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密欧与朱丽叶(译文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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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一景 广场

[卡普莱家的两仆从:桑普森及格莱戈里佩剑持盾上]

桑普森 格莱戈里,我就是这句话,咱们决不受那瘟气!

格莱戈里 才不呢,咱们能给人家当出气筒吗?

桑普森 你听着,大爷的一股火气上来了,就要动刀子。

格莱戈里 (嬉皮笑脸)我说呀,趁你还有一口气,抽刀子出来干吗,把你的脖子伸过去吧。

桑普森 谁触动了我的性子,我出手才快呢。

格莱戈里 可要触动你这性子、挥动你那刀子,也真不容易呀。

桑普森 看到蒙太古家的一条狗,就动了我的气!

格莱戈里 (故意激他)一动气,就该动手,是好样的,就给我站着挺住了;可你呀,一动气,先动脚——溜啦!

桑普森 他们家的一条狗都惹我动了气,整个身子都挺了起来!蒙太古家的人,管他是男是女,我都要占他们的便宜。

格莱戈里 可见得你是个不中用的奴才,最不中用的才只想占便宜。

桑普森 这话说对了,不中用的娘们儿,生来就是给人占便宜的;所以呀,蒙太古家的人别让我碰上了,是男的,就叫他靠边站;是女的,给我垫底儿。

格莱戈里 结下仇恨的是咱们两家的老爷,和老爷手底下的咱们。[3]

桑普森 我才不管爷们儿还是娘们儿,我乃是个不讲情面的暴君!我跟男的打完了硬仗,回头就跟娘们儿来软的——我把他们家大姑娘砍得头破血流!

格莱戈里 叫大姑娘头破血流?

桑普森 对啦,头破血流,或者呢,叫她们身破血流,——(嬉皮笑脸)随你怎么想都可以。

格莱戈里 (笑嘻嘻)她们怎么想,那只有她们自己肚子里得知了。

桑普森 只要我挺得住,是甜是苦,叫她们自己去辨滋味儿吧。谁不知道,我这好家伙可厉害呢!

格莱戈里 谁不知道你是条上不了席面的臭糟鱼。(像发现猎物似的,兴奋)快把你的“好家伙”亮出来吧,瞧,蒙太古家的人来啦——来了两个!

[亚伯拉罕及巴尔萨自远处上]

桑普森 (拔剑)我那好家伙赤条条地亮出来了。上前去,吵一架!有我在你后面呢。

格莱戈里 怎么,在我背后,好转身就逃吗?

桑普森 你只管放心吧。

格莱戈里 不,嘿,我就不放心你!

桑普森 理,要归到咱们这一边,让他们先动手!(把剑放回去)

格莱戈里 我迎面走过去,丢个白眼给他们瞧,他们受不了也得受下去。

桑普森 可不,看他们敢怎么样!我呢,冲着他们咬我的大拇指,要是他们不敢吱一声,那就把脸面都丢光了。(看到对方行近了,咬大拇指)

亚伯拉罕 你这是冲着咱们咬大拇指吗,老兄?

桑普森 (回头,悄声问格莱戈里)要是我说声“是”,理在我们这一边吗?

格莱戈里 (悄声)不。

桑普森 (转身)不,老弟,我可没有冲着你咬我的大拇指,老弟;可我是咬了我的大拇指,老弟。

格莱戈里 (踏前一步)你是想要打架吧,老兄?

亚伯拉罕 打架,老兄?我不想,老兄。

桑普森 要是你想打一架的话,我奉陪。打起架来,我可以算得一个,不比你差。

亚伯拉罕 也强不了。

桑普森 (不知道怎样接嘴)嗯,老弟——

[班伏柳自远处上]

格莱戈里 (悄声)说“比你强”,看,那边来了我家老爷的一位亲戚。[4]

桑普森 (嘴硬了)就是比你强,老弟!

亚伯拉罕 你胡说八道!

桑普森 (摆开了阵势,拔剑)是好汉,就拔出你的剑来!格莱戈里,别忘了你的杀手锏。

(双方交锋,剑来刀往地斗起来)

班伏柳 (急忙赶到双方中间)住手,蠢货!

把剑收起来,知道你们在干什么吗?

(打开双方碰击的剑头)

[蒂巴特拔剑赶来]

蒂巴特 (气势汹汹)

怎么,拔了剑,跟这些没胆量的贱货斗?

转过身来,班伏柳,到我这儿来找死吧!

班伏柳 我正在这儿劝架呀,快收拾起你的剑吧!

要不,帮我挡开双方的打斗吧。

蒂巴特 什么!拔了剑,还跟我谈什么和平?

我就恨这个词:“和平”,就像我恨地狱,

恨蒙太古的男女老少,还恨你!

看剑,胆小鬼!(向班伏柳刺去)

[二人交锋]

[两族人员又爆发一场混战。一群市民持枪持棍涌上]

众市民 有棍子的用棍子,有枪的使枪,打呀!

把他们打下去!打倒卡普莱家的人!

打倒蒙太古家的人!

[老卡普莱穿睡衣上,夫人紧随其后]

卡普莱 什么事?大吵大闹的!给我拿长剑来!

卡普莱夫人 拿拐杖吧,一根拐杖!拿剑来干吗呀?

卡普莱 快拿剑来,听见吗!老蒙太古也赶来啦!

他欺人太甚了,冲着我挥舞他的剑!

