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逾年改元与当年改元之礼制
战国时列国史事,皆按君王在位年代以纪年,因而考订列国君王在位年代,从而重建正确之战国年表,至为重要。从来考订之法,无非以《秦本纪》、各国世家、有关列传与《六国年表》相比勘,再以《古本竹书纪年》与《史记》相对校,从而补正《史记》之错脱。司马迁因《秦记》以表六国时事,著成《六国年表》,虽所表魏、齐、赵、宋等国君王年世多所错乱,其于秦以及有关秦之大事,固宜信也。此中所记君王在位年代有一年之差者,大多出于计算方法之不同,盖是时列国君王之继立,大多采用逾年改元之常礼,但亦有未逾年而采取当年改元之礼制者。前人以《秦本纪》、《秦始皇本纪》所附《秦记》与《六国年表》相比勘,已有见及此。
春秋时嗣君继位,已通行逾年改元之常礼,此于《春秋》及《左传》有明证,非出于汉代经学家之臆说。盖嗣子继承君位,虽在初丧中作嗣子而即位,必待逾年元旦“朝正于庙”之大礼,回朝听政,会见群臣,然后“改元”即位而重定群臣上朝位次,此所以尊祖也。《春秋》于鲁之十二君,大多于元年书“元年春正月公即位”,即指“改元正位”之事。《春秋》于隐、庄、闵、僖四公之元年不书“公即位”,盖别有缘故,《左传》皆有解说。《左传》于隐公元年云:“不书即位,摄也。”《史记·鲁世家》亦谓:“惠公卒,为允少故,鲁人共令息(即隐公)摄政,不言即位。”杜预于《左传》桓公元年“春正月公即位”下作注,概括叙述“逾年改元”之礼云:“嗣子位定于初丧,而改元必须逾年者,继父之业,成父之志,不忍有变于中年也。诸侯每首岁必有礼于庙,诸遭丧继位者,因此而改元正位,百官以序,故国史亦书即位之事于策。桓公篡立而用常礼,欲自同于遭丧继位者,《释例》论之备矣。”其说信而有征。
春秋以前,宗庙不仅为祭祀祖先之处,且具有礼堂性质,举凡政治大典,如即位、朝聘、策命以及宗族内部之礼仪,皆当于此举行。是以春秋时代君主每月必告朔听政,以朝于庙;每年元旦必行“朝正”之大礼于庙。《春秋》于襄公二十九年书“春正月公在楚”,《左传》云:“公在楚,释不朝正于庙也。”“朝正”为大礼,故“改元正位”必待“朝正”之礼而为之,因而嗣君继位必待逾年而改元。及战国之世,中央集权之政治体制确立,朝廷之重要远过宗庙,政治大典常于朝廷举行,于是春正月有“大朝”之礼,如赵武灵王十九年“春正月大朝信宫,召肥义与议天下,五日而毕”(《赵世家》)。秦亦有岁首“大朝”之礼,秦王政二十六年完成统一,定“朝贺皆自十月朔”,即沿用此常礼。因用颛顼历而以十月朔为岁首。是时改元正位必待岁首“大朝”之礼而为之,因而继嗣之君沿用逾年改元之常礼。此于《秦本纪》有明证。
《秦本纪》载:“(昭王)五十六年秋昭襄王卒,子孝文王立。”“孝文王元年赦罪人,修先王功臣,褒厚亲戚,弛苑囿。孝文王除丧,十月己亥即位,三日辛丑卒,子庄襄王立。庄襄王元年大赦罪人,修先王功臣,施德厚骨肉而布惠于民。”梁玉绳《史记志疑》论之曰:“孝文之立,书之重,言之复,读史者或疑为羡文错简,宜衍去赦罪人十五字。谓赦罪人等事,皆庄襄王事,增出于孝文王元年之下,而孝文王除丧、十月己亥二语,当互易之,移于孝文王元年。盖既葬而除丧,其时不独三年之丧久废,即期年亦不行耳。兹说未知然否。但余考古者天子崩,太子即位,其别有四:始死则正嗣子之位,《尚书·顾命》:逆子钊于南门之外,延入于翼室是也。