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关于苏秦、张仪、乐毅等人史料之去伪存真
战国末年与秦、汉之际,纵横家颇有夸大游士合纵连横之作用而加以虚构伪托者,其中以苏秦、张仪以及乐毅之史料尤为显著,因而有去伪以存真之必要。
张仪为秦相而推行连横之策,颇有成效,“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李斯《谏逐客书》),奠定秦国强大之基础。苏秦为齐相而发动五国合纵攻秦,亦尝烜赫一时,迫使秦废除帝号(是时秦昭王在宜阳自称西帝),并归还所侵中原都邑温、轵、高平等地于魏、赵,使秦之声势为之一挫。因而战国后期,苏、张成为纵横家所学习揣摩之榜样,两人之游说辞与献计书信,成为传诵一时之读物。苏秦以洛阳农民出身,因发愤揣摩纵横长短之术,游说诸侯,一跃而为东方最强国之相国,得以发动五国合纵之举,尤为游士所仰慕。及战国末年,秦正谋兼并六国,东方游士纷纷谋求合纵抗秦,因而苏秦游说资料成为学习揣摩之范本,于是后人伪托之长篇苏秦游说辞应运而出,而隐讳其为燕作反间之真相。与之同时,伪托之张仪游说辞亦相应而作,于是苏、张成为同时对立之纵横家。其实张仪死于魏襄王九年(公元前三一〇年),史有明文,而苏秦因反间而处死,当在燕将乐毅方始攻齐之际,约在齐湣王十六、七年间(公元前二八五至二八四年)。苏秦之死,在张仪死后约二十五年,两人未尝同时作对立之策略。当时与张仪连横策略对立者,实乃公孙衍之合纵。是故景春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孟子·滕文公下》)
《汉书·艺文志》纵横家类,著录有《苏子》三十一篇与《张子》十篇,《苏子》居首位而篇数最多,《战国策》所载纵横家游说辞与献计之书信,亦以苏秦最多,盖此中夹杂有大量伪托之作品,即司马迁所谓“异时事有类之者皆附之苏秦”。《史记·苏秦列传》即据大量伪作而成,隐讳其为燕作反间之事,而连载其伪作之长篇游说辞,并称“苏秦为从约长,并相六国”使“秦不敢窥函谷关十五年”。宋黄震《黄氏日钞》云:“前辈谓苏秦约从,秦兵十五年不敢窥山东,乃游士夸谈,本无其事。”法国汉学家马伯乐(Henri Maspero)有《苏秦的小说》一文,刊于越南河内远东法国学校二十五周年纪念刊《亚洲研究》(《北平图书馆馆刊》七卷六号有冯承钧译文),更以《苏秦列传》所载,年代错乱,不符事实,可谓“一种理想中之小说”。其书并非小说,盖出于战国末年纵横家所伪托,用以夸大苏秦合纵之计谋者。司马迁误信伪作为真,误认苏秦与张仪一纵一横而为同时对立之纵横家,误以为苏秦早死于张仪之前,因而在《史记》中反而将原为苏秦之事,改属之苏代或苏厉。帛书《战国纵横家书》中十四章苏秦资料,起首皆未署名,惟其中有六章游说者自称秦或苏秦,其为苏秦所作无疑。帛书第二十二章“谓陈轸”云云,内有“今者秦立于门”,而《史记·田世家》改属于苏代,并改作“今者臣立于门”。帛书第二十一章“献书赵王”云云,《赵策一》第九章作“苏秦为齐上书说赵王”,而《史记·赵世家》改属于苏厉。《史记》中,其他类此者尚有多处,皆当加以校正。
