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梧桐道
王姐粉店的卷闸门刚开,门口就站着一位客人。
老板王春华手当蒲扇,赶紧撩开锅里蒸腾散出的热气,眼睛一亮,张嘴就道:“好小伙,今儿这么早?”
罗御风勾了勾嘴角,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在最靠外的桌边。随手把肩上的包卸下来,放在脚边的凳子上。
“这都才五点过几分呀!”王春华搓着手中的围裙,绕到操作台里面。
“睡不着就起来了。”罗御风一把捋过杂乱的头发,脑子里掠过昨晚她梨花带雨的脸庞,狼狈不堪的模样,心尖忍不住一阵刺痛。
“你们年轻人哪里有睡不着的,倒是我们这些年纪大的人经常失眠。恼火的很勒!”
她从脚边的桶里抓起一把白簌簌的米粉,往瓢里一放,提起来直接扔进滚烫的大锅里。回过身来,“我呀,谁都不羡慕,就羡慕年轻人。
有精力、有激情,想要的都可以争取。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啊,你才会知道,好多事啊,你不得不服软啰!”
罗御风定了定神,长吁了口气,笑了笑。从筷子筒里摸出一双一次性筷子,掰开。一手一根,互相摩擦,去掉毛刺。
“还吃牛肉?”王春华手里已经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粉。
“嗯,牛肉。”
“呵呵,自你来我这吃粉,就没见你换过口味。像你这样的人啊,心眼死,认准了肯定不放手。有这股劲,没什么事办不成的。”
王春华利落地舀了一瓢满满的炖牛肉,摊在白色的线条上,碗里立刻就有了颜色。
罗御风接过碗,一时兴起,抿了抿嘴:“也不是所有事都能成的。”
王春华来了劲:“别的事我不敢说,搞学习、搞事业绝对是把好手。”说着她翘起大拇指比划着,乐呵了一阵,又慢悠悠地补了句,“当然啦,以后要是追姑娘的话,容易吃亏。”
罗御风正夹起一筷子粉,立马放了回去,抬起头斜着头,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真的假的?”
“当然比真金还真。女孩子的心思都是反的,你追地越卖力,她越不搭理你。
哪天你不追了,她就会反过来找你。要是你一股脑儿跟在女孩子身后,掏心掏肺,铁定吃亏。”
罗御风忍不住噗呲一笑,脸上浮出丝丝羞涩,扭扭捏捏地埋下头去喝了一口热汤。
只有这样人迹鲜至的清晨,他才敢肆意露出的神色。
王春华见他如此神色,揣摩着猜中了几分,自得其乐,傻笑个不停,可转瞬又恢复如初了。
十几岁的孩子各方面看起来都已和自己无异,七情六欲的话题皆是人之常情。
可只要意识到他们仍旧穿着老旧的校服,背着沉甸甸的书包,就会觉得自己的话过于唐突,显得不合时宜。
渐渐地人过往的人多了起来,王春华的店里陆续涌入了一波又一波食客。起先在内室的帮手也钻了出来,小店又燃起了烟火气。
罗御风漫不经心地搅着碗里的粉,一根根往嘴里送。除了时不时瞟上一眼进来的人,两只眼睛全在街对面的小路上。
忽然,他双眼一亮。手中的筷子置在桌上,抓起书包往肩上一抡。
冲出粉店,手忙脚乱地扶起斜靠在墙边的单车,立马跳了上去。使劲瞪了几脚,一溜烟混进了人群里。
王春华手里活儿不停,分出神朝着街对面望去。
一个身穿白衣短裙,标志利落的短发女生正从巷子里走出来。她不禁嘴角一弯:“原来,不能成的事是个哦!”
卫澜颤颤地伸出手去摸眼周,果然还是肿的。心里忍不住又泛出丝丝委屈,眼泪含在框子里悠悠地转。脚下的步子却半点不敢耽误,得赶紧趁着人少先进教室去。
她强用理性压住一切念头,伸出手臂在脸上撸了一把,勒紧书包带。
这一用力,右肩上的带头直接断开。整个包掉在身后,课本“哗啦”,倒水似地全摔了出来。她不得不回身蹲下来捡。
就这一回身,一辆单车的前轮猛地刹住了。车上的少年双手握着把手,一只脚蹬在地上,一脸惊愕的羞涩。
她看了他一眼,二话没说直接蹲下来快手快脚地收着书。一股脑儿塞进书包里,整个抱起,扭头往前走。
罗御风赶忙骑上车,悠悠地晃着车龙头,跟在她身侧,观察着她侧脸的表情。
“那个,你吃早饭了没有啊?”
“……”
“今天挺早的耶,不过天气好,是应该早起,嘿嘿。”
“……”
“你书包坏了,要不先去修一下吧?要不,去买个新的?我知道一家卖文具的店,东西特别多,每次我......”