既殡则正继体之位,《顾命》:王麻冕黼裳入即位是也。逾年正改元之位,《春秋》书公即位是也。三年正践祚之位,舜格于文祖及成王免丧,将即位,朝于庙是也。则所谓孝文王立者,正嗣子之位也。昭襄王卒于庚戌秋,丧葬之事皆毕,斯数月中,不言既殡正继体之礼,秦省之而不行也。所谓孝文王元年者,正改元之位也。所谓孝文王除丧,十月己亥即位者,正践祚之位也。是年岁在辛亥,三年之丧废,故孝文期年便除,而因以知昭王之卒必在秋九月,窃意史公缘孝文即位三日便卒,恐后世疑莫能明,特备载当日行事,至今秩然可见,不得以为羡文错简矣。乃阎氏摘十月己亥一句,谓孝文已逾二年,史称享国一年为误,庄襄王以先君崩年改元,失礼莫大,其辨甚新,殊不知尔时秦尚未以十月为岁首也。”沈家本《史记琐言》云:“孝文、庄襄之赦,即为后世改元肆赦之权舆矣,大赦之名亦始见于此。”今按:所谓“孝文王立”者,确即正嗣子之位。所谓“十月己亥即位”者,即是“正改元之位”,即举行“改元即位”之礼。所谓“赦罪人”云云,即于“改元即位”之大朝中所宣布者,沈家本谓此为后世改元肆赦之权舆是也。战国之世何尝有三年或期年丧毕而正践祚之礼?梁氏之说非是。孝文王年五十三而立,享国一年,除丧即位三日而卒,其行事可称者,服丧、改元即位及肆赦而已,此其所以谥“孝文”欤?
秦孝文王于改元即位之“大朝”中,宣布“赦罪人,修先王功臣,褒厚亲戚,弛苑囿”,继而庄襄王又在改元即位之大朝中,宣布“大赦罪人,修先王功臣,施德厚骨肉而布惠于民。”此后秦二世元年(公元前二〇九年)“十月戊寅大赦罪人”(《六国年表》),亦当为元年改元即位之大朝中宣布者。盖是时以十月为岁首,是年十月甲戌朔,戊寅为十月初五。孝文王于元年十月己亥即位,以正月为岁首,十月丙申朔,己亥为十月初四。盖秦制于岁首上旬举行大朝之礼,新君亦于元年岁首上旬举行改元即位之礼。据此可以推知,秦孝公元年“布惠,振孤寡,招战士,明功赏”,下令国中招徕“有能出奇计强秦者”,亦当为是年岁首举行改元即位之大朝礼中宣布者。
《秦本纪》载献公二十三年与魏战少梁,“二十四年献公卒,子孝公立,年已二十一岁矣。”据《六国表》,献公二十三年秦与魏战少梁,次年为秦孝公元年。若如《秦本纪》所载,秦孝公元年即秦献公二十四年,秦孝公亦为未逾年而改元。但《魏世家》云:魏惠王九年“与秦战少梁,虏我将公孙痤,取庞。秦献公卒,子孝公立”,可知秦献公卒,子孝公立,与秦、魏战少梁在同年,《六国表》亦记秦魏战少梁在秦献公二十三年,即魏惠王九年(按《史记》记魏惠王年世误前一年,当作魏惠王八年)。考《秦本纪》与《六国表》皆按秦献公逾年改元记事,《六国表》所载秦献公时三次日食之纪年,皆与天文相合。《秦本纪》所载献公四年“正月庚寅孝公生”,亦与历法相合。孝公生于献公四年,至二十三年继献公而立,正如《秦本纪》所谓二十一岁矣。《秦本纪》所谓献公二十四年卒,盖献公杀出子而继立,未逾年而改元。《秦本纪》既按献公逾年改元记事,又按未逾年改元记其卒年,因有误差一年。秦献公确实在位二十三年,《秦始皇本纪》所引《秦记》亦作“享国二十三年”,《索隐》云:“《世本》称元献公,立二十二年,表同。”既同于表,亦当作二十三年。秦孝公于元年“改元即位”之大朝中,宣布“布惠,振孤寡,招战士,明功赏”而下令国中云云,乃秦之特大要事,《秦记》盖详载之,《秦本纪》因亦记载特详。