[老蒙太古持剑上,夫人紧随其后]

蒙太古 卡普莱,你这老贼!

(向妻子)别拉住我,放手!

蒙太古夫人 你要去拼老命,一步也不放你走!

[亲王埃卡勒斯率侍从上]

亲王 (挥手示意立即停止械斗)

没王法的臣民,破坏和平的罪人,

不怕用乡亲的鲜血把刀剑沾污了——

(发现还有人在刀来剑往)

他们不听我的话吗?这还了得!听着:

你们这些人,你们这些个畜生!为了

给你们满腔怨毒的怒火解渴,

不惜叫血管迸射出殷红的喷泉。

王法无情,你们的血腥的双手,

还不给我扔下你们的凶器!

(双方人员被迫把刀剑放置地上)

听着,你们震怒的君主下判决了:

老卡普莱,你蒙太古,只为了一言半句

无关紧要的空话,你们已三度

在大街小巷斗起来,已三次破坏了

维罗那的安宁;累得年老的市民们

扔下了庄重的,和身份相称的长袍,

用衰老的手拿起了同样衰老的、

在太平岁月里生了锈的长枪,只为了

发泄你们的发了霉的仇恨;今后,

你们再胆敢在街头闹事,我就要

拿你们的生命去抵偿被破坏的和平。

这一回,算了,你们都给我回去吧。

你,卡普莱,跟我来;你呢,蒙太古,

今天下午去“自由镇”,咱们的司法厅,

听候我对今天这闹事有什么决定。

再说一遍:除非不想活了,都给我回家去!

[率侍从下,众散去。留下蒙太古夫妇,班伏柳]

蒙太古 是谁闹起来的,叫宿怨又添上了新恨?

动手打起来,那时候,侄儿,你在场吗?

班伏柳 我还没来到,你对头冤家的仆从

跟你家的仆从已打得难解难分了。

我抽出剑来想挡开双方。这时候,

性子火爆的蒂巴特,扬着剑,赶来了,

他冲着我耳朵,尽说些不中听的话,

一边把他的剑在他的头上挥舞得

飕飕地响——那是空气在嘲笑他,

摆什么威风!我们正一剑来一剑去,

在交锋,涌来了越来越多的人,

成双捉对的,都摆开阵势,杀起来了,

直杀到亲王驾到,把双方喝开了。

蒙夫人 罗密欧呢,他去哪里了?你今天见到他吗?

真高兴,这一场厮杀没他的份。

班伏柳 伯母,太阳神还没从东方的金窗子里

探头张望——还早着呢,早那么一小时,

我心里烦闷,到城西去散步,在那儿,

在一丛榕树底下,我瞧见你的儿子,

这么早就独自在蹓跶了。我向他走去;

他一瞧见我,却躲进了林子的深处。

我拿自己的心境去比他的心,

我只想寻找那让人找不到的地方,

灰溜溜的,就连我独个儿也成了多余,

因此他走他的,我只管走我的,

他巴不得躲开我,我也乐得避开他。

蒙太古 好几个清晨,有人在那边看见他——

长吁短叹,让气息弥漫在晓雾里,

给朝晨的露珠,添上点点的泪珠,

可是不等到那鼓舞众生的太阳

在遥远的东方,为黎明女神撩开了

黑沉沉的床帐,我那儿子,苦着脸,

急忙逃避着光明,溜回到家中,

独自躲进了房内,写什么东西;

他紧闭门窗,把白天的大好阳光

锁在外边,让人工的黑夜归自己。

这样的怪癖,不是什么好兆头——

除非慰劝把他的苦恼赶了走。

班伏柳 好伯父,原因在哪里,你可知道?

蒙太古 不知道啊,他一点口风也不露。

班伏柳 你有没有想办法向他探问过?

蒙太古 我问过,还有许多朋友也问过,

谁知他,心事全埋在他自己的心里,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紧瞒着的秘密,

你别想从他那儿挖掘出什么来。

像一朵蓓蕾,还没有迎着和风

在阳光底下展现花瓣的娇艳,

先就给丑恶的毛虫蛀空了花心。

知道了他苦恼是为的什么原因,

我们就尽心地替他治疗那病情。

[罗密欧自远处上]

班伏柳 瞧,他来了,请二位暂且先避开;

我去探问他,哪怕他对我不理睬。

蒙太古 很好,留下吧,但愿你能从他的口,

听得了真心话。夫人,我们这就走。

[蒙太古夫妇下]

班伏柳 (向低头走来的罗密欧)

早安,好兄弟。

罗密欧 (抬头张望)时间还这么早?

班伏柳 刚敲过九点钟。

罗密欧 (叹气)好长啊,悲哀中的时间!

那急匆匆离去的是我父亲吧?

班伏柳 是啊。

有什么悲哀拖住了罗密欧的时间呢?

罗密欧 没那个福气呀,有了,时间就变短了。

班伏柳 在热恋吗?

罗密欧 冷!

班伏柳 冷冷的,你的心?

罗密欧 冷冷的是她的心,不理我火热的情。

班伏柳 唉,爱神啊,看他是那么的温柔,

一碰他,却是那么粗暴,那么狠!

罗密欧 唉,爱神啊,一双眼睛给扎没了,

却还是瞧得见直闯进那心灵的途径。

我们哪儿去吃饭?

(发现满地狼藉,还有血迹)

哎哟,又一场格斗!

