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童年
童年,无比幸福而又一去不返的童年!我怎能不爱它,怎能不陶醉在对它的回忆中?这些回忆使我精神振奋、心情舒畅,是我心灵快乐的源泉。
玩够了,我就坐在高背安乐椅上喝茶。天色晚了,我早已喝完那杯加糖的牛奶,睡意蒙眬地闭上眼睛,但还是坐着不动,听大人说话。怎么能不听呢?妈妈在跟谁说话,她的声音那么甜美,那么亲切。单是她的声音就使我神往!我用惺忪的睡眼凝视着她的脸,她突然变得非常小,非常小,她的脸不比一个钮扣大,但我还是看得清清楚楚,我看见她瞧了我一眼,微微一笑,我喜欢看见她只有这么一点点大。我把眼睛眯得更细一些,她变得只有瞳仁里的小人那么大。我动了动身子,幻象破灭了。我眯细眼睛,转动身子,竭力想使这种幻象重现,但是徒然。
我站起来,蜷起腿,舒服地躺到安乐椅上。
“你又要睡着了,尼科连卡,”妈妈对我说。“你还是上楼去吧。”
“我不要睡,妈妈。”我回答她,但蒙眬而甜蜜的幻象充满我的头脑,孩子的正常睡意使我闭上眼睛。一会儿我就进入梦乡,直到被人家唤醒。在睡意蒙眬中,我常常感到有一只温柔的手在抚摩我。单凭这种抚摩我就知道是她,还在睡梦中我就不由自主地捉住这只手,把它紧紧贴在嘴唇上。
所有的人都已散去,只有一支蜡烛点在客厅里。妈妈说,是她把我弄醒的。她坐在我睡觉的安乐椅上,用她温柔可爱的手抚摩着我的头发。在我的耳边响起了她那熟识的悦耳的声音:
“起来,我的宝贝,该去睡觉了。”
不论谁的冷淡目光都不会使她感到拘束,她不怕向我倾注全部慈祥的母爱。我一动不动,但更紧地吻着她的手。
“起来,我的小天使!”
她的另一只手托住我的脖子,她的手指动得很快,搔着我的肌肤。房间里鸦雀无声,一片昏暗。她的搔痒和呼唤使我兴奋,清醒过来。妈妈坐在我旁边,她抚摩着我。我闻到她的气息,听到她的声音。这一切使我猛地坐起来,我双手搂住她的脖子,把头偎在她怀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哦,妈妈,亲爱的妈妈,我真爱你啊!”
她感伤而迷人地微微一笑,双手抱住我的头,吻我的前额,让我坐在她的膝上。
“那么你很爱我吗?”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听好,你要永远爱我,永远别忘记我。如果你妈妈不在了,你也不会忘记她吧?不会忘记她吧,尼科连卡?”
她更温柔地吻我。
“行了!别说这种话,妈妈,我的好妈妈!”我大声说,吻着她的膝盖,我的眼睛里涌出泪水,这是爱和激动的泪水。
随后我总是走到楼上,身穿棉睡袍,站在圣像前,嘴里说:“主啊,你拯救爸爸和妈妈吧!”当我重复着刚牙牙学语时就学会的为我亲爱的母亲祝福的祷文时,我对母亲的爱就和对上帝的爱奇妙地交织在一起。
祈祷完毕,我就钻进被窝,心里觉得轻松、舒畅和快乐,梦想一个接着一个,但梦想些什么呢?这些梦想难以捉摸,但充满纯洁的爱和幸福的憧憬。有时我想到卡尔·伊凡内奇,想到他的苦命(他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不幸的人),我真替他难过,我真爱他,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心里想:“愿上帝赐给他幸福,但愿我能帮助他,减轻他的痛苦,我愿为他牺牲一切。”然后我把我心爱的瓷玩具——一只小兔或者一条小狗——放在鸭绒枕头角上欣赏着,瞧它那么温暖、舒服、愉快地躺在那里。接着我又向上帝祈祷,愿人人如意,个个幸福,明天风和日丽,适宜郊游。我翻了一个身,思绪和梦想混成一片,我就恬静地进入梦乡,脸上还留着湿漉漉的泪水。
童年时代的天真纯洁、无忧无虑、渴望挚爱的坚强信心,能不能复返?天真的欢乐和对爱的无限渴望是人生的两大美德,还有什么时候比那时更美好的呢?
那些热情的祈祷在哪里?那种最可贵的礼物——纯洁真挚的眼泪——在哪里?抚慰的天使飞来了,含笑擦干这些眼泪,向纯洁无瑕的孩子的心灵灌输甜蜜的梦想。
难道生活在我心中留下这种痛苦的痕迹,就是要使我永远失去欢乐和眼泪?难道留下的就只有回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