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与大地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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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苏美尔与阿卡德

(约公元前3000—前2230年)

苏美尔文明这一命名确是恰如其分的,因为开发并定居于底格里斯—幼发拉底两河流域下游冲积盆地的这一人类集体力量创立文明的成功范例,是由苏美尔人这一有着共同的语言、宗教和文化的人民单独完成的。尽管如此,从一开始苏美尔人的人类集体力量就未在政治上体现于一个统一的政权之中,而这个政权则将他们自己赢得的整个冲积盆地置于其统治之下。拓荒任务是由许多互相分散的苏美尔人社区完成的,这些社区在政治上彼此独立,各自从不同的方位向荒原进攻。我们可以从苏美尔世界的政治结构上推断出这一点。苏美尔文书中最早的可识读的文件告诉我们,这种结构确实存在过。在苏美尔文明史的黎明时期,苏美尔是由许多地区性主权城邦国家拼合而成的。苏美尔世界的文化统一体并不等同于政治统一体。

在苏美尔文明史的头五六个世纪(约公元前3100—前2500年),各城邦国家相安无事地共存着,彼此之间似乎并无冲突。无疑,开发冲积盆地是个渐进的过程。在很长的时间里,由各城邦国家奠基者开垦出的水浇地和利用水涝保持肥力的低平草地只是一块块绿洲,各城市的领地被一片片仍未开发的沼泽处女地相隔绝。从总面积上看,这些处女地比绿洲面积的总和要大得多。在苏美尔文明史的这个初始阶段,由各社区支配的,围绕在各社区田野四周的处女地显得广袤无垠。因此,每个社区尚能在不与其他社区竞争的情况下,在各自的范围内管理水利,与此同时,其他社区也在各自地域内进行着相同的工作。

当地方性城邦国家的可耕地扩张,最终消灭了将它们隔绝的沼泽地,相互因此而成为唇齿相依的邻邦时,政治上的关键时期到来了。在苏美尔,这一人类以技术力量战胜大自然的成果,却给人类提出了人际关系中的政治问题;而苏美尔人并不像埃及人遇到同样的社会问题时那样,迅速地以大一统这种激进的权宜之计去回答社会提出的挑战。在苏美尔,当过去彼此孤立的政治拼板上的小单位开始相互接触时,它们并不像埃及那样,立即粘合成单一的、统一的王国。这些城邦国家在相互为邻之后,依然保持着本地区的独立和主权。

在这个阶段,底格里斯—幼发拉底两河流域冲积盆地的生产率相当高,以至于其一部分产品可以作为苏美尔城邦国家统治集团成员奢华的生活资料,甚至包括其死后的花费。城邦国家乌尔第一王朝时期王室墓地的出土文物表明,君主拥有可以随他任意支配的技术工匠,他们为他的后妃制作精美的首饰,君主下葬时不仅要带上他的牛拉御辇,而且还要让大群男女佣人在他死后继续服侍他。在君主葬礼达到高潮时,这些佣人要么被处死,要么以自杀方式自愿殉葬。在苏美尔文明史的最初阶段,我们在乌尔发现的这种极端的阶级分化现象,似乎也是当时整个苏美尔世界典型的社会状况。

大约开始于公元前第三千纪中叶的苏美尔历史的下一个阶段,突出的特点已不再是统治集团在各自城邦国家中尽力保持自己的特权地位,而是各城邦国家之间的相互冲突。从莱加什国王安纳吐姆庆祝他战胜邻国乌玛的浅浮雕中表现出,在这一时期,苏美尔城邦国家间的战争已经是组织严密、残酷无情、你死我活的了。安纳吐姆的部队不仅装备着昂贵的头盔(或许已是金属制作的)、充足的盾牌,还为作战而训练成方阵。在安纳吐姆的雕刻家的作品中,他们肩并肩,一行接一行,前排盾墙上方显露出后排的矛尖。战败的敌方士兵的尸体匍匐在胜利的士兵及其首领的脚下。到这一时期,苏美尔城邦的国王在墓葬中已不需要殉葬人了,他们在彼此之间的战争——这个大得多的范围内得到了人类牺牲的供奉,战争的牺牲品都是好战社区中年轻人中的精英。