不必跟我说了,我听到了那一片杀喊声。

“恨”出了力,可“爱”出的力更大呢——[5]

大吵大骂的“爱”啊!好亲热的“恨”啊!

一切的一切,原只是无中生有啊![6]

郑重其事的轻浮呀,严肃的虚荣啊,

井井有条的是杂乱无章的混沌啊,

铅块重的羽毛,一团光明的烟雾,

冰冷的火焰,憔悴病弱的健康,

睁着眼睛的睡觉,黑的就是白的!

爱给我这感觉,可这感觉并没给我爱。——

你听了好笑吗?

班伏柳 不,兄弟,我想哭。

罗密欧 心真好!哭什么呢?

班伏柳 哭你的好心受苦了。

罗密欧 嗳,爱情就这样,没分寸,太专横,

我这一肚子悲哀已把我压坏了,

怎禁得你再来替我添上你的愁!

你对我表示了你的关心,不知道

反叫我这苦恼的人,愁上再加愁!

爱情,是一阵阵叹气凝聚成一团烟,

通了烟,火星在情人的眼星里闪现,

伤了心,汪洋大海增添了相思泪;

此外,爱还能是什么?有理性的疯狂,

让人咽不下的苦味,捞不到的蜜糖,

再见吧,兄弟。

班伏柳 且慢,我陪你一起走。

你要丢下我,那你就不把我当朋友啦。

罗密欧 嘿,我把自己都丢了,在这儿的不是我,

这不是罗密欧,罗密欧在另一个窝。

班伏柳 正正经经跟我说,你爱上了哪一位?

罗密欧 怎么,你要我唉声叹气地告诉你?

班伏柳 唉声叹气?不,正经地告诉我:谁?

罗密欧 要一个病人郑重其事地立遗嘱——

病这么重,还用刺心话去逼他!

正经地跟你说吧,我爱上了一个女人。

班伏柳 我看得好准!——料想你是在恋爱。

罗密欧 好一个瞄准手!我爱上了一位美人儿。

班伏柳 目光好,好兄弟,一下就射中了目标。

罗密欧 这一箭你要射空了,爱神的金箭

射不进她的心。像月亮女神般贞静,

她冰清玉洁,把主意拿定了,拿牢了,

全不怕小爱神那张小孩儿玩的弓;

柔情蜜意的话,钻不进她的心,

她不理你火热的目光,盯着她瞧;

让圣徒动心的金银,叩不开她情怀。

论花容月貌,她该是多么地富足,

只可惜她一死,“财宝”跟着进坟墓。[7]

班伏柳 她立下誓:守童贞,终身都不嫁?

罗密欧 发过誓了,这吝惜,造成的损失多大!

她糟蹋自己的美,芳心就这么狠,

砍断了“美”的根,不让“美”传于子孙,

她太美了,太聪明了——美丽得太聪明,

她是有福了,不管我多绝望,多伤心。

她自心发愿:跟爱情断绝来往,

我活着也是死了,尽管还活着把话讲。

班伏柳 听我的话,快别去想她吧,忘了她吧。

罗密欧 那么请教你,怎么样我才能忘得了?

班伏柳 别盯住一个人,打开你的眼界吧——

世上美人儿多的是。

罗密欧 你无非在教我

格外地想到她,只觉得她的美没法比;

那幸福的黑面罩,吻着美人儿的嘴脸,

格外地让人想:这底下的白皙的娇容;

好比有人一下子双目失明了,

永远忘不了他那宝贵的目光。

你指给我看,一位绝色的美人儿,

美得没法比,那娇容无非提醒我:

还有比这无比的美更美的美人儿。

再会吧,要教我忘了她,可白操了心。

班伏柳 做不到这一点,我死了还欠你的情。[8]

[同下]

第二景 街头

[卡普莱,帕里斯伯爵,边走边谈上,后随仆人]

卡普莱 ……可是蒙太古跟我家一样,闹了事,

同样要受王法处分;我想这也不难——

要我们上年纪的人,过太平日子。

帕里斯 你们这两家,都是名门大族,

真可惜,却年深月久,总是有疙瘩。

且说,你老对我的求亲,怎么说呀?

卡普莱 我要说的,也就是早跟你说过的话:

小女来到这人间,还陌生得很呢——

她还没度完十四个春秋和寒暑。

等两个夏天,两度进入了秋凉,

到那时,她也许成熟了,才好做新娘。

帕里斯 比她年轻的,已做了幸福的母亲啦。

卡普莱 很早就凋落的,是那早结果的树木。

大地把我的希望,一个个都吞没了,[9]

只剩下她,我世上惟一的安慰。

好帕里斯,去向她求爱吧,得到了她的心,

她愿意了,我的同意还不是现成?

