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难选择:“入朝”与“在野”
从1927年1月赴南昌第一次谒蒋,到1930年12月赴南京第一次到蒋手下做官,陈布雷一忽儿“在朝”,一忽儿“在野”,上上下下,反反复复,总计折腾了四年之久。可见,这一步他迈得太难了。事实上,这也难怪,从他以后20年的人生轨迹来看,他迈出的这一步,代价太大了。
如果说陈布雷权欲熏心,一心想入朝为官,未必竟然,或许可以说是“冤莫大矣”。陈布雷之所以磨蹭了四年之久,才羞羞答答地踱到蒋介石身边做官,确有许多不为外人知的苦衷。
一方面,陈布雷确有不愿入幕为僚,亦不愿入朝为官的思想。陈布雷熟读经史子集,对政治之肮脏,官场之黑暗,仕途之凶险,可谓知之甚深;特别是对“伴君如伴虎”,以及一言不慎、满门抄斩等官场险恶,更是深信不疑。此外,在陈布雷的心里深处,还深藏着一种道家的隐士情结,“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一旦“入世”,到了名利场上,终日攻名逐利,成为贾宝玉所说的“禄蠹”,岂不是自贬人格,此乃陈布雷所不为也。当时,陈的许多同学好友,都极力反对陈布雷弃报从政,到“独夫民贼”蒋介石手下去“讨生活”。诸如,浙高老师叶景葵,为陈布雷素所敬爱,但自从陈布雷出任浙省教育厅长后,就不愿再与陈布雷多有来往,这对陈布雷的入世思想也都起了很大的消解作用。加之,陈布雷原本就具有两种品格,既有浓厚的封建遗民意识,对儒教传统及专制秩序,亦步亦趋,诚惶诚恐;又有着强烈的民主精神,蔑视权威,敢作敢为,嫉恶如仇。多年的报人生活,使他在纵论天下、评说政治时,形成了那种时而危言深论,时而放言高论的文章风格。陈布雷很清楚,以自己这种缺乏城府、简慢不羁、狷介狂放的个性,可以成为一个名记者,却不容易成为一个好官僚,尤其是不适合于到一个像蒋介石这样专制而多疑的“人主”身边工作。这就是陈布雷不愿入朝的忧虑所在。
另一方面,传统知识分子那种“以天下为己任”、“一封朝奏九重天”的入世思想,对陈布雷亦有着很深的影响。“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在封建时代,这是读书人的唯一追求,也是唯一出路。在儒家文化这个大背景下,读书人不想做官的,大都是因为做不到官,或做官失败,才以不想做官做标榜的(实际上也是一种酸葡萄的逆反心理)。至于张良、诸葛亮等一批布衣卿相,以三寸舌为帝者师,在辅佐一代开国雄主创立帝业时,“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的雄才大略,不但是儒家知识分子的楷模,亦是陈布雷心目中的偶像。因此,陈布雷寄希望于在辅佐蒋介石的过程中,一展所长。这是陈布雷的抱负,也是促使他“入朝”为官的主要思想动机。
在这两种思想理念的相互作用下,陈布雷自南昌谒蒋后,便深深地陷入选择“入朝”,还是选择“在野”的苦恼之中,彷徨而不能自决,痛苦而不能自拔,以致一时心理失衡,甚至常常出现言不由衷、言行不一等自相矛盾的现象。比如,在南昌时,曾当面向蒋表示“仍想回沪作记者,办报纸”。一转身到了上海,言犹在耳,记者就不想当了,报纸也不想办了。未几,一忽儿出任浙江省府秘书长,一忽儿出任国民党中央党部书记长,频繁出入官场,真可谓官运亨通。
