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狱
当拜伦在他的《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Childe Harold's Pilgrimage)第四篇章中对威尼斯发出呼告时,他的语气是模棱两可的:
他并不知道,或许是未曾想起,这些宫殿本身就包含着监狱。詹姆斯·亚当斯(James Adams),一位1760年到访威尼斯的美国人,就曾为这座城市的氛围感到惊骇。“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们得事事小心,”他写道,“以逃离这座邪恶的监牢。”
十七世纪初,费恩斯·莫里森曾记载道,威尼斯的女性“像坐牢一样被锁在家中”。当狄更斯沿着威尼斯的运河顺流而下,他梦见了地牢,并对着可怖黑夜的景象陷入了沉思,在那景象中,“修道士在午夜时分听取政治犯的忏悔;他被扼死在长凳上;在那致命的狭小地下室里,他们将他捆入麻布袋……”十九世纪,威尼斯成了一个活生生的恐怖形象。威尼斯的宠儿贾科莫·卡萨诺瓦最著名的冒险,就是从囚禁他的威尼斯监狱中逃脱。伴随着倒入运河的泔水与舱底污水的气息,有时这座城市的气味就像一座监牢。
叹息桥的蚀刻版画。叹息桥从公爵宫通往公爵监狱。它以那些将被投入监牢的犯人的悲叹而命名,是所有悔罪象征中最风景如画的一个。事实上,直到十九世纪它才得到此名。
几座世界上最著名的监狱就坐落在威尼斯。因即将被监禁的囚犯的悲叹而命名的叹息桥[157],本身就是所有悔罪的象征中最生动的一个。事实上,直到十九世纪,这座桥才主要因拜伦的巧妙灵感获得此名;然而它却恰如其分地诠释了威尼斯的形象。当威廉·贝克福德(William Beckford)乘着贡多拉经过桥下,他不由被唤起了关于皮拉内西[158](Piranesi)的回忆,这位诞生于威尼斯共和国的艺术家,以其关于虚构监狱的蒙眬而炫目的画作赢得了不朽的声誉。尽管在罗马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与名望,皮拉内西仍然喜欢将自己署名为威尼斯建筑师。在贡多拉上,贝克福德仰视着监狱的最高处,突然抓起了自己的铅笔,“我描绘深坑与地下的空洞,那恐惧与折磨的领域,充斥着铁链、岩石、车轮与可怕的引擎……”。这就是这座“宁静之城”唤起的一些意象。
威尼斯最令人恐惧与憎恨的机构是一个叫做“十人委员会”的审判委员会。它于1310年设立,作为一群贵族筹划政治阴谋的直接后果,它很快就成为了国家机器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到十五及十六世纪,该机构已取得了等同于参议院的权力。出于对共和国范围内违反法律与动荡不安威胁的担忧,它的势力范围伸展得十分长远。它是内部的警察机关,足够小巧而灵活。它每天举行秘密会议。其成员身着黑色斗篷,人称“黑色审判官”。城中各处都有他们的密探,并建立起一张匿名线人的情报网。它绝不允许证据流入被告手中,也从不交叉询问证人。对被告的查问通常在黑暗中进行,从委员会三位领袖的房间中就有楼梯直通向地牢与拷问室。一经裁决,不允许任何上诉。流放或死刑,绞刑或溺刑,立刻接踵而至。根据卢梭所言,“十人委员会是一个鲜血的法庭,对贵族与平民都具有同等的威慑力。”毫无疑问,卢梭的评价,以及那些倾向于将威尼斯描绘为一个黑暗与邪恶之地的人们的评价中有夸张的成分,但这个小小委员会的名声对于理解威尼斯政体起着最重要的作用,这一点也是毋庸置疑的。它象征着这座城市的秘密生活。
