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各宗教睦邻友好之地
对于年轻的印度尼西亚共和国而言,揭开独立序幕后的开篇生活实诚不易,身居要职的印度尼西亚人坦率地向外国访客谈起了他们不得不要应对的难题。11年前,印度尼西亚突然间作为主权独立的国家,在现代世界占据了一席之地。不过,举例来说,和印度有所不同的是,印度尼西亚不得不在毫无预先练习准备的情况下,承担起这一艰难职责。1947年印度获得完全独立时,印度人已经受益于三十年的“印度化”[65]进程:早在1917年,英国就作出了给予印度自治的决定,自那时起,英国政府一直循序渐进,逐步将权力从英国人手中转移到印度人手中;而荷兰人则不然,他们似乎从未打算或者预期放弃对印度尼西亚的统治。不管怎么说,在帮助印度尼西亚人事先做好准备以便管理起自己的国家方面,荷兰人几乎无所作为。因此印度尼西亚只能在人手不足的困境中开始蹒跚学步。行政官员、工程师、医生、教师全都短缺,以至于如今重担就压在那些为数不多的、有能力扛起的肩膀上,先行的这些男女不得不承担加倍的工作。他们必须确保国家日复一日正常运转,与此同时还得培养年轻一代,使他们有能力协助自己乃至最终接替自己。人们对教育的渴求使年轻人和他们的家庭都愿意为之做出巨大的个人牺牲,这对于印度尼西亚的未来而言是福祉,不过也加重了领导人眼下肩负的担子。
人力资源这一问题足以叫任何一个国家都全力以对,但这绝不是印度尼西亚当今面临的唯一的严峻考验,还存在人口分布不均衡的问题:全国8 000万居民中,大概有高达五分之四的人口都密布在相形之下显得丁点大小的爪哇岛上。随着公共卫生的进步,死亡率降低,人口密集的局面越发严重。能引导爪哇岛和巴厘岛上的农民移居到婆罗洲或者苏门答腊吗?如果可以的话,又该如何组织迁移,如何筹措资金呢?这么一来,又要出现关于行政上是要中央集权还是权力下放这一备受争议的问题。在生活在爪哇岛之外的印度尼西亚人眼中,中央集权意味着爪哇人的霸权,因此,在一些岛屿上——比方说苏拉威西岛(西里伯斯岛),还有苏门答腊岛西北端的亚齐,均有叛乱发生。而在所有问题中,最为严重的或许是华人经销商和小店主的问题,印度尼西亚和马来亚、泰国、越南和菲律宾都面临着这一问题。所以说这么一个陷于如此多重困境的国家,却至少能免于受到宗教冲突这一人类最可怕的不幸困扰,真是吉人天相。
世界范围内的宗教——佛教、基督教、印度教和伊斯兰教,自从它们存在于我们之间的这两千年来,已经赋予了人类巨大的精神裨益;我们可以推测,未来也属于这些宗教,而不是共产主义、社会主义、民族主义以及法西斯主义或者任何其他现代的世俗意识形态。但是一方面看,“偏激的”宗教已经给世界带来了灾难,也败坏了宗教自身的声誉:各宗教罕有满足于和平共处,宽以待人的情况,而是一次次试图消灭对方,由此造成了一些最惨烈的冲突和最残酷的暴行,堪称人类历史的耻辱。在这一点上,基督教和伊斯兰教这两大源自犹太教的世界宗教一直都是问题重重;但印度教乃至佛教也不见得清白无辜。因此,看到这三大宗教在今日的印度尼西亚友好共处,真是令人瞩目又振奋人心。
当今印度尼西亚全体人口中,至少有九成是穆斯林,剩下的一成人信奉基督教、印度教和残存的原始多神教。在过去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印度尼西亚为每年赴麦加和麦地那的朝觐贡献了最大的一支国家朝觐团,履行这一宗教义务所费不菲,足见朝觐者对其宗教信仰相当诚心笃信。不过,作为虔诚的穆斯林国家,印度尼西亚却显得异乎寻常的宽容。当你漫步雅加达或者其他任何印度尼西亚大城市之际,最惹人注目的礼拜堂是基督教教堂,而不是伊斯兰教的清真寺(清真寺都躲藏在小巷里,跟都柏林的天主教小教堂一样)。此外,星期五到来的时候,你才发现星期五只放半天假,每周放全天假的并不是穆斯林的休息日[66],而是星期日——基督教的休息日;印度尼西亚的官方语言采用的书写方式是拉丁文和白话文《圣经》的罗马字母,而非古兰经的阿拉伯字母。印度尼西亚国家航空自称为加鲁达[67],而非布拉克[68]。还有哪个伊斯兰国家能这么随和宽厚的?为什么在普遍的伊斯兰精神和习俗中,印度尼西亚伊斯兰教如此别具一格?
部分原因在于这样的历史事实——印度尼西亚并不是通过军事征服的手段,而是通过温和渐进的方式,逐步皈依成为穆斯林国家,这个转变发生在基督教纪年的16、17世纪之际,其实并不久远。伊斯兰教在这里扎根下来,如同印度教深厚沃土上的薄薄一层植被,而更为古老、更为宽泛普遍的宗教依然隐约可见。一位印度尼西亚穆斯林会用阿拉伯语的名字,但姓氏却是梵文的。即便是在位于苏门答腊中部高地的米南加保这一穆斯林意识很强的地区,也还保留沿用冠以梵文姓氏的习惯。印度尼西亚的穆斯林也庆祝先知穆罕默德的诞辰(如果你提起圣纪节[69],他们懂你的意思,尽管他们的叫法是马来语的表达形式),但庆祝的仪式令人瞠目结舌,采取的是演通宵皮影戏的形式,并且人物造型和场景都取自《摩诃婆罗多》[70],而不是先知的传记。左右印度尼西亚穆斯林感情和想象的英雄人物,是阿周那[71]和奎师那[72],而非哈姆扎[73]或者哈立德[74]。他们的确是与众不同的伊斯兰教信徒。然而只要你跨过爪哇岛东端和巴厘岛之间那道狭窄的海峡,便会发现印度教依然大行其道,连例行公事的伊斯兰外表都没有。这里每户人家都有家祠,每座村庄都有自己的村庙,有神龛供奉印度教诸神的神像,有塔状的圣柜接收拜神者的供品。巴厘岛印度教徒是一支小小的少数派,但他们的穆斯林同胞从未强人所难。印度尼西亚正是以这样至关重要的宗教宽容,树立起了榜样,我们其余这些国家最好能够引而效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