今本《战国策》中,所有张仪、苏秦游说资料,可谓真伪混杂,必须经过比较而去伪存真,已为学术界所公认。但《战国策》与《资治通鉴》中关于乐毅之史料,颇有出于后来游士为夸大乐毅合纵破齐之计谋而伪托者,尚有待于明辨而去伪存真。
《燕策一》第十二章与《史记·燕世家》俱称:燕昭王收破燕即位,礼贤下士,尊郭隗为师,于是乐毅自魏往,邹衍自齐往,剧辛自赵往,士争凑燕,经二十八年而殷富,士卒乐战,于是乐毅“与秦、楚、三晋合谋伐齐”,大破齐国。《资治通鉴》因于周赧王三年(公元前三一二年),即燕昭王即位之年,书“昭王以乐毅为亚卿,任以国政”,此以乐毅为游士出身,因昭王初立,礼贤下士而得重用,计谋合纵伐齐而得以破齐。其实不然。剧辛为燕将在战国末年,赵悼襄王三年(公元前二四二年)为赵将庞煖擒杀(《赵世家》),上距燕昭王即位已七十年,去乐毅破齐亦已四十二年。《资治通鉴》既记“剧辛自赵往”在周赧王三年,又记庞煖杀剧辛在秦王政五年(即赵悼襄王三年),相距七十年。若剧辛年二十入燕,岂九十岁而为燕将乎?其不可信显然可见。(梁玉绳《史记志疑》已疑之,以为剧辛之来似不在此时。)邹衍至赵见平原君,已在信陵君败秦存赵之后,入燕与剧辛为同僚,见于《韩非子·亡征》,已当赵悼襄王时,去信陵君存赵已十五年,其自齐赴赵已在齐王建时,自赵往燕亦当在燕王喜时,衍亦不及见燕昭王、齐宣王。据《乐毅列传》,毅由中山入赵为臣,及赵武灵王有沙丘之乱,去赵适魏,后为魏昭王使者入燕,可知乐毅入燕已在燕昭王十七年以后,不得在燕昭王初即位时。由此可见,所谓燕昭王即位礼贤,乐毅、邹衍、剧辛等人争相凑燕之说,全出游士之夸饰,非其实也。
据《赵策三》第三章,当齐宣王破燕时,赵武灵王欲伐齐而存燕,乐毅谓赵王:不能无约而攻齐,请以赵之河东易燕地于齐,以河东之地强齐,使楚魏憎之,楚魏必皆事王以伐齐,是因天下以破齐也。赵王从其议,于是楚魏令大臣淖(昭)滑、惠施至赵,请伐齐而存燕。可知当燕昭王未即位时,乐毅已为赵之大臣,正为赵主谋与魏、楚合纵伐齐而存燕之大事。由于乐毅主谋合纵“伐齐而存燕”成功,又因燕人群起抗齐,即孟子所谓“燕人畔”(《孟子·公孙丑下》),于是赵武灵王得以召燕公子职于韩,使乐池送入燕,立以为王(见《赵世家》及《集解》所引《纪年》),即是燕昭王。据《乐毅列传》,毅为魏将乐羊之后,魏文侯因乐羊有攻取中山之功,封乐羊于中山之灵寿,其子孙因家焉。乐池亦当为乐羊之后,乃毅之前辈,初为中山之相,出使赵国(《韩非子·内储说上》),秦惠王后元七年(公元前三一八年)一度入秦为相(《史记·秦本纪》),后又归赵为大臣,因而是时能担当送立燕昭王之重任。乐池盖配合乐毅主谋“伐齐而存燕”而得以成功者。毅原为赵之朝廷大臣,因沙丘之乱而去赵入魏,又以魏昭王之使者入燕,即为燕昭王所重用,当与乐毅在赵尝主谋“伐齐而存燕”,赵使乐池送立燕昭王有关。由此可见,乐毅非游士出身,非因燕昭王即位礼贤而前往为亚卿者。