监狱是威尼斯人真实与隐喻世界里真正意义上的一部分。十四世纪一位商人的记事本里包含有一份城中所有监狱的清单。而威尼斯最为声名狼藉的监狱其实是在总督宫中。因为监狱在为国家正统与权威在做无声的背书,根据规定,钥匙由总督亲自保管。总督宫前流过的麦秆河(Rio della Paglia)两岸都有监狱分布;一层的监狱被称作“井”,因为积水常常聚集其中,而上层则被称作“铅板”,得名于头顶上铺设的铅板屋顶。一些个人地牢也有名字,如“狮子”或“火山”。“井”是出了名的臭气熏天,据说犯人宁愿被活埋也不要被投进这样的破洞中。不过,正如威尼斯生活的大多数方面一样,这些解释也有着不止一种幻想与创造神话的要素。威尼斯监牢中对于恐惧的想象和他们与水的接近密不可分,但也可以被解释为仪式与乔装背后的阴影世界,正在触摸着威尼斯生活的方方面面。这座美丽的城市里可能隐藏着怎样的折磨与堕落的深渊?面具后面又掩饰着什么?答案也许是——什么也没有。当1797年法国军队攻占威尼斯时,他们只在“井”里发现了一个囚犯。他已被囚禁了十六年,当再一次走进圣马可广场辽阔的阳光下时,他的双眼被刺瞎,不久便死去了。
十八世纪关于威尼斯波齐监狱(Pozzi Prison)的雕版印画。“pozzi”是威尼斯的水井,这一靠近水面的地牢正是以其命名。该监狱臭名昭著,据说被活埋也要好过投进这地洞中。
卡萨诺瓦曾被囚禁在“铅板”房中,从囚室的格栅中向外望去,他看到规模“恐怖”的老鼠肆无忌惮地在顶楼上游荡。当向看守问起与他一同关押的“恶棍”们的情况时,却被告知,这些人都是值得尊敬的人们,并非恶棍,只是由于当局才知道的原因,“不得不被隔绝于社会”。这样的情形加深了他对这“恐怖的专制”的认识,而他自己也是专制对象中的一个。但他仍然越狱了;他将一根铁条磨成长钉,以此割开了一条通往屋顶的通道。他关于监禁与出逃的叙述就是关于威尼斯本身的故事。
勒内·让(René Jeanne)作品《卡萨诺瓦》的封面,作品出版于1927年。贾科莫·卡萨诺瓦是最著名的威尼斯宠儿。他是威尼斯人的典型,他的回忆录证明,这座城市里的生活可以轻而易举地变为一场自觉而自利的戏剧。“我生命的头等事业一直是纵情享乐,”他写道,“我从来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比这更重要。”这可以被无可非议地描述为威尼斯人信条的主要一项。
通常认为,卡萨诺瓦于1798年6月4日死于波西米亚,但也有传闻说,他在法国大革命后秘密回到了威尼斯,并隐姓埋名地定居下来。还有人说,他修炼妖术,使自己获得了不死的能力。一些人辩称,他依然活在自己不腐的身体里;另一些人则认为,他在每一个威尼斯婴儿身上重生。这么说来,他的确成为了威尼斯的守护神。毕竟,他从未真正离开。
监狱的形象常常让人想起这座城市的背景与氛围。就如同聚居区中的犹太人,威尼斯的公民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被监禁的,他们被海水包围,就像困于恶魔岛上。没有官方许可,任何公民不得擅自离开威尼斯。这就是这座城市犯罪率较低的原因;在一个人人互相监督的地方,罪犯根本无处可藏。通往内陆的路线可以轻易封闭。此外,威尼斯的民众处在警察的严密监管下。到十四世纪,每二百五十名公民就有一名警察监管,用以执行十人委员会及夜间领主[159](signori di notte)制定的法律。此外还设有守卫长及被称作“斯比里”(sbirri)的秘密警察。据说,“斯比里”会用斗篷将罪犯一蒙,直接送进监狱。寂静和隐蔽的元素十分符合这座城市通常的形象。它们与严刑峻法及长期监视相一致。
在威尼斯,或者说在曾经的威尼斯,人们鲜有隐私。人人挤在一起。每个行政区的小型社区里都是摩肩接踵。私人空间实在不多。正如同私人利益不得不服从于公共需求,个人也必须归入更广大的社区中,因此隐私本身就显得无足轻重了。所有这一切都可能引发幽闭恐惧症。人们无法逃离彼此,更不用说逃离监禁着他们的岛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