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我”没事?

尤氏道:“你难道不知这焦大的? 连老爷都不理他,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因他从小儿跟着太爷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出来了,才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给主子吃;两日没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如今谁肯难为他? 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顾体面,一味的好酒,喝醉了无人不骂。我常说给管事的:以后不用派他差使,只当他是个死的就完了。今儿又派了他!”

对欲望的这些沉醉,一个顽疾,就是觉得自己很牛,前世积累了很多功德福报,不会有事,所以不用跟我说什么清心寡欲的话,我继续陶醉在欲望里就OK了。焦大(“骄大”)“老了”,“一味的好酒”,说的就是这种心态。

接下来,焦大骂贾府的人,说“每日偷鸡戏狗,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又恶狠狠地说惹着我了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都是因为太自大了,就发狂了,各种妄语就出来了,横劲、狠劲也都出来了。贪官当官久了,被下面的人奉承惯了,也容易这样,惹着了告诉下属“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撤掉”。个别有钱的人,骄横起来,也是这样,惹着了拿一叠钞票往人脸上砸。极少数当老师的,被学生恭敬久了,也是这样,所以新闻上说有的老师(尤其是中小学和幼儿园老师,因为少年儿童只懂敬畏不懂事)作威作福的,一点都不奇怪,他修养没跟上去,光是整天生活在一种相对特权里,不骄横才怪。

“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呢? 很多红学家据此推测出了贾府的一系列乱伦事件,我觉得还是不用在字面上较真,这里只是在说明一种发狂的状态,说话口无遮拦的,听着好像是有这么回事,细细推敲起来又没有真凭实据。

这种心理情形,曾国藩在家书里有清楚的说明。他告诉四弟说,有些人,就因为平时不从自身找原因,所以都是看到人家的不是,考不上,就骂考官,又骂考上的同学,傲气一长,更没法进步了,一辈子只能做个穷愤青了。他进一步又劝弟弟,我看你现在阅历越来越深了,这是好事,但是你来信里,总是有一股骄气,开口就是人家的缺点,这样可不行啊! 你要自己带头改正,然后才能把后辈子弟都带好了。他说,“凡动口动笔,厌人之俗,嫌人之鄙,议人之短,发人之覆,皆骄也。无论所指未必果当,即使一一切当,已为天道所不许”,这不就是《红楼梦》里的焦大吗?

众小厮见他说出来的话有天没日的,唬得魂飞魄丧,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凤姐和贾蓉也遥遥的听见了,都装作没听见。宝玉在车上听见,因问凤姐道:“姐姐,你听他说,‘爬灰的爬灰爷,这是什么话?”凤姐连忙喝道:“少胡说! 那是醉汉嘴里胡唚(注:唚,音“沁”,牲畜呕吐)! 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说没听见,还倒细问! 等我回了太太,看是捶你不捶你!”吓得宝玉连忙央告:“好姐姐,我再不敢说这些话了!”

用果报警示自己。

小厮们“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比喻修行人知道妄语的果报。什么果报呢?《楞严经》卷八,对于“诳习”的死后果报,提到了“尘土屎尿,秽污不净,如尘随风,各无所见”。拿做梦来说,有人做梦梦见了粪便,他不修行的话,没准碰到搞周公解梦的,会告诉他说近期会有偏财,如果是修行人,就不要听人乱解了,梦到粪便,可能就跟妄语有关了,得好好反省了。

凤姐也比喻修行人的刚强之气,这种好强,对修行是有利的,咱们前面解释过了。她这里严厉警告宝玉,就是比喻修行人对自己的当头棒喝,“我再不敢说这些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