《史记·乐毅列传》称:乐毅因燕昭王屈身下士,先礼郭隗以招贤者,于是为魏昭王使于燕,燕王以客礼待之,乐毅辞让,委质为臣,燕昭王以为亚卿。所谓乐毅《报燕惠王书》,称燕昭王为“成功之君”,自比于“立名之士”,谓毅见燕昭王“有高世主之心,故假节于魏,以身得察于燕”。由于燕昭王过举,“厕之宾客之中,立之群臣之上,不谋父兄,以为亚卿”。虽皆以乐毅为魏之使者入燕,仍以乐毅为游士。因燕昭王礼贤,而举以为亚卿。盖皆战国末年游士为夸张游士之作用而伪托者。
至于《燕策》与《燕世家》所谓乐毅“与秦、楚、三晋合谋伐齐”因而破齐之说,亦采自所谓乐毅《报燕惠王书》。“书”称:燕昭王“欲以齐为事”,乐毅以为“必与天下图之。与天下图之,莫若结于赵,且又淮北、宋地,楚魏之所欲也,赵若许而约,四国攻之,齐可大破也”。燕昭王以为然。南使乐毅于赵,顾反命,起兵击齐。《乐毅列传》更谓燕昭王使乐毅约赵王,别使连楚魏,令赵嚪说秦以伐齐之利,诸侯害齐湣王之骄暴,皆争合纵与燕伐齐。乐毅还报,燕昭王悉起兵。此以乐毅破齐全由于毅之主谋合纵燕、赵、楚、魏四国,并出使约赵之结果,与当时秦、赵、韩、魏、燕五国合纵伐齐之形势不合。《荀子·王制》篇云:“闵王毁于五国。”《吕氏春秋·权勋》篇亦云:“昌国君(即乐毅)将五国之兵以攻齐。”《赵世家》载赵惠文王十四年(公元前二八五年)“相国乐毅将赵、秦、韩、魏、燕攻齐。”《秦本纪》亦载秦昭王二十三年(公元前二八四年)“尉斯离与三晋、燕伐齐,破之济西”。《魏世家》亦云:“与秦、赵、韩、燕共伐齐,败之济西。”楚不与合纵伐齐之列,《田世家》谓“楚使淖齿将兵救齐,因相齐湣王”。其说是也。若楚参与合纵伐齐,楚又何以淖齿将兵救齐?齐湣王又何以淖齿为相乎?《齐策六》第五章记齐之幸臣相与语于王曰:“燕之伐齐之时,楚王使将军将万人而佐齐。”淖齿当即佐齐之楚将。齐湣王因兵败出奔,经卫、邹、鲁等国,得以回国至莒,重建政权,即赖楚之救助,淖齿因而得以为相。后因猜疑而相恶,湣王为淖齿所杀,并收回往昔为齐所取淮北之地。《吕氏春秋·正名》篇论及齐湣王,谓湣王“任淖齿而信公玉丹,岂非自仇邪?”《韩非子·内储说上》又谓:“淖齿闻齐王之恶己也,乃矫为秦使以知之。”由此可知,乐毅《报燕惠王书》所谓主谋合纵燕、赵、楚、魏四国因而破齐之说,亦出于后世游士夸大乐毅计谋而伪托者。《燕世家》、《楚世家》与《乐毅列传》以楚亦参与合纵伐齐,即因乐毅《报燕惠王书》而误。
当时,齐、秦、赵三强正争夺宋地,秦相魏冉与赵相李兑皆欲取得宋之定陶以为封邑,盖宋为中原富庶之区,定陶为最繁华之商业城市,工商业税收(即所谓“市租”)最巨。由于三国争夺宋地,先后引发一系列合纵连横之变化与战争。秦昭王十九年(公元前二八八年)秦相魏冉约齐、秦并称为帝,秦昭王于宜阳称西帝,尊齐湣王为东帝,约五国合纵伐赵而三分赵地。二月后,齐湣王听从苏秦之谋,放弃帝号,转而与赵相约,合五国攻秦,迫使秦废除帝号,归还赵、魏所侵中原之若干城邑,以便乘机攻灭宋国。由于齐欲乘机灭宋,激起赵、魏抗争,五国攻秦之役无功而罢。