可是,一旦做官之后,陈布雷又有些追悔莫及了,深感“去旧业而改入公务生活,常常个性与任务格格不入”,终日“忽忽不乐”。蒋介石第一次下野,陈布雷亦弃官回到官桥,一时有如释重负之感,并以不谙日语作遁词,婉辞蒋的赴日之邀。终日游山玩水,对那种清风徐来好读书的隐居生活,颇有向往之念;然而,不做官了,陈布雷又有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并且不肯找一份专职工作,而是默默地等待蒋的再次出山。可是,蒋复出后邀约陈出任总部秘书长时,陈布雷又再次婉辞,表示只肯作蒋之私人秘书,不肯作国家“重臣”,希望与蒋能维持一种“客卿”关系,用则来,不用则去;合则来,不合则去。然一年之后,国民党中央候补监察委员当上了,浙江省政府教育厅长做上了,国民政府教育部常务次长也接任了。可见,这三年中间,陈布雷言行自相矛盾,变化无常,连他自己都不知做什么好了。真是进退不知处,朝野两茫茫。
除了这种进退两难的矛盾心理外,在陈布雷的心灵深处,或许还潜藏着另一种复杂微妙的心态,这就是他意识到对蒋知之不深,不敢贸然以身相许。赴南昌之前,陈与蒋从未谋面,对蒋的了解,也只是限于二三好友的口头介绍,此外就是一些道听途说,抑或报章上的介绍,这只能算是一种浮面上的掌握罢了。事实上,陈布雷对蒋的内心世界,几乎是全然不知。即便是这种浮泛的了解,实际上也是见仁见智,见忠见奸,莫衷一是。有的人对他敬畏有加,视他为完人般的革命领袖;有的对他切齿痛恨,视他为腐朽没落的封建军阀;一些外国人把他当作民主的捍卫者而进行赞美,一些外国人把他视为残忍的独裁者而加以诅咒。所有涉及蒋氏的评价,只有一点是没有争议的,这就是都承认蒋氏乃非凡俗之辈。其实,陈布雷对蒋也是下过一番功夫,做过一番研究的。但是,得出的印象,也还是一种雾里看花,没有一种踏实的感觉。总觉得蒋的经历过于奇特,性格也过于复杂,为人聪明、机警,富于冒险精神,亦异常世故、老猾,精于权谋,且常有种种乖僻之举,往往能想常人所不敢想,为常人所不敢为,等等。陈对蒋的认识,大致到此为止。从政治上说,陈尽管是一个拥蒋派,但是,如果要把蒋看成是一个明君英主,陈自感没有这个自信,也没有这个把握。南昌之行,与其说是蒋主动邀陈见面目测的过程,不如说亦是陈布雷赴南昌对蒋进行当面考察的过程。蒋、陈相会,虽说很有那么一点相见恨晚之感,但是,蒋的专横与残酷,蒋的权谋与手腕,蒋的多疑与猜忌,这是让陈布雷始终不能放心的地方。本来,南昌之行,陈已辞去《商报》编辑部主任职,准备留在蒋身边工作。可是,到了南昌,陈布雷临时改变主意,仍然回沪办报。这就说明,陈布雷对蒋还有某种戒心,还需要有一个深入了解的过程,至少在心理上还没有作好入幕的准备。当然,从蒋介石那个角度看,何尝没有同样的想法。这就是说,蒋、陈在南昌相会后,还需要有一个相互磨合的过程。陈布雷最终欣然受命,出任南京政府教育部“蒋部长”手下的常务次长,也许正是这种相互磨合的结果。
此外,陈布雷最终“入朝”,与邵力子的推动不无关系。特别是邵力子的所谓“仕隐”一说,起了催化和聚合作用。以国民党要人而论,在这一段时间里,邵力子之于陈布雷,“可算是相知的第一人”。陈与邵相交,始于《商报》时期。其时,邵在《民国日报》主编副刊《觉悟》,遵循国民党一大路线,导率青年,贯彻中山先生之遗志,名震一时,为陈布雷所钦慕,且志同而道合,从此相知颇深。邵后来能成为蒋、陈之间的牵线人,其源盖出于此。据陈训慈回忆,1930年间,他在南京中央大学任教,邵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秘书长。