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眼中的那道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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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入局

在张叠山曾极度怨恨、不屑、痛斥的对象中,他俨然是对立的排斥面。

而此刻,只要踏进这扇门,他即将从一个受害者脱胎换骨为受益者。

对于绝大多数的芸芸众生,屁股决定脑袋,是科学合理的生存之道。

王青云突然闭了嘴,探了探头,侧着身子打望着门口。

他的耳朵能听到一般人觉察不到的声响,这是他作为年级组长的一大特异功能。

“叠山,是你吗?进来吧!就等你了!”

王青云站起身来,竟要出去迎。

张叠山虎头虎脑地望了眼门缝,王青云跃跃欲试地呼之欲之。

他再也不能观望了!

果断推了门进去,像参加公务员面试的考生,胆怯却兴奋。

王青云特意走过去,抚着这位后生的背入了席。

张叠山被安置在了王青云的右侧,身旁是一位浓眉大眼、笑容可掬的中年男人,穿着毛绒领的夹克,得体大方。

王青云介绍了大家认识,张叠山这才发现坐在王青云左侧的戴着金色框架眼睛,脸上微露浅笑,二八分光洁整齐的人他见过,在电视上。他的心怦怦直跳,真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见到大人物。

这位让张叠山把小心脏提到嗓子眼的人正是姚斌,白坪市去年提任的副市长。

而另外一位则是检察院的副院长,朱国贸,朱奇的父亲。张叠山一眼就认出了这位父母官,已是浑身不自然。

好在王青云张罗有道,用餐期间所提均是国家大事、民事舆情。张叠山既可附和着点头,也能边吃边听,不至于尴尬。

酒饱饭足后,张叠山不胜酒力,红晕上脸,有些醉了。

朱国贸隔着中间两人,朝着姚市长望了一眼,微微点了点下颌。王青云忽而站起身来,说去上下洗手间,走地没影了。

朱国贸小心翼翼绕到身后的置物柜,拿出一个手提袋,轻轻地搁在张叠山的跟前。

“张老师,姚瑶和朱奇一直麻烦你,怪不好意思的。难得两个孩子都求上进,我们做父母的学习上帮不了忙,对老师总是要客气和尽心的。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张叠山直直地望着厚实的手提袋,背脊一凉,霎时间全明白了。

刚才和乐融融铺垫那么久,终于要切正题了。

“那个,朱院长。”

“别别别,您叫我朱奇爸爸。”

张叠山憨笑了下:“好的,朱奇爸爸。辅导孩子功课是我的本职工作,你的礼物我不能收。”

朱国贸倒是并不急,轻言细语地解释道:“礼物那可万万不敢当,就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张老师可千万别嫌弃才是。”

此话一出,张叠山顿时语塞。脸上疙瘩得厉害,脑子里嗡嗡响,半个字都说不出。

王青云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掐了烟,拍了拍衣袖,轻轻推门进去。

谁料张叠山竟耗在那,弄得两个领导上下不是。

“叠山,你啊也可怜可怜天下父母心。等你做爸爸了,就知道想要感恩老师对自己孩子栽培的心,是多么迫切。”

王青云绕回座位,拍了拍张叠山的肩,“朱奇和姚瑶都是上好的苗子,往后再注意培养下,考个‘985’‘211’绝不成问题。”

局是王青云组的,人是他拉来的。喝了他的酒,吃了他的饭。公开和他对着干,显然不行。

张叠山意欲守住最后一圈自留地的心思,在王青云眼里一览无余,他的纠结、彷徨、挣扎,只需要最后一根稻草而已。

“叠山,培养优秀的学生,送他们去理想的殿堂,是我们老师义不容辞的责任。你是我们高一年级组最有潜力的年轻班主任,日后转正了定要多为学校培养顶尖的学生。”

寡言少语却全程微笑的姚市长也挺直腰杆,摸了摸镜架,语重心长地拍了拍王青云的胳膊:“老王啊,像张老师这样的年轻教师,你们要多多关怀啊,莫要流到其他学校去才好!”

“那是那是,姚市长说的太对了!来来来,我敬你一杯。”

在一阵欢声笑语、觥筹交错声中,张叠山那颗怯懦的心渐渐坦然起来。

王青云给的高帽正合他意,他沉醉在青年才俊的光环中徜徉,面上却竭力维持着知识分子的清高。

趁着酒劲,他立下了为一中鞠躬尽瘁的誓言,言词灼灼。

凌晨三点,昏睡了十二个小时的张叠山摇头晃脑地醒来,胃里一阵恶心。伸长右臂勾来垃圾桶,一阵干呕之后哆嗦个不停。他把头藏进被子里,脑子清醒极了。

忽然一个青蛙跳掀开被子,蹦了出来。直奔大门口,光着脚丫子,拎着那个牛皮手提袋跳上了床。

他小心翼翼朝里面望了一眼,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微微冒汗,憋着口气,眼睛随着手指一直往下探。良久终于长舒了口气,擦了擦额头。