在安纳吐姆时代,莱加什和乌玛斗争的焦点是争夺位于两国边界上的运河。胜利者得到的报偿将是享有运河两岸良田出产的产品,而双方争夺的运河对这些良田的排灌则是丰产的关键。为这条赖以为生的运河进行的战争中,安纳吐姆自称是胜利者。不过,我们可以推断出,即使这个胜利是真实的,也必定付出了高昂的代价。无论如何,莱加什国内岌岌可危的社会力量均衡显然终于被打破了。苏美尔农民对统治集团享有特权所采取的宽容态度是有条件的,那就是无特权的大多数人继续相信享有特权的少数人正在有效地为社会服务,而这一服务对整个社区的福利是必不可少的。当莱加什国王乌鲁卡吉那(约公元前2378—前2371年在位)已能够向祭司的权威提出挑战时,这一信念肯定已受到了动摇。

如果乌鲁卡吉那真的是在进行一场社会革命的话,他的革命却未能获得成功。他被国王卢伽尔扎吉西推翻了。卢伽尔扎吉西此前已在两个城邦国家中建立了统治,这两个国家是乌玛和乌鲁克。乌鲁卡吉那 [56]不仅把莱加什并入他的统治之下,他还吞并了所有苏美尔城邦国家。随后,他把帝国扩张到了苏美尔的边界之外,使他的疆土“从大海到大海”,即从波斯湾口到达了北叙利亚的地中海沿岸。

卢伽尔扎吉西(约公元前2371—前2347年在位)用武力征服了他的王国。不过,他的帝国主义战争比起苏美尔人之间进行的连年不断的城邦战争来,毕竟要好一些。的确,用武力实现政治统一是治疗这场社会动乱的唯一良方。在底格里斯—幼发拉底两河流域的下游盆地,自然水系与人工开凿的水系浑然一体,形成完整的水网。只要这个水网失之于拥有规划和分配生命之源——水的权力的单一权威的控制,对水系的管理就既不会行之有效,也不会平安无事。它不可避免地总是构成各地方主权国家之间宣战的理由,因为这些国家为了争夺对水网的最大控制权,必然要相互竞争和战斗。卢伽尔扎吉西从政治上统一苏美尔并向西北拓展了边界的功绩就在于:他第一次使统一管理底格里斯—幼发拉底两河流域水系成为可能,并使苏美尔的统治者拥有了阿马努斯山的木材资源,或许还占有了更远地方的铜矿资源。

但是,卢伽尔扎吉西建立帝国的成果并未由他本人或任何苏美尔族帝王享用。由卢伽尔扎吉西统一起来的帝国被一个讲闪米特语的阿卡德官员萨尔贡攫取了,此人似乎发迹于对基什(Kish)的统治。以后,萨尔贡离开了基什,在阿加德(Agade)建立了自己的城邦,该城城址至今未能查明。显然它是在后来的巴比伦城附近的某个地方。这个城址选择得最恰当不过,因为一旦雄踞(它的确如此)冲积盆地西北端,它的占有者便可控制直到两河河口的整个冲积盆地的水网,而底格里斯、幼发拉底两河的河道在这里相距最近。

在有文字可考的历史上,萨尔贡占领卢伽尔扎吉西的帝国时,也许已不是操闪米特语的民族第一次在这里出现了。比布鲁斯人开始与法老埃及进行商业、文化往来时,他们也许已操闪米特语了,而这早于萨尔贡时代六七百年。不过,苏美尔和阿卡德的萨尔贡帝国(其统治者操闪米特语)第一次拥有霸业。萨尔贡的阿卡德及其帝国首都阿加德横亘在底格里斯—幼发拉底两河之间,从苏美尔溯河而上,帝国的疆界在西北方向一直扩张到冲积盆地的起始点。是萨尔贡在这个战略要冲建立了操闪米特语民族的定居点,还是阿卡德人在更早些时候就已渗入到底格里斯—幼发拉底两河盆地这一地区,至今仍是个谜。不过,我们可以认为,阿卡德人以及已知的最早踞有巴勒斯坦、叙利亚的讲闪米特语的民族——迦南人均来自阿拉伯。因为此后,正是从这一地区涌出了一浪接一浪的闪米特人的移民大潮,其中有阿莫里特人、希伯来—阿拉米—迦勒底人和阿拉伯人的几次移民浪潮。这一次次的浪潮席卷过阿拉伯平原的北海岸,一直涌入“肥沃新月” [57]地带。

闪米特语族中的各种语言密切相关,闪米特语本身又与北非的语言群体——古埃及语(现在以科普特语为代表)、东北非的库什语支中的诸种语言(贝贾语、达纳基勒语、加拉语和索马里语)以及西北非的柏柏尔方言——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由于大平原的传导性能颇佳,闪米特语族的各种语言比其他任何语言传播得更广。当然,印欧语系和突厥语系除外。阿拉伯人在民族大迁徙中带来的阿拉伯语是闪米特语族中距今时间最近的一支。今天,从扎格罗斯山脉脚下和波斯湾东岸到大西洋岸边的北非海岸,整个西南亚、北非都在讲这种语言。在前黎巴嫩山脉和乌尔米耶湖西岸的一些地区仍在使用古叙利亚语,它是阿拉米语的近代形式,而希伯来语又重新在巴勒斯坦出现。