卫澜倏地收了步子,定在原地。
转过身来,直勾勾地盯着罗御风张着一半的嘴。
他不敢再说下去,愣在原地,听候发落。
可她就是盯着他,一言不发。
“嗯,我是说,现在还早,买个......”
卫澜迈开脚,两步走到他单车后面,直接跳了上去,两条胳膊交叉拢着书包。
他整个人都痴了,不敢相信眼前的这幕,瞪大眼睛等着剧情回归正道。
他本打算一路跟着她就好,哪怕隔得远远的,只能看上一眼。
没想到......
怎么突然……
她这是......怎么了?
“走了——”
直到她冷冷地一声令下,他才如梦初醒般上了车,用力蹬起脚踏。
天边的云渐开,将遮掩的那抹红释放出来。细柔的曦光从虬枝中透出,洒在白马路上映出若隐若现的光线。眼前的梧桐道像注入了时间的魔法,轻轻柔柔、如梦如织。
穿着白衬衣的少年踩着一辆自行车,带着她,一起飘在空中。宛如一艘扬着白帆的小船驶入了太阳初升的海面。在看不见的时光隧道的尽头,是金灿灿的希望。
她把双腿伸直,露出来的一双藕白色的小腿沐浴在阳光下,暖暖的。
微微转头,看着逆风鼓起的白衬衣,衣尾上下浮动,露出他结实的后背。
赶忙左臂把怀中的书包抓紧,伸开手掌比划了一番。一个巴掌贴了过去,轻轻地将飘飞的衣角按住。
他扬起头,笑地像个孩子,脚下的踏板踩得更用力了些。于是背上的那抹暖意也越厚重,是他想永远牢记的温度。
青翠的樟树下,卫澜静静地坐在一张矮矮的四脚板凳上。她的书包在两米开外的老头的脚边,看样子还有好一会儿等。
太阳开始刺眼了,她抬起手看了看手表。
“既然来了就安心等着,这会儿回去也到自习课了。”罗御风递过来一个巧克力甜筒。
她眉宇间欣然,接了过来,往嘴巴里一塞。甜甜的滋味充溢着口腔,一阵满足感蒙上心头,脸颊挤出浅浅的酒窝。
他摸了张凳子靠边放着,直到见着她吃了第二口,才安心坐下来,长长地伸展着两条腿。
“好吃吗?”
“嗯。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
“你还喜欢吃什么?”
“你是要一一买来吗?”她扭过头瞥了他一眼,弯了弯嘴角又转了回去。
他没想到她会这么回答,一时间有些愣。过了几秒,自己讪讪地乐呵了一阵,甘之若饴地吃了一堑。
“你很喜欢白色?”她用嘴撕下一块蛋皮,“吧唧吧唧”地嚼着问道,也不看他。
“啊?”他没猜出她的心思,又不愿显露自己的愚钝,末了索性“嗯”了一声。
“我看你总是穿白色的衬衣,有讲究吗?”
“讲究?我可没有你们这些新时代进步青年那么讲究,凡事都要说个一二三。喜欢就是喜欢,谁说一定要有原因?”
她倒是惊讶,转过头望着他。他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雪糕,左一口,右一口,怕它化了滴下来。
“男生穿白色好看是好看,不怕你妈难洗啊?”
他忽然停了嘴,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着雪糕筒的尖角处旋转。
她意识到十有八九是触霉头了,得赶紧换个话题。
“不过你倒是......”
“我妈死了。”
他干脆直接的回答凝固在空气中,声音不大,却震地现场异常安谧。
她心里大喊“糟糕”,却又怕再开口一错再错,干脆吞了一大口雪糕含在嘴里,冰凉冰凉。
“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就死了。得病死的。我爸当时也哭地厉害,没几年就找了个女人。”
她眼珠转地溜,轻声道:“那她,对你好吗?”
他把最后一小截蛋筒全部塞进嘴里,拍了拍手:“谈不上好不好,我对她无感。”
亲生母亲不在了,一个未成年人必须靠着父亲寄生,同时则不得不去面对另一个需要称之为“妈妈”的陌生女人,长居一个屋檐下,如何会无感?
她本想再问个因果,权当是成全了自己那颗怜悯之心,但他却已经站起身来,提着板凳走到老头子身边坐下,嘀咕了几句。
老爷子扶了扶厚厚的眼镜,搁下手中弄到一半的皮鞋,捡起脚边的书包翻看起来。
不到五分钟,老爷子把书包递给他。
他检查了一番,确认无误后,笑着从口袋里抽出五块递了过去,提着书包挥手招呼她上车。
“你怎么给他五块啊?”她一头雾水,快步跟在他身后。
“天气热,不想你等,”他把靠在树旁的自行车扶正,拍了拍座椅,“来吧,上车!”
“可是,就补这一点点,怎么要五块钱呢?上次我补一双鞋也才两块啊!”她喋喋不休地站在车边,非要个答案。
他挑了挑嘴角,眼里溢出笑意,逗孩子似的宠溺:“笨蛋,我们插队了!难道不应该多付一点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