在上门的公子哥儿中,要是她选中你,

我不会不点头;决不说,我可不中意。

今晚上,年常的旧规,我举行酒宴,

邀请一大群男女宾客来叙谈,

你也是我竭诚邀请的一位贵宾,

给宴会添几分光彩,请务必光临。

今晚上,你瞧,在寒舍,从天而降

是人间的灿烂的群星,把黑夜照亮;

精力旺盛的小伙子有多么欢喜——

紧跟着一步一拐的残冬的足迹,

终于盼来了盛装的四月艳阳天;

今宵的舞会上,在蓓蕾初绽的花丛间,

你将会同样的高兴!好好看,好好听,

挑一位最中意的姑娘做你的意中人;

你眼界放宽了,只见一个胜一个,

群芳争妍,小女只好算,聊备一格。

跟我来吧。

(把一份名单交给仆人)

喂,快去吧,脚底下加把劲,

走遍维罗那,把列在名单上的贵宾

一家家都找到,都上门,一个个都邀请——

卡普莱家热诚欢迎大驾光临。

[和帕里斯同下]

仆人 (直怔怔地瞧着手里的名单)把列在名单上的贵宾一个个都找到!这名单上写的是:鞋匠用尺去量布,扔个鞋楦头给裁缝;打鱼的拿起画图笔,画图的倒反而张渔网——现在主人派我去把列在名单上的那些个爷们娘们都请到,可是我这辈子别想认得出这张纸上写着的都是些什么名字。我得去请教有学问的人。(瞧见有人过来了)来得正好!

[班伏柳及罗密欧上]

班伏柳 呃,伙计,新火足以把旧火烧完,

同样地,新痛可以减轻那旧苦;

你头晕目眩,索性把身子转一圈,

伤心绝望,用另一种烦恼去消除;

给你的眼睛,另找个新的对象吧——

那以前折磨你的痴情,就会消亡。

罗密欧 你开的药方,有时候倒也管用。

班伏柳 有时候?

罗密欧 当你的小腿擦破了一点皮。

班伏柳 哎哟,罗密欧,你不是疯了吧?

罗密欧 没有疯,可我比疯子给绑得更紧,

禁闭在监狱中,我想要吃的,不给吃!

挨鞭子抽,受折磨——[10]

(向走近来的仆人)下午好,好伙计。

仆人 老天爷,下午好!请教大爷,能念书吗?

罗密欧 会啊,这算是我苦命人的财富了。

仆人 也许你倒是能背着念,可我想请教,

能看着念吗?——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出来。

罗密欧 会啊,只要字母我认得,又知道了那些字句。

仆人 你倒是实话实说,祝你快乐!

(转身就走)

罗密欧 留步,伙计,我能看着念。(接过名单,朗读)马蒂诺大爷及其夫人和诸位千金,——安塞尔美伯爵及其美貌的令妹,——寡居的维特鲁维奥夫人,——帕拉森西奥大爷及其娇滴滴的令侄女——牟克休及其令弟凡伦丁,——家叔卡普莱及婶母,及堂姐妹,——贤侄女罗瑟琳;莉维霞,——伐伦西奥大爷及其表弟蒂巴特,——鲁西奥及伶俐活泼的海伦娜——

好一群雅士名媛!请他们去哪儿呢?

仆人 把他们请过来呀。

罗密欧 来到哪儿呢,请吃晚饭吗?

仆人 请到咱们家。

罗密欧 谁的家呀?

仆人 咱们东家的家呀。

罗密欧 也真是,我该先问你:你东家是谁?

仆人 现在不用你问,就跟你说了吧。咱们东家是大大有钱的卡普莱,只要你不是蒙太古家那边的人,请

你也来干一杯吧。祝你快乐!

[嘴里只顾念着一长串名字,下]

班伏柳 就在这卡普莱家年年举行的宴会上,

你那么热恋的罗瑟琳,和维罗那全城的

绝色的美人儿,一齐都来参加了;

你也去吧,睁大你的眼,不要存偏心,

把她那张脸,跟我指你看的比一下,

好叫你明白,你那头天鹅是乌鸦。

罗密欧 我这双一心崇拜神明的眼睛,

竟会把颠倒黑白的谎言相信,

那么让我的泪水变成一把火

(泪水常浇火——浇灭,可从没有过),

活活烧死那异教徒:他归邪弃正![11]

比我的爱更美?太阳在上空看得清:

人间从没有可以跟她比的美人!

班伏柳 唉,你眼里只有她,越看她越好,

因为她独一无二,没有个比较。

要是把你的爱放上了水晶的天平,[12]

另一端是我要指你看的另一位丽人——

宴会上她光彩照人;现在的她呀,

你看得那么美,那时候就要给比下。

罗密欧 去就去吧,不用你指点,东张西望,

只想看我的爱,今晚上大放光芒。

[同下]

第三景 室内

[卡普莱夫人及奶妈上]

夫人 奶妈,我女儿呢,你给我去把她叫来。

奶妈 凭着我十二岁那年的童贞,我发誓,

我叫过她了。喂,小羊儿!喂,小鸟儿,

老天爷!这姑娘哪儿去啦?喂,朱丽叶!

[朱丽叶应声上]

朱丽叶 什么事呀?谁叫我?

奶妈 你的妈。

朱丽叶 妈,我来啦。

有什么吩咐?

夫人 是这么一回事——奶妈,你出去一会儿。

母女俩谈的是知心话——

(她已走近门口)奶妈,你回来吧,

我想起来了,你不妨也听听这回事。

你知道我女儿的年纪也不算小了。

奶妈 可不是,我报得出她哪年哪月哪时生。

夫人 她还不满十四岁呢。

奶妈 拿我十四颗牙齿来打赌——说也可怜,我只剩了四颗——她还不满十四岁呢。眼前离收获节[13]还差几天?

