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哲学博士炼成记——1841年，博士论文
德国耶拿大学哲学系有一间研讨室，曾有多位思想家和哲学家在这里讲课。身形魁梧的费希特一遍又一遍地敲着黑板：“康德的物自体是个多余。”谢林吆喝着同学们和他一起走到院子里感受自然的美。黑格尔毫不领会他的大学室友谢林对他的善意，冷冷地说了句“黑夜中的牛都是黑色的”。
朋友们，从这些哲学家的话语中，想必你们也得出一个结论了：哲学真的是听不懂。因此，更不用说是那些拿到哲学博士学位的学生了，在常人的眼中，他们更像是一群“异类”。
1841年4月15日，这间研讨室里举行博士论文答辩会，但答辩现场出奇地安静，因为答辩的主角没有出场，既没有答辩者羞涩的陈词，也没有评委严厉的训斥。在这场特殊的答辩会上，答辩组专家看完论文，一致决定：这是一篇出色的博士论文，尽管本人没来，情况特殊，但仍然应当破格授予其博士学位。
这位没到场参加答辩的“异类”，就是我们的主角——马克思。
那么，马克思是如何写作博士论文的呢？他的博士论文写了什么内容？又为何拿到了耶拿大学的博士学位呢？
一切还要从五年前说起。
1836年，马克思转学到柏林大学学习哲学，他升级为一个勤奋的“学霸”，每天除了看书，还去听博士和青年教师们辩论聊天，这些青年都是黑格尔哲学的忠实信徒，并组成了一个学术团体，叫“青年黑格尔派”。在这些人当中，有一人和马克思关系最为亲近，他不但帮助马克思的学业，还帮助马克思规划后来的职业，他就是马克思大学时期的导师、柏林大学的神学讲师——布鲁诺·鲍威尔，在接下来的几年时间里，鲍威尔对马克思的人生发展与规划起了重要作用。比如，马克思正是在鲍威尔的鼓励下才决定写作博士论文的，并遵从了鲍威尔的建议，最终写成博士论文并把论文寄给耶拿，获得了博士学位。
从马克思到柏林大学学习哲学，到取得博士学位，只有短短的五年时间。但这一段时期对于他的学术发展、思想发展、人生发展是极其重要的。这种重要性集中体现在以下三件重要事情的选择上。
第一件事情是转专业。
马克思在青年时期和我们现在的很多大学生一样，面临着对自己专业不满意的问题。他最初听从了父亲的意见选择了热门的法律专业，但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兴趣，并转到了比较冷门的哲学专业。兴趣是最好的老师，也是摆脱世俗眼光的动力。当马克思在波恩大学按照父亲的意愿读法律时，兴趣并不浓厚，甚至一度和其他年轻人一起抽烟、喝酒、逃学，后来他的父亲写信严厉地批评了他，警告他如果荒废学业的话，就断绝他的经济来源。因此马克思选择了转学、转专业，并以极大的热情投身到学术研究之中。
马克思选择哲学，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哲学所承担的使命。在古希腊人看来，哲学是爱智慧的学问，哲学关心世界的本源。到了近代，哲学家们对哲学的认识更进一步。黑格尔说过，哲学是被把握在思想中的它的时代。后来，马克思把这句话说成是“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时代的精神上的精华”。这两种表达有一个共同的要素，那就是哲学与时代密切相关，哲学是对时代最深刻的认识。马克思选择哲学，根本上是要深刻认识他所处的时代，认识时代的特征，领会时代的使命，而只有哲学才能承担这个使命。
哲人说│
我首先要求诸君信任科学，相信理性，信任自己并相信自己。追求真理的勇气，相信精神的力量，乃是哲学研究的第一条件。
——黑格尔：《柏林大学开讲辞》
第二件事情是写论文。
写论文对于很多大学生来说都是一个不小的考验。一篇合格的学术论文的基本要求是，就某一个问题表达你的观点，并且对你的观点作出论证，不但要保证你的观点不落后、不陈旧，还要做到论证有说服力、有文献支撑，这就需要你引经据典，查找文献。可是，对于很多文科生来说，查文献、写观点并不难，难的是“凑字数”。特别是博士论文，一篇比较优秀的文科博士论文的字数要在15万至20万字，而对于不读博士学位的许多人来说，很可能一辈子也写不到这么多字。更何况一篇哲学博士论文本身就要求哲学概念的规范的推演论证，简直难于上青天。