于是赵将韩徐为,与由齐出走而入魏为相之孟尝君(即薛公)合谋联燕而伐破齐国。赵因而首先遣赵梁攻齐,再由韩徐为将而伐齐。齐经多次攻宋,终于齐湣王十五年(公元前二八六年)攻灭宋国,于是激起各国谋求对策。秦于是以破宋为齐罪,主谋发动五国合纵伐齐,而以秦、赵、燕三国为主力,并由秦出质于赵燕两国以为信,并推举乐毅兼为赵、燕两国之相,并为赵、秦、韩、魏、燕五国联军之统帅而攻齐。秦且首先发动大规模之进攻,秦昭王二十二年(公元前二八五年)秦将蒙骜伐齐,攻取河东九城,以为秦之九县,作为合纵伐齐之先声。此次五国合纵伐齐,出于秦之主谋与主动,非如乐毅《报燕惠王书》所谓出于乐毅约赵惠文王而起兵伐齐者。
《赵世家》称:赵惠文王十四年(公元前二八五年)相国乐毅将赵、秦、韩、魏、燕攻齐,取灵丘。赵与秦会中阳。十五年燕昭王来见,赵与韩、魏、秦共击齐,齐王败走,燕独深入,取临菑。赵惠文王十四年即秦昭王二十二年,是年秦、赵两王相会,秦遣蒙骜伐齐河东取九城,而赵相乐毅率五国兵攻齐取灵丘,盖秦赵先结盟而发动攻齐。灵丘在今山东高唐县南,靠近赵之东边。次年燕昭王来见赵惠文王,秦王先后与魏王、韩王相会。盖燕与赵结盟,秦又与魏、韩结盟,于是乐毅率五国兵大举攻齐,破之济西。是以燕、魏、韩、田《世家》以及《六国年表》皆只记次年合纵伐齐而破之济西之事。盖此次五国合纵伐齐,由秦主谋,先由秦约赵相合,再由赵约燕,更由秦约魏、韩而形成,非如乐毅《报燕惠王书》由乐毅约赵惠文王而成功。
帛书《战国纵横家书》第二十一章,苏秦献书赵王曰:“秦岂忧赵而憎齐哉!欲以亡韩,吞两周,故以齐饵天下。恐事之不成,故出兵以割革(通“勒”)赵、魏。恐天下之疑己,故出挚(通“质”)以为信,声德与国,实伐郑韩。”《赵世家》所载大体相同,惟改苏秦作苏厉,“饵”作“”,“割革”作“劫”。所谓“出兵以割革赵魏”,谓劫持强制赵、魏,即指秦先出兵攻取齐之河东九城,以此要挟赵、魏合纵伐齐。《赵策一》第九章亦大体相同,亦云:“故以齐为饵,先出声于天下,欲邻国闻而观之也。”亦指秦先伐齐取河东九城之事。《燕策二》第一章记苏代约燕王亦云:“秦王已得安邑,塞女戟,因以破宋为齐罪,秦欲攻齐,恐天下救之,则以齐委于天下。”可知此次五国合纵伐齐,确出于秦之主谋与主动,非如乐毅《报燕惠王书》谓出于燕之主谋。乐毅《报燕惠王书》盖战国末年游士为夸张乐毅计谋破齐而伪托,徒以文采华丽而为世传诵,感人至深而人多信之,此所以蒯通及主父偃读之“未尝不废书而泣也”。
帛书《战国纵横家书》第十七章,记五国约定伐齐,秦遣御史起贾至魏,主持“天下伐齐”之事,有人为齐游说起贾云云。御史为国君之秘书而兼监察性质,起贾以秦之御史在魏主管“天下伐齐”之事,盖秦以盟主监察五国合纵伐齐之行动,事在乐毅破齐之前。说者分析当时形势,谓燕将取得齐之河北,即所谓“阳地”,又得赵之死交,地又不与秦相接,将难以听从于秦;同时赵将攻取齐之济西,以防河东,乐毅为“燕、赵共相,二国为一,兵全以临齐,则秦不能与燕、赵争”。是时乐毅因原为赵之大臣,被推为“燕、赵共相”而兼五国之统帅。