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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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序

我们把这个系列的写作称作“经验史”,是为了突出它虽然基于不同学科的研究,但偏重于在我们的整体文化经验中寻找线索。在这个意义上,它是跨学科的。为经验梳理历史线索是一个有挑战性的叙事方式,因为经验是那么不稳定,它不可能完全依照理念或概念的纯粹状态来形成,而总是与一时一地的具体愿望、社会心理和情境化的实践纠缠在一起,其间的辩证性滋生着大量的内在变量。在这个领域,没有什么是必然确定的。

对于经验,我们有两种理解和使用的路径:一种是英国哲学中所讲的作为科学知识基础的经验,是那些有重复性的、可归纳的经验,是人与对象之间可以被模式化的经验,它既是科学的基础,又是习惯的根据;另一种是保持着自身独特状态的经验,在伽达默尔的分析中,它不仅难以重复,而且相反,甚至只能在“使预期落空”时才会被获得,可以说是人与对象无中介的最初接触状态。这种经验与从理论模式而来的知识质地不同,它只有在人与对象直接相遇的历史性状态中才能达到,也是第一种经验的史前状态。所以,这样的经验并不在于注释了某种既定知识,而是通过经验本身促成经验的开放性,迫使人在这种悬空中重新编织以前的经验并理解知识。它说明的不是事物本身的情况,而是事物在生活中的情况,所以它是历史性的,而不是知识性的。叙述经验史就意味着,历史不能被放入普遍知识的叙述中,不能被博览会化,否则经验就会变成差异的代名词,变成异国风情,从而失去可理解的情景。

这个系列“经验史”的写作,是以百年来的文化变迁为对象的一种历史叙事。所谓“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在线索相对稳定的中国文化中加入了海量的新观念,并且是在一种强大的外力的逼迫下加入的,这似乎造成了巨大的历史断裂状态。当然,在所有文明的历史中,历史的每个阶段都会出现一些观念的改变,而我们这100年所经历的有所不同——大量的新观念加入后,虽然也在经验层面上发生作用,但对经验本身而言是非经验的。

在变局中,通常我们去学习、模仿或移植外来观念,我们貌似接受了它们,并且也确实变成那样了。但这一过程中混杂着不同的选择:或做出激进主义的选择,放弃自身文化、融入世界,从此与世界同轨;或像钱穆那样守护着自身文化,并用新的解释推进它,以适应新的形势;或把引进的观念在自己的文化内部进行重构。倘若做出激进主义的选择,我们就面临着一个难题:西方文化中那些观念的经验生长方式被遗漏在我们的经验之外,我们能够引进观念,却无法引进经验,因为经验本是不可化约也不可通约的部分,我们以自己的何种经验方式去填补或替代被遗漏的经验,又将如何形成填补上的经验。变局的结果在表面上形成了很多文化断裂现象,形成了历史对立,即所谓新与旧,古与今,他与我。在今天世界的文化运作方式中,文化断裂的观念更被一再强化。我们生活在一个24小时新闻不断刷新的世界里,对于经验而言,被碎片淹没的历史连续性只不过是隐身于无意识。很可能是我们每每对下一个事件投入的热情形成了断裂的现象,每一个事件常常是以替代上一个事件为代价而进入我们的视野的;或者像堂吉诃德一样,以崇高的理念为生活的唯一旗帜,而忽略了具体的情景和真实的挑战。所以阿甘本说他尽管有了丰富的经历却不能形成经验。经历只是经过,是时间的流逝,而经验是在事件与主题、事件与语境、事件与历史之间建立的意义关联。因此可以说,所谓的文化断裂只是形而上的断裂,而经验在悄无声息地缝补着这种裂痕。

经验是不会断裂的,否则就不是经验。以经验历程作为历史叙述的线索,重新发现种种新旧观念在自发经验中的连接轨迹,是理解我们这百年历史的一种很有意义的方式。这个视角关注的并不是社会的整体进程,也不是思辨理论,而是以我们自身的历史经验为对象,去缝合那些貌似松散的、被切割的记忆肌理,以编织出更切身的历史经验。历史叙述是一种认识,在某种程度上会将内在的经验方式叙述为一种理性选择方式。历史叙述作为一种认识,当然在我们的文化中起着很大作用。在实践层面,它不仅有对历史事件的认识,而且包含着对认识的回应,以及对回应的回应,这种切身经验与知识之间的循环造成了特殊境遇。在历史实践中,这些经验层面的往返周折,是经验史写作者所要面对的问题之一,同时是对这些问题的情景复习。经验的丰富具体性在今天面临的最大挑战依然是,经验在形成的同时,几乎就面临着被现代一般观念化约的威胁,我们在讨论经验与社会的关系、与古典资源的关系,甚至与当下现实的关系时,都面临着这样一种威胁,这种化约冲击了我们的经验之筋脉。这是被笛卡儿切分的超身体的主体必会遭遇的。所以,我们不能把历史、现实等的经验对象完全交付给理论化的知识,不能让抽象的时间进程为具体事物的演化代言。

经验不是理性概念的构成方式。追踪经验是复原地形和路径的线索,是追溯经验图式的形成线索。这与福柯的谱系学有某种相似。谱系学考察的是一个事物的“出身”和“血统”,即一个事物是如何被塑造为如此身份的。经验史考察的不是事物如何被定义、如何被赋予某种权力,或如何支配其他事物,而是我们的感知和实践如何形成经验的来龙去脉,如何一步一步形成经验图式,又如何形成对各种角色的预期。由于经验的形成方式是连接性的,在特殊机缘和时机中连接着观念、实践、情感、情境和心理需求,因此它并不依循概念的逻辑关系,只是伸出各种“触角”去形成网结,结构生活。

这一丛书的写作者以年青一代的学者为主,他们的学科背景有哲学、文学、艺术、历史等,他们各自都在自己的学科领域建立了结实的知识系统,并对现代中国的历史怀有深切的问题意识。2015年,我参加了他们举办的一些讨论会,其中很多题目和论述方法所达到的位置非常接近伽达默尔所说的无中介的经验状态。之后,我们就一些具体题目相约讨论,在这一过程中,他们彼此之间相互纠偏,还邀请了不同专业的老师参与论证。最终,他们的关注点逐渐聚焦“经验史”这个位置。这百年变局中形成的一系列具体事物,一个动作、一个判断、一个情境,是由怎样的具体经验叠加、堆积而成?在今天看来,它们是否仅仅是一些空洞的符号或一时的潮流?由于我们不预先设定一个普遍性的理念,也不判断经验中的得与失,没有一个在场裁判的全能神,因此我们只有在问题中的叙述者,他们的角色相当于调查员。其实,在古希腊词汇里,“历史”的原初意思正是通过眼睛和耳朵进行的“调查”。

舒可文
2020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