偏爱养狗。
但吕年年的旺仔就不一样了,作为一只橘猫,她从不陪铲屎官熬夜。吕年年孤老地抱着睡着的旺仔感叹:“早知道我还不如养条二哈呢,数据误我啊!”
一旦开始重新工作,吕年年又不知不觉地进入了熬夜模式。半夜一点钟,她平板上的微博小号发出了特别提醒的声音。
【来自“加餐饭社”——明早八点直播三文鱼鸡蛋可丽饼。】
“嗷嗷嗷嗷!许愿真的有用,男神终于回归了!旺仔仔快来陪姐姐睡觉,明天早起看直播啦!”
吕年年激动得一把抱住旺仔在空中转圈圈。
“喵喵喵!”暴躁的旺仔,想打人。
第二天早上,吕年年睡眼惺忪地关掉闹钟,撑起眼皮打开B站,男神果然如约而至。
吕年年在评论区友好打招呼“饭饭欧巴早上好啊”,夹杂在无数的“早上好”里面。
吕年年目不转睛地盯着男神单手打鸡蛋。这是她的一个“酥点”,每次看他单手打鸡蛋就会想起《哈尔的移动城堡里》哈尔的单手打蛋,一模一样的“酥”!
突然弹幕开始疯狂刷“蒋老师好”“蒋老师早上好”“蒋老师又来监督啦”“饭饭今天也有好好吃早饭哦”……
如此大军,吕年年当然淹没在其中了。
进入直播间的蒋老师是“加餐饭社”的母上大人,为了监督千里之外的儿子好好吃饭,这个直播间才应运而生。
虽然他的直播从不和观众互动,只做饭,但还是累积了很多死忠粉。有的烹饪界大拿会去他微博留言讨论,但是只会吃的吕年年只敢用小号默默窥屏。
看完直播,吕年年觉得自己有点饿了,但又还想再睡个回笼觉。正纠结着,贺轻昀的微信发了过来:【醒了吗?今天上午的时候麻烦带电脑到医院来,有一些资料要讨论。】
凡是涉及甲方爸爸给饭吃的问题吕年年都很郑重,她立即答应并且起身准备出发。
只是她好像……又被“鸽”了……
好在她能够理解医生工作的特殊性质,也早就被何玥那丫头“鸽”习惯了。于是吕年年很自然就接受了这个情况,心安理得地坐在贺轻昀办公室上网。
【加餐饭社后厨一号:急急急!姐妹们有谁录了饭饭今天的直播视频吗?】
【肤若皮冻:没有欸,今天不是一号你负责录屏吗……】
【加餐饭社后厨一号:是啊,但今天我家旁边施工队挖断了网线我去……刚好录到一半[大哭]】
【吃吃吃吃吃鱼不:那个……举个手,我有!】
【加餐饭社后厨一号:啊……吃鱼你现在有空发我不,咱们家剪辑的档期要靠抢的[捂脸]】
【吃吃吃吃吃鱼不:OK!】
吕年年加入这个“加餐饭社后援QQ群”很久了,但她基本不“打卡”,也不“产粮”。她的阵营也不在这儿,更多是在微博上每天“啊啊啊啊啊啊啊”地给“加餐饭社”吹“彩虹屁”。
完全自娱自乐的一个花痴小号,并且非常害怕影响自己的大号“年年有鱼炖肉肉”。
但不知道是不是医院的网速和她相克,还是“吃吃吃吃吃鱼不”这个账号等级不够,上传速度很慢。
为了能快一点,吕年年停下了所有上网页面,撑着下巴专心致志地等待上传。一直等到眼皮打架,像重回了学生时代的政治课,脑袋一歪,没忍住睡了过去。
贺轻昀没想到自己又被手术绊住,因为怕吕年年久等,所以下了手术台后便匆匆赶回办公室,却没想到一推开门,就发现吕年年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轻声走了过去,想起昨晚十二点多才让吕年年回家,今天上午又让她这么匆忙赶来。大概是不知不觉间忘了,不是所有人都能和医护工作者一样做到随睡随起,心里竟有了一些歉疚。
如果让院里的护士姐妹团知道贺轻昀当下所想,大家大概只会一起咬手绢哭诉:说好的工作要时刻严肃永远待命呢,这果然是个看脸的世界……
恰好这时吕年年放在茶几上的电脑叮了一声,贺轻昀条件反射地看了过去——是文件上传完成的提示音。
“加餐饭社后厨会”。
看到群名字的时候贺轻昀恍惚了一下,再一看吕年年显示登录的账号名:吃吃吃吃吃鱼不。
他觉得有点眼熟。
他默默地掏出手机在粉丝列表里找到了这个号,点进去一看——
【啊啊啊啊啊,饭饭今天直播了!又看到了久违的单手打鸡蛋,我死了!】
【如果哪天能吃到饭饭亲手为我做的菜,我愿意这辈子都不吃炸鸡烧烤[大哭]】
【妈妈你看!就是这个男人!会做饭还有文化,我要嫁给他,啊啊啊啊啊】!
【今天想饭饭了吗?想了,想到断头!】
……
贺轻昀用手抵着唇笑了起来,笑得眼睛都弯了。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他深深地看了沙发上呼呼大睡的吕年年一眼,将自己椅背上挂着的西装外套轻轻盖在她身上,走了出去。
刚到走廊就碰上要去手术室的张恒,被立即叫住:“等等,轻昀!有空没?”
“怎么?”
“来了一台手术,急性心肌梗死,老人家快八十岁了。我正愁王朗那孩子压不住场面呢,你要是有空就一起过来。”
“好。”
在术前准备室里,张恒洗着手突然起了八卦之心,问:“你今天不是又把画画那姑娘找来了吗?怎么没跟她在一起?”
贺轻昀笑了笑:“她在我办公室睡着了。”
张恒猛地转头看向他。
“怎么?”
“这不像你啊……对待工作队友也这么温柔……”
“工作性质不一样,她只是画插图而已。”
“啧啧啧,这不对。”张恒继续上下打量贺轻昀,眼神里全是戏谑,“不会你真的在追她吧?”
贺轻昀笑而不语。
一直到进手术室前的最后一刻,贺轻昀转过脸来意味深长地回了张恒一句:“再这样下去,我也许真的要借你吉言了。”
张恒整个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