夫人 前后还差半个月光景吧。

奶妈 不前也不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来到收获节前一晚,她才满十四岁。

苏珊跟她——老天爷让灵魂都安息吧!——

是同年。唉,苏珊已经升天啦。

这孩子太好啦,我没这福气。我说过,

到了收获节前一晚,她就是十四岁啦——

正是十四岁,哈,我记得清清楚楚,

打从地震到现在,有十一个年头啦,

那时她刚断奶——这事儿我可忘不了——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在那一天;

我在我的奶头上涂上了苦艾汁,

靠着鸽棚的墙,在坐着晒太阳——

老爷跟太太那时候正在曼图亚——

可不,我脑子还管用呢——正像我说的,

这小东西,吮着我的奶头,她一尝,

尝到了苦艾汁,怎么是一嘴巴苦味儿!

可爱的小傻瓜,气坏了,把奶头摔下了!

一会儿,鸽棚摇摇晃晃了,你放心,

不用它催,我拔脚就赶紧跑了。[14]

眼前一晃,十一年已经过去啦,

那时候,她呀,能够独个儿站起来了——

我的天,已经能摇摇摆摆到处走了——

能奔了,就在前一天,她摔了一跤,

把她的小额头摔破了,那时我那男的——

上帝保佑他吧!他可是个爱说笑的人呀——

把娃娃抱起来,问她道:“嗨,你可是

合扑着摔一跤?你长大了,懂事开窍了,

你就会摔一个仰天跤了,你会吗,朱儿?”

老天爷,这可爱的小东西,说不哭就不哭了,

答应声“嗯”。你看,当初是说笑话,

现在不是给说着了吗!你放心好了,

哪怕我活一千年,也永远忘不了

这笑话;我那男的问:“你会吗,朱儿?”

可爱的小傻瓜,顿时不哭了,应一声“嗯”……

夫人 够了,够了!请你别再往下说了。

奶妈 是,太太。可是呀,真把我笑坏了——

一想到这小东西,不哭了,应一声“嗯”——

可是我一点不瞎说,这小东西额头上

隆起一个块,有小公鸡的“卵”那么大呢,

这一跤跌得好厉害,她哭得好凶啊——

“嗨,”我那男的说,“合扑着摔一跤?

等你长大了,就会摔一个仰天跤了,

你会吗,朱儿?”小东西闭上嘴,应一声“嗯”。

朱丽叶 你也闭上嘴吧,求你啦,奶妈,行吗?

奶妈 不说啦,话已说完啦。上帝保佑你!

你是我喂过奶的最最可爱的傻孩子。

只盼我能活到那一天,你有了姑爷,

我就心满意足了。

夫人 说得好:“姑爷”,这就谈到题目上来了。

跟我说,朱丽叶,好闺女,你觉得好不好?——

假如做娘的替你找个好姑爷。

朱丽叶 (低头含羞)

出嫁做新娘,这光荣我还没梦想过呢。

奶妈 光荣!要不是你只有我这个奶妈,

我得说,这聪明是从你奶头吮来的。[15]

夫人 嗳,这婚姻大事,你也得放在心上了。

比你年轻的维罗那的名门闺秀,

都早已做了母亲啦。我算了一下,

在你这个年纪,我已经生下了你——

现在你还是爹娘身边的好闺女。

长话短说吧,英俊的帕里斯想来

向你求婚呢。

奶妈 好一个少年郎,小姐!

小姐,这么个哥儿人人都巴不得——

对,就是蜡人儿也不比他漂亮呀。

夫人 维罗那的夏天开不出这么朵好花。

奶妈 可不,他是花,不假,好算得一朵花!

夫人 (问女儿)

你怎么说呀?能爱这一位少爷吗?

今晚在我家的宴会上,你会见到他,

你不妨留神看,瞧瞧他那张脸儿——

造化的杰作啊,真让人心花怒放。

你横看竖挑,也得说,他五官端正,

眉清目秀,那轮廓,那线条,多相称;

把他当一本好书念,有什么读不懂,

他那双眼睛都给你解释个明白。

这是部爱的经典啊——那单身的情郎,

要尽善尽美,就缺少封面做包装。

鱼儿离不开江海,有美好的外表

给美好的内容做封套,才足以自豪。[16]

在众人眼里,这样的书最值得羡慕:

黄金的搭钩把金黄的故事来锁住。[17]

他所有的一切,都和你分享——那多好!

嫁了他,就是个收获,只会多,不会少。

奶妈 少了?才不,是大了——女人给男人弄大了。

(用手势装做大肚子的样子)

夫人 帕里斯爱你,你喜欢吗?——把话明白讲了。

朱丽叶 但愿能喜欢,要是我瞧见了,喜欢上了。

我暂且把我的眼波当作一支箭,

母亲许我射多远我就射多远。

[一仆人上]

仆人 太太,宾客们都来了,宴席要上菜了,老爷有请太太,要小姐快去呢。厨房里在把奶妈咒骂呢,人人都手忙脚乱的。我得赶紧去伺候了。请太太,小姐早些儿来吧。

夫人 这就去。

[仆人下]

朱丽叶,伯爵盼着见你的面。

奶妈 去吧,孩子,让欢乐的黑夜接上了白天。

[同下]

第四景 街道

[罗密欧、牟克休、班伏柳、五六个戴面罩的人、持火把的同上]

罗密欧 我们来这段开场白,客气一番吧,

还是不用打招呼,闯进去就得了?