乐毅先以赵之相国率五国之兵攻齐,以赵为主力,由赵的东南边攻齐取灵丘,作为赵攻取齐济西之据点。盖灵丘正当高唐西南,高唐为齐五都之一,设有都大夫,驻有重兵,为济西必争之地。乐毅破齐,主要经历两大战役,即济西之战与秦周之战。济西之战,齐将触子败走,齐兵因而退守秦周(当临淄西门雍门之西),以保卫临淄。秦周之战,齐将达子战死,于是临淄不能守,齐湣王出走。事见《吕氏春秋·权勋》及《齐策六》(《齐策》“触子”误作“向子”)。《吕氏春秋·贵臣》论及齐湣王之失败,亦云:“此触子之所以去之也,达子之所以死之也。”秦周之战乃乐毅独率燕师,乘济西大胜而深入进攻。燕军既在秦周得胜,得以焚雍门而攻入临淄。《说苑·奉使》第十八章记楚使谓齐王曰:“昔燕攻齐,遵雒路,渡济桥,焚雍门”,“饮马于淄、渑,定获乎琅邪,王与太后奔于莒”。“雒”与“络”通,“遵络路”盖谓绕道。燕军未南下攻齐河北,绕道经赵之东部边境南下,追随赵军攻克齐济西,由此渡济水浮桥,攻克秦周而焚雍门,一举而攻入临淄。正如说者谓起贾曰:“兵全以临齐,则秦不能与燕、赵争。”齐即指齐城,亦即临淄。乐毅《报燕惠王书》自称:“以天之道,先王之灵,河北之地随先王举而有之济上。济上之军奉令击齐,大胜之,轻卒锐兵长驱至国。”与事实不合。盖战国末年游士为夸大乐毅破齐之功勋而伪托者(已有较详考辨在周赧王三十一年案语中)。
不仅乐毅《报燕惠王书》出于战国末年游士所伪托,《资治通鉴》所载乐毅破齐之详细经历,不见于《史记》、《战国策》以及先秦诸子书中,亦出于后人为夸大乐毅计谋与功绩而伪造。《资治通鉴》称乐毅在济西大败齐师之后,还秦、韩之师,分魏师以略宋地,部赵师以收河间,身率燕师长驱逐北。剧辛谓宜及时攻取齐边城以自益,深入无益于燕。而乐毅以为“其民必叛,祸乱内作”,遂进军深入,齐人果大乱失度,湣王出走,乐毅因而入临淄。《资治通鉴》不载触子于济西败走与达子于秦周战死之事,以为齐湣王因内乱出走,乐毅因而入临淄,其出于虚构无疑。所载剧辛与乐毅之对话,更是出于伪造。《资治通鉴》又称:乐毅修整燕军,禁止侵掠,宽其赋敛,除其暴令,后人因此谓:“此孟子所以教齐者,齐王不能用之于燕,而乐毅能用之于齐。”(吕祖谦《大事记》引延平陈氏语)其实皆出于杜撰。《吕氏春秋·权勋》云:“燕人逐北入国(国都),相与争金于美唐甚多。”高注:“美唐,藏金所在。”可知燕兵攻入临淄,争相掠夺财富,并非如儒家所谓“王者之师”。《资治通鉴》又谓乐毅入临淄后,除“中军据临淄而镇齐都”以外,分兵四路出击,“左军渡胶东、东莱,前军循泰山以东至海,略琅邪,右军循河、济,屯阿鄄以连魏师,后军旁北海以抚千乘”,因而“六月之间下齐七十余城,皆为郡县”。此与《乐毅列传》称:“乐毅留徇齐五岁,下齐七十余城”不合。黄式三《周季编略》云:“《稽古录》于周赧王三十五年书乐毅徇齐地,数岁下齐七十余城,是司马氏后知其误而不能追改《通鉴》也。”其实《资治通鉴》所载燕军分四路出击,全出虚构。