《赵世家》载赵武灵王二十七年(公元前二九九年)“五月戊申,大朝于东宫,传国,立王子何以为王。王庙见礼毕,出临朝,大夫悉为臣,肥义为相国,并傅王,是为惠文王。惠文王,惠后吴娃子也。武灵王自号为主父。”查是年夏历,五月壬子朔,有戊午、戊辰、戊寅而无戊申。是年周历五月癸丑朔,有戊午、戊辰、戊寅而无戊申。而赵惠文王元年(公元前二九八年)夏历五月丁未朔,五月初二即戊申。父亲自传其君位于子之礼,原与嗣子遭父丧而继承君位之礼不同,本不必逾年而改元。此“传国”之礼,本具有新君改元即位之“大朝”性质。“王庙见礼毕,出临朝,大夫悉为臣”,本为春秋以来嗣君即位之传统礼制。此礼本行于赵惠文王元年,《赵世家》误以为惠文王逾年改元,因而记于赵武灵王二十七年下,而于赵惠文王元年则未有记事,然而“五月戊申”之干支合于赵惠文王元年之夏历。
春秋时继立之君罕见当年改元者。以《左传》与《齐世家》、《十二诸侯年表》比勘,可知春秋末年田乞杀晏孺子而立阳生(即悼公),鲍子杀悼公而立壬(即简公),田常杀简公而立其弟骜(即平公),齐君三代见杀而另立,亦皆逾年而改元,未见当年改元之例。《古本竹书纪年》载晋出公二十三年奔楚而立敬公,亦未见当年而改元。至战国初期,乃见前君见杀而继立者,常于当年改元。此春秋、战国之际,由于时势变化,从而改元即位之礼制亦有所变革。
钱穆《先秦诸子系年·自序》以不逾年改元为变例,以为“不逾年而改元,古人自有其事,然大率前君被弑,后君以篡逆得国,不自居于承前君之统绪,则往往以前君见弑之年,改称篡立者之元年,不复逾年而改元。此在春秋时不多见,而战国屡有之。”钱氏举秦献公为例云:“据《秦记》献公前承出子,出子二年庶长改迎献公于河西而立之,杀出子及其母,沈诸渊。其事亦见不韦《吕氏春秋·当赏》。盖献公实弑君自立,故未逾年而改元。出子之末,即献公之初。”因而《秦始皇本纪》所引《秦记》、《六国表》称献公二十三年,而《秦本纪》作二十四年。此说甚是。《秦本纪》言秦献公元年“止从死”。所谓“从死”即随从秦君之殉葬者。《秦本纪》载秦武公二十年“武公卒,葬雍平阳,初以人从死”。出子二年出子见杀,《秦始皇本纪》引《秦记》云:“出公享国二年,出公自杀,葬雍。”盖讳言见杀而葬之于雍。秦献公“止从死”,即禁止以人从死于出子之葬地,可知秦献公元年必即秦出子二年,献公确未尝逾年改元也。钱氏又以秦灵公,《秦始皇本纪》引《秦记》、《六国表》作十年,而《秦本纪》作十三年乃十一年之字讹,亦因前怀公为诸臣所围而自杀,灵公因亦不逾年而改元。钱氏更以秦简公,《秦始皇本纪》引《秦记》、《六国表》作十五年,而《秦本纪》作十六年,亦因简公篡献公之统,上溯其父怀公之绪,亦不俟逾年而改元。
至于钱氏谓秦庄襄王,《秦始皇本纪》引《秦记》、《六国表》作三年,而《秦本纪》作四年,因孝文王即位三日而卒,而即以是年称元。其说非是。云梦出土秦简《编年记》亦谓“庄王三年庄王死”,并无四年。《编年记》于“孝文王元年立,即死”以后,并有“庄王元年”,可知庄襄王确是逾年改元者。《秦本纪》云:“(庄襄王)二年使蒙骜攻赵,定太原。三年蒙骜攻魏高都、汲,拔之。攻赵榆次、新城、狼孟,取三十七城。四月日食。四年王龁攻上党,初置太原郡。魏将无忌率五国兵击秦,秦却于河外,蒙骜败,解而去。”以《六国表》与此对勘,梁玉绳以为“使蒙骜攻赵,定太原,三年”十字为羡文,是也。张文虎以为“四年二字涉上四月而衍”,不确。“四年”当是“三年”之误。秦庄襄王二年即公元前二四八年,四月确有日全食经黄河流域,三年四月并无日食。据此可知,以《秦本纪》与《六国表》对勘,秦君年数《秦本纪》较《六国表》多一年者,多因秦君未逾年改元之故,但亦有出于字误者,未可一概而论。