萨尔贡在阿加德的统治时期大约从公元前2371年持续到公元前2316年,他建立的王朝则一直维持到大约公元前2230年。苏美尔—阿卡德历史上的这个由萨尔贡从卢伽尔扎吉西手中夺来并交给其子孙的帝国并非是孤立存在的,还有一个与它相似的国家,那就是法老埃及历史上的古王国。不过,与苏美尔—阿卡德帝国相比,古王国有两个优势:它建立于法老埃及文明史的最初阶段,也就是它的繁荣阶段;而且,它的创立者也不是外国人。古王国的发祥地孪生城市内肯—内科布正位于埃及南部边界之内,它的统治者本是埃及南部边陲的守护人。也许正是在扮演这个角色的过程中,他们学会了作战本领,后来,在为统一埃及和世界而进行的内战中,他们最终显示出了这种本领。与此相反,阿卡德及其首都阿加德都处于苏美尔的西北边界之外。处于半野蛮状态的阿卡德人是外来干涉者,萨尔贡及其后人,如同其前任卢伽尔扎吉西一样,都是好战分子。与之相比,法老埃及的统一王国一经建立,便给埃及带来了近1000年的持续和平。

据说,萨尔贡本人曾率一支远征队进入过小亚细亚东部地区,因为那里的一个商贾定居点向他请求援助,这些受到土著人虐待的商人也许是阿卡德人。不过,萨尔贡这个声名卓著的功绩也许只是个传说,其时间或许早于阿卡德商人实际定居的时代。现已出土的文书证明,从公元前12世纪到9世纪,他们才在卡内什城郊定居下来。不过,萨尔贡王朝的纳里姆辛远征扎格罗斯高原的历史真实性则不容置疑。纳里姆辛砂石碑上的浅浮雕证实了这一点。它与安纳吐姆的浅浮雕和那尔迈调色板一样,都是塑造出残酷战争场面的视觉文件。

尽管纳里姆辛的远征是残酷的,也取得了显而易见的胜利,但是,从结果上判断,也许它仍然属于一次进攻型的防御作战。如果他真的处于守势,那么,他所保卫的就不仅仅是阿卡德,还有苏美尔和苏美尔文明。苏美尔文明已经征服了它的征服者的心。他们几乎将它全盘接受下来,包括它的文字,乃至它的宗教。大多数阿卡德神就是苏美尔神,只不过披上了一层薄薄的外衣,即它们都取了闪米特语的名字。阿卡德语也用苏美尔文书写了出来,虽然对于闪米特语族的语言来说,这种表达方式过于笨拙,因为一个闪米特词的词根不是一连串音节,而是三个一组的辅音字母。

在阿卡德人接受苏美尔文明之际,苏美尔文明已经形成了两个鲜明的特征:其一是对宗教的虔诚,其二是经商能力。在苏美尔—阿卡德视觉艺术风格中占绝大多数的拜神者雕像生动地表现出了这种虔诚。做祷告的人谦卑地双手合十,在现代人看来,紧张而又凝神的目光传达出了祷告者的虔诚。苏美尔—阿卡德人经商能力的纪念碑则是成千上万块泥板文书,上面记录着各类的商业往来。诸神是最大的财产所有者,管理寺庙的人也许是首创大规模系统经商方法的先驱。不过,在苏美尔经济中,私营部分与公营部分平分秋色。苏美尔人在经商时与在祈祷时一样,都是全神贯注的。在这两个活动领域里,阿卡德人竭尽全力模仿苏美尔人,并掌握了其真谛。

大约在公元前2230年,萨尔贡王朝被来自东北高原的蛮族古蒂人 [58]所推翻。大约公元前2230年到大约前2120年期间,苏美尔和阿卡德都处于古蒂人的统治之下。在古蒂人统治时期,操闪米特语的阿莫里特人从西南方渗入阿卡德,并最终建立了巴比伦。阿卡德人和苏美尔人共同仇恨的古蒂人最终被消灭了,或者被驱逐了,而闯入阿卡德地区的阿莫里特人却留在这里生活了下去,他们将在未来苏美尔—阿卡德历史中扮演重要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