班伏柳 现在已不兴先来一番客套话了。

我们用不到那扎没眼睛的丘比特

拿一张靼鞑人的画弓,像个稻草人,

吓坏了太太小姐们。我们入场时

用不到一句句跟着身后的提示人,

有气无力地念什么上场白;随他们

把咱们看成什么人就算什么人,

咱们跟她们跳完了舞,就走。

罗密欧 把火把给我,我不想跳跳蹦蹦的;

我心头昏沉沉的,就借个亮给我吧。

牟克休 不行,好罗密欧,一定要叫你跳舞。

罗密欧 我才不呢,听我说,你穿的是一双舞鞋,

脚底又灵活;我的心,铅块一般重,

把我牢插在地面,一步也不许动。

牟克休 你这个情人,向丘比特借一对翅膀。

我们在底下跳舞步,你在上头飞。

罗密欧 爱神的利箭刺穿了我的心,好苦!

怎么还能借他的翅膀飞呢?给困住了,

我想跳也跳不出那重重叠叠的烦恼;

惨啊,爱情的重担把我压垮了!

牟克休 你倒下去,反而成了爱情的重担,

那可不要把娇嫩的爱情压坏了!

罗密欧 娇嫩的爱情?爱情,她的心真硬,

真狠,真惹人,像荆棘,一身都是刺!

牟克休 爱情跟你粗暴,你用粗暴回敬她;

她刺你,你回刺她,你就把她制服啦。[18]

给我个面罩,好把我的这张脸盖起来。

(拿起一张丑八怪的面罩)

脸丑的只配戴鬼脸!

(戴上)我才不在乎

有谁挑我的眼睛、鼻子的不是。

好在有这两条浓眉毛替我脸红。[19]

班伏柳 快敲门进去吧,一到里边,哥儿们,

你们脚底加把劲,跳个不停吧!

罗密欧 我来拿火把,让那些轻浮的小伙子

只管用脚尖去踢那没知觉的灯心草吧。[20]

我呢,不由得想起了一句老古话:

像一座蜡烛台,只是做一个旁观者,

眼前的游戏真热闹,我可是玩够了。

牟克休 呸,躲进黑洞的小耗子才玩够了!

可怜啊,要是你掉进爱情的泥沼里,

我们来救你,把你从泥沼里拖出来。

来吧,我们这不是白天点蜡烛吗?

罗密欧 谁白天点蜡烛啦!

牟克休 我是说,把时间浪费啦,

浪费时间就像白天浪费了蜡烛!

你要懂我的意思,挖空了心思,

去钻牛角尖,可说不上聪明呀。

罗密欧 去参加这假面舞会,没有什么不好,

只是很不聪明。

牟克休 为什么呀?倒要请教。

罗密欧 昨晚我做了个梦。

牟克休 我也做了个梦。

罗密欧 你梦见什么呢?

牟克休 做梦的总是说梦话。

罗密欧 在睡梦里,有时候会做很准的梦呢。

牟克休 我呀,梦见了麦布女王跟你做了伴,

她是仙女们的接生婆,瞧,她来啦,

小小的身子,比起大老爷戴在

食指上的玛瑙戒指大不了多少,

一队蚂蚁似的小马,拖着她的车,

滚过了正自好睡的男人们的鼻梁;

她那辆马车,用硬果的空壳做成——

松鼠做木匠,虫子来咬孔——它们是,

早已记不清年代了,小仙人的马车匠。

车轮子的辐,用蜘蛛的长腿做成,

车篷,是蚱蜢的翼翅,又轻又薄,

那缰绳,是最细最细的蜘蛛的丝,

那马轭,像清水一般的月亮的光束,

蛐蛐儿的骨头做鞭柄,鞭子是游丝,

赶车的,一只穿绿衣的小蚊子——真小啊,

还不及懒丫头从指甲缝里剔出的

小懒虫一半大。就这样,一夜又一夜,[21]

麦布女王登上了马车,好不气派!

一路奔驰,通过了情人们的头脑,

情人就梦见他们在谈情说爱;

奔过了朝臣们的膝盖,他们在梦里

忙着打躬又作揖;一路上又经过了

律师的手指头,他的梦:伸手拿诉讼费。

马车滚过了小姐的嘴唇边,她的梦,

有一串香甜的吻,可惹得麦布女王

生气了,她最恨爱吃糖果的姑娘们,

一张口,就吐出一股甜腻腻的气息。

因此罚她们嘴角上长起了水疱儿;

有时候,马车奔过了朝臣的鼻子边,

在梦里,他嗅到了一份厚礼送上门——

有人托他,在朝廷上美言几句;

牧师正自呼呼地好睡,她来了,

拿起献给教会的猪身上的猪尾巴,

去挑逗他的鼻子,在梦里,他只见

又一份牧师的俸禄送来了。有时候,

马车的轮子绕过了当兵的脖子,

他梦见敌人的头颅给他砍下了,

他正在攻城,打埋伏,挥舞利剑,

大杯大杯地痛饮,忽然间,耳边

响起了一阵战鼓声,把他惊醒了,

他咒骂一两声,翻个身,又睡熟了。

也就是那麦布女王,在半夜,把马鬃

纠结成小辫子。可怜那蓬头散发的

邋遢女人,她一团乱发给烤成了

饼块儿,要是梳通了,倒楣事儿就来了。[22]

逢到姑娘们仰天睡大觉,就是她,

这丑婆娘,压在她们的身上,叫她们

懂得了做女人的,可要经得起压,

先得把这功夫练好了;也就是她——

罗密欧 得啦,得啦,牟克休,少说几句吧!