言归正传，马克思既然选择了自己喜欢的哲学专业，就要在哲学方面展示出自己的超群实力，如何展示呢？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在本来就很难的哲学领域选择一个难度最高的题目，写一篇论文，这篇论文最好是所有论文里最难写的等级，也就是博士论文，一步到位。通俗点说，就是难上加难，难上更难。这个时候，马克思的导师鲍威尔前往波恩大学任教，他希望马克思尽快写完博士论文，拿到博士学位，这样就可以争取在波恩大学里谋得教师职位，一起做同事。于是在1840年下半年，马克思开始动笔写博士论文，他的博士论文题目非常绕口，叫做《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之间的差别》。
要读懂马克思博士论文的题目就很不容易，我们得先了解题目中的三个关键词：德谟克利特、伊壁鸠鲁和自然哲学。这三个词是啥意思？前两个词是人名，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都是古希腊哲学家。德谟克利特生活在公元前440年后，即希波战争结束后希腊奴隶制社会最为繁盛、科学活动最为兴旺的伯里克利时代。德谟克利特继承和发展了留基伯的原子论，并把它发展成为系统的原子论理论。他认为，万物的本原是原子与虚空，原子是一种最后的不可分的物质微粒，宇宙的一切事物都是由在虚空中运动着的原子构成。所谓事物的产生就是原子的结合，原子处在永恒的运动之中，即运动为原子本身所固有。虚空是绝对的空无，是原子运动的场所。伊壁鸠鲁大约生活在公元前341年至前270年之间，他在西方思想界具有重要影响，主要原因在于他开创了伊壁鸠鲁主义，即享乐主义的伦理学。他的学说的主要宗旨就是要达到不受干扰的宁静状态，并要学会快乐，快乐就是善。
两千年前，原子论是怎么提出来的呢？
我们知道，原子是非常小的，不但肉眼看不出来，就是用显微镜也看不出来。但其实古希腊的原子论不是科学理论，而是一种哲学上的设定，哲学从概念上推测并设定存在一种不可再分的粒子，这个粒子就叫原子。
哲人说│
死亡和我们没有关系，因为只要我们存在一天，死亡就不会来临，而当死亡来临时，我们也不再存在了。
——伊壁鸠鲁
自然哲学是古希腊哲学中的一个研究领域，主要讨论的是世界的起源和构成。最早，希腊哲学之父泰勒斯提出，“水是万物的起源”。此后，希腊哲学家们提出了各种版本的世界起源学说，比如，有人主张世界起源于气，有人提出世界起源于火，还有人提出了“四根说”，即世界起源于四种元素。
无独有偶，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这两位古希腊哲学家认为物质是由微小的、不可再分的原子构成的，物质有变化和运动是因为原子本身的运动。那么，原子运动究竟是什么样的呢？两位哲学家给出了不同的解释。德谟克利特认为原子的运动是沿着既定轨道进行的直线运动；而伊壁鸠鲁认为原子的运动是包含偶然性的偏斜运动，它会离开既定的轨道，从而实现它自己真正的意图——自由。
马克思之所以选择这个题目，一方面是因为它难写，另一方面则与自己的立场有关。可以说，马克思正是通过这篇博士论文，明确提出了自由的立场。马克思认为，原子偏离轨道的运动，对于原有的既定轨道来说，无异于一场“革命”。
哲人说│
哲学，只要它还有一滴血在它那个要征服世界的、绝对自由的心脏里跳动着，它就将永远用伊壁鸠鲁的话向它的反对者宣称：
“渎神的并不是那些抛弃众人所崇拜的众神的人，而是同意众人关于神的意见的人？
哲学并不隐瞒这一点。普罗米修斯承认道：
老实说，我痛恨所有的神。
这是哲学的自白，它自己的格言，借以表示它反对一切天上的和地上的神，这些神不承认自我意识具有最高的神性。不应该有任何神同人的自我意识相并列。
——马克思：博士论文《序言》
什么是自由？当代英国著名哲学家以赛亚·伯林曾提出消极自由和积极自由之分，他认为，消极自由是免于侵犯的自由，是free from，强调的是在一个特定领域内个人不受任何公权的侵犯，可以“我的地盘我做主”。西方的谚语“我的茅屋风能进雨能进，就是国王不能进”就是对消极自由的生动描述。而积极自由指的是，人们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实现个人的目的，它是free to do，强调人们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建设特定的社会制度，在此意义上，法国大革命以人民的美好愿望为目标去建立全新的世界就是对积极自由的典型说明。在伯林的划分中，消极自由主要以英美自由主义为代表；而积极自由主要以卢梭、黑格尔等大陆哲学家为代表。当前，很多西方学者常批评马克思的学说没有自由、不尊重个人自由，其实，通过马克思的博士论文，我们正好可以对这个批评作出回应。