以《秦本纪》与《六国表》比勘,知《秦本纪》有按政变篡立之君未逾年改元者,而《六国表》则仍按逾年改元之常例记之,以期统一。然《六国表》亦有按篡立之君未逾年改元者。《赵世家》惠文王二十八年载“燕将成安君公孙操弑其王”。《集解》徐广曰:“《年表》云是燕武成王元年。”《索隐》云:“按乐资云其王即惠王。”《燕世家》:“惠王七年卒,韩、魏、楚共伐燕。燕武成王立。”《索隐》云:“按《赵世家》惠文王二十八年燕相成安君公孙操弑其王,乐资以为即惠王也。徐广按《年表》,是年燕武成王元年,武成即惠王子,则惠王为成安君弑明矣。”今按《燕世家》未言燕武成王为惠王子,《索隐》言武成即惠王子,不确。公孙操以公孙为氏,当为燕之公族,盖为封君兼相国而专权,杀惠王而拥立武成王者。上年秦、楚助韩、魏伐燕,见于《秦本纪》、楚、韩、燕《世家》及《六国表》,或因燕内乱而干预之。可知燕武成王因政变、弑君而被拥立者,未逾年改元,因而《六国表》即以是年为燕武成王元年。而《燕世家》讳言惠王见杀,乃谓惠王七年卒,似若燕武成王继位,而逾年改元者。其实惠王八年见杀,《燕世家》因讳言见杀而缩减为惠王七年。
上述秦、燕等国皆有政变、弑君即位者于当年改元之实例,盖经政变而即位者,自以为创建新君统,有别于已革除之旧君统,因而不用逾年改元之常礼,改用当年改元之变礼,以示不继承前君之统绪。《秦本纪》载孝公于元年,下令国中招徕“出奇计强秦者”,尝言:“会往者厉、躁、简公、出子之不宁,国家内忧,未遑外事,三晋攻夺我先君河西地,诸侯卑秦,丑莫大焉。献公即位,镇抚边境,徙治栎阳,且欲东伐,复缪公之故,修缪公之政令,寡人思念先君之意,常痛于心。”盖孝公以下,自认继献公之新君统,不同于厉、躁、简公、出子之旧君统,是以云梦出土战国晚期之《秦律》,有云:“何谓甸人?甸人守孝公、献公冢者也。”甸人为守祖冢之官,以守孝公、献公冢为首要。《秦始皇本纪》末尾所引《秦记》,前后分两大段:前段自“襄公立”至“庄襄王享国三年”,记历代秦君之统绪,每君享国年数及葬地。后段自“献公立七年初行为市”以下,则记每君最要之大事,直至秦二世为止。前段记秦君之全统绪,后段则特记献公以后之新统绪及其最重之大事。盖秦献公以后之秦君,尤其重视于新君统之新成就,因而秦史官特记之。
战国时君主称侯称王有改元者。《田世家》称“田和立为齐侯,列于周室,纪元年”,是当年改元,魏惠王于三十六年改元,由于是年齐魏两君相会于徐州,互尊为王,即所谓“会徐州相王”,亦为当年改元。惟有秦惠文君于十三年四月戊午称王,次年更为元年,又逾年而改元。
战国时君王又有因君位传授而改元者,并无定制,《六国表》列燕王哙九年燕人共立燕昭王,《燕策一》第九章,称燕王哙三年与楚、三晋攻秦,不胜而还,传位于相国子之。子之三年燕国内乱,齐乘机破燕,二年燕人立燕昭王。可知子之得传位,盖逾年而改元。赵武灵王传位于王子何即惠文王,《六国表》、《赵世家》以为逾年改元,但据《赵世家》所载举行“传国”“大朝”之月日干支考核,当在惠文王元年,盖即于立年改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