尽说些废话。

牟克休 不错,我说的是梦话,

梦,本来是荒唐的头脑的产物呀——

胡思乱想一阵,就招来了梦,

这梦啊,像缥缈的空气那么轻浮,

像阵风,忽而东,忽而西,说不准方向,

方才它还在向冰雪的北方求爱,

一不称心,就气呼呼地转过身去,

扑向那露珠点点的南方了……

班伏柳 你这阵风,把咱们刮得晕头转向!

人家晚饭都吃罢了,我们这会儿

去做客,已经太晚了。

罗密欧 我只怕还太早呢,

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叫我好担心,

那主宰命运的星星让你猜不透,

也许今晚的狂欢,到头来就是

灾难的开始,把自怨自叹的一生

硬是粗暴地用过早的死亡结束了;

不过顾不得这许多了——在人生的道路上

该往哪儿走,让命运来指引我吧。

进去吧,好小伙子!

班伏柳 把鼓打起来!

[众人列队进入卡普莱家院门]

第五景 大厅

[侍从数人持餐巾上,忙着收拾残剩的筵席]

侍从甲 卜特潘在哪儿呀?他怎么不来帮忙搬东西呀,他搬过一个盘子没有?擦过一个盘子没有?

侍从乙 什么事都让一两个手脚勤快的去干,忙得他连洗手的工夫都没有,真叫人看不惯!

侍从甲 把凳子拿走,把碗柜拿走,小心别砸了银盘子。好伙计,给我留一块杏仁甜饼。你要是够朋友,就关照看门的,把苏珊和耐儿姑娘放进来吧。

[侍从乙下]

安东尼!卜特潘!

[安东尼,卜特潘上]

安东尼 喂,兄弟,我来帮忙啦。

侍从甲 内厅在要你,在叫你,在问你在哪儿,在找你哪!

卜特潘 一个人可分不出两个啊。鼓起劲来,孩子们,这会儿出把力,将来活得长,不怕没福享。

[同下]

[卡普莱及夫人,朱丽叶,奶妈,蒂巴特,仆从,众男女宾客上。男宾戴面罩]

卡普莱 欢迎,大爷们!脚底下没有长鸡眼的

女士们,都愿意陪你们跳一圈舞。

啊哈!我的好小姐们,你们中有哪位

不愿跳舞的?谁要是请不动,摆架子,

我敢发誓,她脚下长了鸡眼啦。

对不对,给我猜中了吧?(女客们咯咯窃笑)

欢迎,大爷们!

想当年,我也曾戴上了面罩,凑近在

漂亮的大姑娘的耳边,低低地讲一番

动听的话,叫她越听越喜欢。

现在可老了,不行了,过去了——都过去了。

欢迎光临,大爷们!来,奏乐吧!

(男女来宾随着音乐起舞)

(兴高采烈)

让开些,让开些,请让出地位来!

姑娘们,跳吧!灯火再亮些,奴才们,

把桌子抬出去,把炉火熄了,这会儿

这屋子太热啦。

[罗密欧和朋友们戴面罩上]

啊,来得好!想不到还有来凑热闹的呢。

(向年老的堂兄)

不,坐着吧,不,坐着吧,好兄弟,

你我俩跳舞的日子都早已过去啦。

上次咱们戴面罩跳舞,这可是

多少年前的事啦?

堂兄 我的妈,算来三十年啦。

卡普莱 有这样的事?三十年?没有吧,没有的!

卢森修结婚的那一年——婚礼是落在

七月中旬,紧接着就来了收获节——

过得再快,也不过二十五年罢了,

那一次,我们还戴着面罩跳过舞呢。

堂兄 不止了,不止了,他儿子不止这年纪呢,

三十岁啦,老弟。

卡普莱 你跟我说这句话吗?

两年前,他的儿子还没成年呢。

罗密欧 (惊喜地,向近旁的仆从)

那边的那位小姐,把玉手伸给了

那骑士,她是谁?

侍从 我不知道,大爷。

罗密欧 (注视她,出了神)

她啊,从她那儿,火把借来了光辉!

非洲的黑人拿晶莹的明珠做耳坠,

就这样,她挂在黑夜的那张脸上;

谁能消受啊——这么美,人间无双!

她的同伴们,簇拥在她身边——

雪白的鸽子降落在乌鸦中间。

跳罢了这曲舞,看好她往哪儿站,

我好幸福啊——只要能碰一碰她的手!

我爱过谁没有?眼睛啊,说吧,从不曾;

到今宵,我才算瞻仰了真正的美人!

(没防备有人正在冷眼盯视他)

蒂巴特 这个人,听他的口音,是蒙太古人。

去给我把剑拿来,孩子。这奴才胆敢

套上个鬼样的脸,闯进了咱们家,

为了来嘲弄、侮辱这盛大的舞会?

哼,一剑捅死他,取他的狗命,

卫护家族的荣誉,就算不得罪名!

(手按剑柄,大步赶到卡普莱跟前)

卡普莱 哎哟,怎么啦,老弟,生这么大气!

蒂巴特 (遥指罗密欧)

伯父,这就是蒙太古,咱们的死敌,

这奴才,闯了来,存心让咱们瞧瞧,

今晚这盛大的舞会,他偏要来取笑!

卡普莱 难道是罗密欧,那小伙子?