我们应该看到，马克思主张的自我意识带来新的偏斜和运动不能算作“消极的”自由，他很少专门强调免于侵犯的自由。马克思的确没有像自由主义者那样划出一块地盘规定公权不得侵犯，但是在评普鲁士的书报检查制度等文章中，他同样珍视出版自由等自由，同样抨击专制的普鲁士政府，他对自由的追求与同时期的启蒙思想家是一致的。
比起同时期的自由主义者们，马克思强调的是个体按照自我意识进行自我立法的自由，这是一种“改天换地”建设人类美好社会的自由。同时，这个自由是科学的、理性的，马克思非常推崇17世纪荷兰籍犹太哲学家斯宾诺莎提出的“自由是对必然性的认识”，在后来的著作中，马克思、恩格斯曾多次援引斯宾诺莎的说法，来强调自由与人们的认识相关，“改天换地”是在理性和科学的基础上进行的，而不是空想的、盲目的自由。在此意义上，马克思后来的社会政治学说就初现轮廓了。一方面，马克思要追求理想的社会，这个理想的社会便是共产主义；另一方面，马克思的共产主义构想不是空中楼阁，也不是盲目运动，而是建立在科学、严谨的分析基础上的，建立在唯物史观的科学真理基础上的。因此，我们认为，马克思绝不是敌视自由，他的学说从一开始就尊重自由，甚至可以说，自由成了他哲学学说的最初出发点。只不过，自由概念诚可贵，实现自由价更高，马克思用毕生的精力从事革命的事业，目标就是在科学理性的基础上建立理想的社会制度，最终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
第三件事情是换学校答辩。
经过几个月的艰难思考与写作，1841年初，马克思的博士论文终于写完了，按照博士学位培养程序，还需要通过论文答辩才能真正拿到哲学博士学位证书，从而实现鲍威尔许诺给他的人生“小目标”——去波恩大学任教。但是，论文写得再好，也得有人欣赏，否则很难通过专家评审和答辩。马克思这时候才意识到，对于日趋保守的柏林大学来说，他论文里关于自由的观点将难以征服那些权威专家，只能找一所能够认可他学术观点的大学去答辩。于是，在鲍威尔的建议下，马克思选择了耶拿大学。
耶拿大学是一所什么样的学校呢？它位于德国东部的图林根州，是德国久负盛名的大学，目前，它的哲学、光学、德语教育等专业依然处于世界领先地位。在18、19世纪，耶拿大学是近代欧洲思想运动的中心，既是德国古典哲学的中心，也是德国浪漫派运动的中心。这里还是当时法学研究的重镇，哲学家费尔巴哈的父亲老费尔巴哈便是耶拿的刑法学家，至今在图书馆所坐落的马路边还立有老费尔巴哈的雕像。在马克思选择到耶拿大学答辩之前，德国古典哲学重要代表人物费希特、谢林、黑格尔都曾先后在耶拿任教；而且耶拿还有一位自由主义的重要代表——弗里斯，黑格尔在《法哲学原理》中曾经批判过弗里斯。但在某种意义上，弗里斯在耶拿的地位一点儿都不比黑格尔低，至今耶拿大学哲学系的学术报告厅墙上仍有弗里斯的雕像，耶拿哲学系学术报告厅一共有五位在此任教过的哲学家雕像，另外四位是费希特、谢林、黑格尔、弗雷格。弗里斯作为自由主义的重要代表，对耶拿哲学系产生了重要影响，所以，当时的耶拿自由主义色彩是非常强烈的；相对而言，倒是柏林大学正在清算黑格尔哲学，保守主义气氛日趋
浓厚。
因此，马克思选择申请耶拿大学的博士学位，一是因为这是一所哲学名校；二是因为耶拿大学的精神特质与马克思十分相符，这样便可以少走弯路，尽快毕业，并开始教师生涯。从结果来看，基本如马克思所愿，博士论文于1841年3月底完稿，4月6日马克思把它寄给耶拿大学哲学系，4月15日在马克思本人未到场的情况下，这篇论文全票通过，答辩组专家决定授予马克思耶拿大学哲学博士学位。但是，马克思拿到博士学位以后，究竟有没有顺利进入大学任教呢？这个问题我们留待后面一章为大家揭开谜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