陈布雷自浙来京,不到中央大学找他,却寄寓到三元巷邵力子处,可见邵、陈关系之深。这一年年底,蒋自兼教育部长,要陈布雷来京任教育部常务次长,陈布雷恳辞未即到任。当时,陈训慈在其兄处看到邵的信,劝陈不必固辞,邵以他自己的出处为喻,谓昔有“隐于市”、“隐于朝”的说法,谓他之出任党政职务,“弟在此亦隐而已”。意谓清明在躬,仍可心安理得,亦可以说只是“仕隐”。据陈训慈说,陈布雷对邵的这封信甚珍之,知陈训慈爱保存史料,故交他保存,可惜被陈训慈不慎遗失。
事后来看,当“入朝”与“在野”两种观念,正在陈布雷思想上进行激烈斗争的时候,邵力子现身说法的一句“仕隐”说,不啻使陈布雷顿有茅塞顿开,如释重负之感。自古以来,中国的隐士思想就十分发达,不但道家学派极力推崇,就是孔孟学派在初期也是提倡的。孔家店的大老板孔丘在《论语》中,就有所谓“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的说法。最初,隐士是隐于山、隐于水、隐于林、隐于市,大凡能隐的地方,都让他们隐遍了。后来,聪明的“隐士”发现了一条“真理”:倡言隐居可以得名,有名就可以被征召入朝,做大官,发大财,这就是所谓“终南捷径”了。陆放翁先生看不下去,写诗骂这些家伙:“志士栖山恨不深,人知已是负初心。不须更说严光辈,直到巢由错到今。”从尧帝时的隐士巢父、许由,到东汉初期的隐士严光,都被放翁先生大骂了一通。再后来,“隐士”的理论水平更高了,“小隐在山林,大隐在市朝”。跑到山林湖泊中“隐”起来的,只是一些小角色,一边在朝中做官,一边当隐士,这才是“大隐”,此即“大隐在市朝”了。这也就是邵力子先生身体力行的“仕隐”。所谓“仕隐”一说,陈布雷此前大概不敢苟同。何为“隐士”?《辞海》上说:“隐居不仕的人”,意即躲起来不肯做官的人。现在官也让他们做了,仕也让他们“隐”了,岂不是得了便宜又卖乖,甘蔗两头甜,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这是陈布雷不肯对他们表示信任的理由。
但是,现在有一个活生生的“大仕隐”站在面前,这就是现身说法的邵力子。邵做官,是为了“隐”,这在陈布雷还是第一次听说。邵这个人,对于陈来说,简直是太熟悉了。当初,邵确是不愿入侍蒋幕。蒋一再拉他出山,邵虽勉力为之,但仍保持自己的某些观点,并不是一味跟在老蒋后面扛顺风旗。尤其是在蒋氏发动四一二清党之后,邵不愿苟同,成为国民党内民主派的旗手之一,日益为蒋所疏远。于此,陈布雷恍然大悟,深感邵力子的“仕隐”说,不但是经验之谈,简直就是天上的圣音了。陈布雷数年来苦恼不堪的一个问题,瞬息之间,有了圆满解释的答案,心理上、精神上都得到了解脱。事实上,邵力子的“仕隐”,是不是一种真隐,或许还可以商榷,但陈布雷的“仕隐”,很难说是“隐”。应当说,这个时候的陈布雷,重要的不在于是不是“隐”,而只在于从此为自己入朝做官,找到了一个自欺欺人的遁词而已。