蒂巴特 正是他,罗密欧,这小奴才。

卡普莱 算了吧,我的好侄儿,别跟他计较了,

他为人挺不错,品行也端正,说实话,

维罗那都夸他:好样的,难得看到

这么有品德,有教养的一个年轻人!

就算你把这座城市的财富都归我,

我也不愿意,在我家,跟他过不去。

你给我把气平下来吧,由他去,别管了。

(眼看蒂巴特依然一脸杀气)

我就是这个意思。要是你还把我

看成个长辈,就随和些,别皱眉瞪眼的——

在今天请客的日子里,像什么样儿!

蒂巴特 皱眉瞪眼才对头——有这奴才来做客。

我容不得他!

卡普莱 (也生气了)我偏要你容忍他。

怎么,不上品的小子,我就是这句话:

一定得容忍他!上帝保佑吧,你是要

趁今晚宾客满堂,大闹特闹啦!

你不闹个天翻地覆,就不肯罢休!

蒂巴特 唉,伯父,这太丢人了!

卡普莱 得啦,得啦!

你是个欠教养的小子——这话说错没有?

干蠢事,你不会占便宜的,我对你说吧。

我的话,你一句也不听!

(向跳舞的宾客)那好,请便——

说得好,好人儿!——

(向蒂巴特)你是个闯祸坯,去吧!

别闹了,否则——

(向仆人)灯火再亮些,再亮些!

(向蒂巴特)

真不害臊,你给我闭嘴!

(向众宾客)尽情玩吧,好朋友!

蒂巴特 硬是给压下了我这一腔怒火,

这兜头浇下冷水,可不气死我!

我走!他胆大妄为,这会儿在笑,

可别太得意了,我决不把你轻饶!

(愤然离去,回头向罗密欧瞪了一眼;他正找机会向朱丽叶邀舞)[23]

罗密欧 (向他的舞伴)

只怕我这凡夫俗子,用我这俗手,

亵渎了天仙的玉手,罪不可恕;

我两片嘴唇,是信徒,带愧又含羞,

想借轻柔的一吻,去抚平那粗鲁。

(欲吻她的手)

朱丽叶 好信徒,别糟蹋你的手,叫自己受委屈,

是真心诚意,也原该这样地致敬:

天仙的手儿本容许信徒来接触,

掌心贴着掌心,是信徒们的亲吻。

罗密欧 天仙不是有两瓣朱唇?信徒不也有?

朱丽叶 信徒啊,有嘴唇就该用来念祷告。

罗密欧 好天仙啊,让嘴唇跟嘴唇,代替手拉手,

把敬礼献上;请允许吧,否则我太苦恼!

朱丽叶 天仙可不迁就,虽说她听取了,应允了。

罗密欧 那就别动,让我凑上来,好实现心愿了。

(吻她)

这一吻,多谢你,我的唇把罪过洗清。

朱丽叶 那么你把你的罪过,留给了我的唇?

罗密欧 指责得多好!把罪过留给你!怎么行!

我的罪我讨回。(又吻她)

朱丽叶 你接吻,很像在背书本。[24]

奶妈 (找了她半天)

小姐,你妈妈有话要跟你说呢。

[朱丽叶退下]

罗密欧 她的母亲是谁?

奶妈 说你听吧,小伙子,

她的母亲,就是这一家的女主人啊。

真是位好太太!有见识,又那么贤慧。

她闺女,方才你跟她说话来着,

是我奶大的。跟你说吧,谁把她弄到手,

哗啦啦的金钱进门啦!

(转身去找朱丽叶)

罗密欧 她姓卡普莱?

天哪!我这条命只好去还冤家的债。

班伏柳 (找了他半天)

走吧,玩够了就走,才是走得好。

罗密欧 我可是担心啊,从此平添了烦恼!

卡普莱 (向告辞的众宾客)

不,各位大爷,别忙着要走啊,

我家还准备着夜宵招待大家呢。

(有人凑着他低语)

已这么晚了吗?那就多谢大家的光临吧。

多谢了,各位有德行的大爷,晚安!

多来几个火把送客!

(众宾客陆续离去)

(向堂兄)咱们去睡吧。

啊,说真的,时间已经不早啦,

我要上床去睡啦。

[二人同下]

[朱丽叶悄悄进来,后随奶妈]

朱丽叶 过来,奶妈,那边的哪一位绅士,

他是谁?

奶妈 他是老蒂贝廖的儿子。

朱丽叶 他又是谁——刚走出大门的那一位?

奶妈 嗳,我想是年轻的彼特鲁乔吧。

朱丽叶 那个跟着人家走,不想跳舞的呢?

奶妈 我不认得。

朱丽叶 快去打听他的姓名。(奶妈向大厅出口走去)

(自语)要是他结了婚,

那么坟墓,就是我做新娘的合欢床。

奶妈 (打听后回来)

他名叫罗密欧,是蒙太古家的人——

是你家死对头的独生儿子。

朱丽叶 (转身自语,脸色苍白)

我惟一的爱,来自我惟一的恨!

见面时,不知道;知道了,已脱不了身!

好叫我害怕啊!——这样产生的爱情;

我要爱,只能爱我本该恨的仇人!

奶妈 你在说什么呀?

朱丽叶 刚才跟我跳舞的人,

教会了我这首歌。

(内室传来呼唤声:“朱丽叶!”)

奶妈 就来,就来!

咱们走吧,不相干的来客们都走啦。

[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