两根修长的手指夹出几张卡片,不过是稀疏平常的电话充值卡和超市购物卡,袋子底层堆了几层独立包装的干果,张叠山的心这才安定下来。

他又可以挺直腰杆,底气十足地宣扬他的“主义”了。想到姚市长的那番话,张叠山再次心花怒放了。

从小父母就会色厉内荏地警告我们不要偷吃零食,比起牙齿坏掉更糟糕的是这种习惯会成瘾。

这种甜的滋味会被我们的感觉记住,深深烙进大脑,给感性吹枕旁风,直至我们全部沦陷,席卷最初的害怕、愧疚、羞惭。

张叠山迈出的这一步,并不如他设想的那般轻巧得不值一提,实则早已注定是不可回头。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张叠山逐渐容光焕发起来,脸上也时时挂着笑,和众人眼中“明日之星”的描述很相配。

整个高一年级流传着张叠山是王青云关门弟子的流言,卫澜也因此听说了一些两人出双入对、附耳低言的桥段。

张叠山这块白壁虽在她心中黯淡了些,但她始终不相信他会和王青云同流合污。

王青云是什么人?赵凯那件事她算是亲眼见识了。

备完课,张叠山伸了个懒腰,缓缓合上手中的鎏金钢笔。从抽屉里拿出一小块擦拭布,呵着气,反复擦拭着钢笔的笔身。

这支分量十足的高端钢笔,是姚市长从欧洲考察时给他带的礼物。托人送来时还夹着一张卡片,上面写着:“好笔配良师”五个字,字体雄浑有力,饱含期望和情义。

张叠山竟顿时热泪盈眶,颤颤巍巍拿起钢笔,紧紧握在手中。

从那以后,这支笔成为了他唯一的书写工具,形影不离。

他满足地看了一眼这抹金光,小心翼翼地夹在上衣内里的口袋中,拍了拍外套,起身走出办公室。

刚踏出来,带上门,站到走廊上。不远处,一头齐肩短发的女生正迈着流星大步向他走来。

张叠山的双眉冷不丁一蹙,挤出一个“川”字,想逃却已无路可走。

“张老师,我正要找你呢!”女孩微微喘着气,正面拦住了去路。

“哦,卫澜,你找我什么事吗?”张叠山的喉咙莫名地干涩,甚至有些嘶哑。

卫澜习惯性地伸出一只手,用无名指撩了撩额发,莞尔一笑:“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就是有个想法和你沟通下。”

张叠山的心舒了少许,但仍不敢放松,怕露出自己的羞惭。面对她,他心虚。

她是他最得力的助手,视为知己的晚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是亲密无间的战友。

为了她,为了践行他们认同真理的追求,他曾披肝沥胆地去战斗、视死如归。

可如今,敌人,变成了盟友。盟友,却成了......

尤是那些自己信誓旦旦说出口的话,宛如热锅里沸腾的蒸汽,直蹿而出,“扑腾扑腾”顶着锅盖,怎么压都压不住,焦得脸跟被撕了层皮似的,如何能一时间完全抛至九霄云外?

他的声音很弱:“是班上的事吗?还是学习上的?”

卫澜轻轻摇了摇头:“都不是。是我个人有个请求。我想,张老师你能不能晚自习来班上坐班啊?”

张叠山愣了愣:“坐班?”

“这样如果我们有什么问题就好直接问你,不用跑去办公室了。每次去办公室,人都好多。等了好久好久,都不一定轮的上。大家都说......”

一听到“办公室”三个字,张叠山的耳根霎时迅速发烫,心脏“砰砰”跳得厉害,一时口干舌燥。

在他此刻尚存的理智中,再接下来,对方很可能在下一秒暴出他“开小灶”的事。

“好的,没问题!”

他高声回着,响亮、直接,彻底覆盖了一切声源。

卫澜微翕着嘴,直愣愣地望着他,显然受惊于他的爽快,又忍不住自责起来,恨自己说话太直。

“张老师,那个,我不是那个意思,其实,也只是,我有几次晚自习去办公室……”

“没事,你放心,我答应你。我的晚自习,我一定会去教室坐班。”张叠山用高亢、肯定的回复打断了卫澜已在嘴边的话。

望着卫澜瘦小、锐利的背影,踩着白球鞋,踏着鼓点,一步几跳,张叠山的心像被狠狠捶打过的鼓面,余震犹在。

她是全知道了吗?

还是,只是误打误撞?

到底,究竟,还有多少人,私下里正窃窃私语着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