也许,陈布雷认为自己等待得太久了,再不入朝,无论是年龄,还是身体,都将是一个大问题。毕竟,这个时候的陈布雷,已经41岁,耽搁不起了。以开国时期的人才而论,这个年龄已经不算年轻。蒋介石在这个年龄,已君临天下。他是领袖人物,姑且不论。但戴季陶、陈果夫这一班炙手可热的权臣,年龄都比自己小。陈立夫30岁便做中央党部秘书长,当上陈家党的头子了。所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几年过去,不啻又是一代人才涌现,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到那时哪里去找自己的位置!再说,蒋先生以一国之尊,大可以说是谋臣如雨,猛将如云,自己再不识抬举,真要让他感到厌倦了,何在乎区区一个陈布雷!真要那样,岂不是弄巧成拙,欲取反弃。许多事情都是可一可二不可三的,以诸葛亮这样的千古奇才,在刘备面前端架子,只敢三次,第四次就不敢玩了,遑论我等这种小角色!况且,自己从5岁启蒙,到22岁走出浙高,18年寒窗枯坐,18年冷板凳的煎熬,不都是为了能有一个出将入相、经世致用、建功立业、报效国家的机会吗?现在,机会就在眼前,再不抓住,所为何来?其实,说到底,在陈布雷的灵魂深处,仍然深根蒂固地潜藏着儒家知识分子的那种挥之不去的入世意识,是那种念念不忘的对政治的热衷,对政权的放置不下。
1930年12月22日,陈布雷正式赴任接事。初期,陈未携家眷,临时住在中央饭店一间三等客房里,王允默及孩子们留在上海,陈于节假日回沪团聚。
陈布雷上任之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参与处理上海“《新月》事件”。《新月》(月刊)由徐志摩、闻一多等人于两年前创刊,胡适、梁实秋等积极参与其事。《新月》开张后,最为轰动的活动,就是在胡适的率领下,开展了一场关于保障人权的讨论,此举无疑触到了国民党的痛处。结果,胡博士遭到国民党党部组织及新闻舆论机构的围剿,国民党行政院及教育部亦出面警告,直打得胡博士落荒而逃,只得携家离沪北上,重返北大任教。随后,《新月》撰稿人罗隆基被拘捕,经保释后,罗以此写成《我的被捕和经过与反感》,在《新月》登载,又被当局认为是“挟忿诋毁”。教育部以部令停止罗隆基光华大学教授的聘约,将罗先生的饭碗也敲掉了。胡博士为之不平,当即致书一封,连同《新月》月刊所出两卷全部及第三卷已出三期,托人送交新任教育部常务次长陈布雷,表示“甚盼先生们能腾出一部分时间,稍稍浏览这几期的议论”,“不读我们的文字而但凭无知党员的报告,便滥用政府的威力来压迫我们,终不能叫我心服的”。以此希望教育部能收回成命。陈布雷虽然很快复信胡适,然声称“此事部中既决定,当不能变更”。口气强硬,且无商量余地,罗隆基的饭碗终于无可挽回,从此,只好以译文卖稿为生了。一次,毛泽东给邵力子写信,曾有这样的话:“窃谓《觉悟》时代之力子先生,一行作吏,而面目全变。”如果把这句话移用到陈布雷身上,亦精当至极,这就是:“窃谓《商报》时代之布雷先生,一行作吏,而面目全变。”
如果说,凡是对党国有所不敬的人,陈布雷都是这样一副冷面孔和铁石心肠,也不尽然。此间,上海市党部曾向当局检举中央大学法学院教授陶希圣是反动分子。陈布雷当即为之转圜:“我在复旦大学见了他一面,他没有别的,只是锋芒太露。”陈没有看错,陶不但不是党国的反动分子,而且简直就是中坚分子。数年之后,陶希圣也进了侍从室,与陈布雷一起,共同为蒋先生出谋划策,贡献“治国安邦”的大计了。
陈布雷在教育部任职期间的最大“政绩”,是平息学潮及整顿大学教育,诸如:整顿上海劳动大学,停办劳大附中,贯彻劳动大学停止招生的命令;实行国立大专院校会计报销的制度;平定九一八事变后清华大学的学生风潮;整顿上海光华大学及上海法政学院、中法工学院;解散北京俄文法政学院,调整北平大学组织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