据前引《说苑·奉使》楚使谓齐王之语,燕兵克临淄后,“定获乎琅邪”,盖乘胜向东南攻至琅邪,以巩固其胜利所得,固未尝分兵四路出击也。《资治通鉴》于周赧王三十六年言“乐毅乃并右军、前军以围莒,左军、后军围即墨”。以为原来分向四方出击之四路军队,又分别从远处调来会合,以围攻莒与即墨,更不可信。至于《资治通鉴》称:乐毅“祀桓公、管仲于郊,表贤者之闾,封王蠋之墓。齐人食邑于燕者二十余君,有爵位于蓟者百有余人”。亦不可信。《田单列传》谓燕之初入齐,闻王蠋贤而欲封之,蠋自经其颈而死,未言封其墓。整个战国时代燕之封君可考者不过数人,安得齐人食邑于燕者二十余君?盖皆后人推尊乐毅为“王者之师”而为之夸饰者。相传周武王克商,“释箕子之囚,封比干之墓,表商容之闾,封纣子武庚禄父”(《史记·殷本纪》),盖后人有以乐毅破齐比之周武王克商而仿制者。
《吕氏春秋·应言》记公孙龙说燕昭王曰:“日者大王欲破齐,诸天下之士,其欲破齐者,大王尽养之,知齐之险阻要塞、君臣之际者,大王尽养之,虽知而弗欲破者,大王犹若弗养,其卒果破齐以为功。”可知燕昭王确有为破齐而养士之事。苏秦即为燕昭王重用之破齐谋士。苏秦为齐相而为燕作反间,发动五国合纵攻秦,使齐得以攻灭宋国,从而引发五国合纵攻齐,确为齐破败之主因。是故《吕氏春秋·知度》称:“齐用苏秦而天下知其亡。”《燕策二》第十一章结尾论之曰:“因其强而强之,乃可折也;因其广而广之,乃可缺也。”《魏策一》第一章记知伯索地于魏桓子,任章请魏与之,云:“重欲无厌,天下必惧,君予之地,知伯必骄……命不长矣。”并引《周书》曰:“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王应麟因谓:“《周书》云云,此岂苏秦所读《周书阴符》者欤?老氏之言出于此。”
原来春秋战国之际兵家,皆用间谍工作配合军事行动,《孙子兵法》中即有《用间》篇,以为“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此兵之要,三军之所恃而动也。”彼辈以殷之伊尹与周之太公望作为榜样,因云:昔殷之兴也,伊挚(即伊尹)在夏;周之兴也,吕牙(即太公望)在殷。《秦策一》第二章称苏秦得太公《阴符》之谋,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苏秦列传》亦称苏秦得《周书阴符》伏而读之,期年以出揣摩。所谓《阴符》乃假托太公望所作讲“用间”之书。当时兵家讲“用间”,纵横家亦讲“用间”。《楚策一》第八章策士伪托所造张仪游说楚王之辞,云:“苏秦封为武安君而相燕,即阴与燕王谋破齐,共分其地,乃佯有罪,出走入齐,齐王因受而相之,居二年而觉,齐王大怒,车裂苏秦于市。”(《张仪列传》同)所谓“乃佯有罪,出走入齐”并不确实,然而苏秦为燕昭王使齐为反间,确实取得破齐之大功,因而银雀山出土竹简《孙子·用间》篇中,于“周之兴也,吕牙在殷”之后,增加“燕之兴也,苏秦在齐”二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