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林军这些年
二〇〇三年九月初的西安,秋高气爽,天高云淡。
林军在咸阳国际机场候机大厅里,等待着出国五年,第一次回家探亲的弟弟林斌。
林军的肤色比四年前黑了不少,他依然留着平头,只是不再每天都刮胡子,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一些。
从广州没能找到罗溪,回到渭城这四年,林军和战友李洪涛,从开始和郝经理一起承包城建局加盖的家属楼算起,到现在,已经承包了渭城市直机关,接近四分之一的家属楼改造项目。
林军负责工程施工,洪涛负责管钱管物跑交际,他们这些年争争吵吵。
林军有他坚持的底线——当年在部队,参加水库大坝抢险时,他差点丢掉性命,最终导致腿部伤残。他当然知道工程质量大过天,在关乎人命的住宅施工上,他更是紧盯着材料,一丁点都不敢疏漏。
洪涛算着商人的帐,他清楚林军的为人,大多数时候都依着他。可开公司不是扶贫,当帐算不下去的时候,他们肯定会有争吵。
拿洪涛的话说,这些年,好人都让林军做了——当人们住进新楼,夸赞房子修的好建的快时,他们都在说林军。
可当工程款没能及时拿到,工期拖延,工人被拖欠工资时,他们都在骂洪涛:黑心开发商,就知道算钱!
渐渐地,林军看到了洪涛的难处。自己这几年戒了酒,洪涛请客送礼陪酒陪饭,常常一人独挡八面。每遇饭局,十次有八次让人灌得烂醉,有一次突发胃出血还被送进了医院。即便再难受,洪涛还是四处陪着一张笑脸。
洪涛比林军大两岁,比林军早一年当兵,他是林军入伍第一年,在新兵连训练时的班长。他俩在部队时几乎无话不说,复员后也一直保持着联系。
洪涛退伍回到家乡成都,不满三个月就从他父亲任职的一家化纤厂辞了职,组建起自己的包工队,开始承揽一些小工程。
当年林军抢险受伤在成都住院后,洪涛还曾跑去军区总医院陪过他几天。到现在,他们俩已经认识快十四年了。
在一起摸爬滚打的这些年,吵架对他们来说已是家常便饭。争吵之后,他们也逐步摸清了彼此的性情和底线,在磨合中,一点一点把公司做大起来,现在已经把工程做到了西安。
从上海飞西安的飞机终于降落了,听到机场高音广播里播出的航班号,林军站起了身。
他在出口通道的人流中很快就看到了弟弟林斌。其实他先是看到了弟弟的女友——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的法裔德国女孩萝拉,然后才看到她身边的林斌。
林军走上前和弟弟相拥在一起,林斌比出国时胖了一些,肤色也变白了,他戴了副银边眼镜,眼睛里多了些冷静与知性。现在他们站在一起,没人会想到他们是兄弟俩。
萝拉上前与林军行贴面礼,林军很是紧张尴尬,林斌急忙给他们双方解释,俩人一听都笑了。
出了机场,他们坐上林军的白色越野车。上车后萝拉说了一句德语,林军当然是听不懂,林斌给他翻译道:“哥,萝拉说中国人比她想象的有钱!”
林军不明白,林斌继续解释说:“你开的这辆越野车,是德国产的,这款车在德国,也不是每家都能买得起。萝拉以为,中国人都像你这样呢!”
听到这,林军笑了一下,没有作声。
这款车他第一次见到,是二〇〇二年春节,在广州街头,那是他在广州过的第三个春节。
自罗溪离开渭城,他去广州找寻未果后,八月初他赶回来,又去了渭城中学的方校长家。林军觉得罗溪只要在广州安定下来,就可能同他们联系。
那一天,家里只有曲老师一人,她告诉林军,罗溪已经在广州找到了工作,但并没有告诉他们联系地址和电话。
林军觉得她在有意隐瞒,可他又不能无理地纠缠,只好悻悻地回了家。不久后他就开始与洪涛在渭城承包工程。
等过了两个月,在一个周末,他又去了渭城中学家属院。那天是方校长和曲老师两人在家,看见他后,方校长摆出一副冷脸,让他往后不要再登门。
到了年底,林军觉得,无论如何,方校长那里应该有罗溪的确切消息了。他就在腊月中旬的一个下午,提着两厢年货厚着脸皮又去敲他们家的门。
他在门口足足敲了七八分钟,邻居被吵到,才出来不耐烦地告诉他,方校长一家已经去了美国。
其实,就在林军抱着两厢年货上楼的时候,有一个下楼的邮政快递员,与他在楼梯上相互让着擦肩而过。那人也抱着两只箱子,正是罗溪一周前发给曲老师一家的年货,那上面写着罗溪的详细地址和联系电话。
可曲老师和方校长,三天前就已经坐飞机去了美国。快递员第二次登门送货还没有人收,就在门口按箱子上留的发件人电话,打到了罗溪那时在ZS市小榄镇腾达食品公司的办公室里,问她包裹是否要寄回广东。
罗溪说:不用了,只是一些食物,让快递员自行处置。
于是快递员就抱起这两只箱子下了楼,与正在上楼的林军,擦身而过。
人生或许就是这样,一次错过,便会再次错过。
又过了几天,在二〇〇〇年的新年来临之前,林军他们工地的工人都回家过年了,他也闲了下来。
弟弟林斌那时才去德国不久,父亲也刚从副市长的位置上退下来不到半年,以往过年家里响个不停的电话,现在只剩下零星点点,父亲在家坐不住,有些烦躁不安。
在这样一个及其安静的、跨世纪的春节,林军决定带着父母去了广州旅游。
那一年他父母在广州玩得很开心,那是他们第一次在热带地区过年——吃着南方特色的各类食物,又能躲过西北冬日的严寒。
可接下来的第二年第三年春节,林军又带他们去广州,父母渐渐失去了兴趣。没办法,第三年他们仨在广州过完除夕后,林军给二老报了个老年团,到深圳珠海三日游。
林军一个人留在了广州,在正月的爆竹声中,穿行在大街小巷里。就是这一次,他在珠江边的临江大道上,看到了这款白色的越野车。
在车流中,她安静地停在那,冷傲而孤独——整车上下透着不可亲近的气息。一旦绿灯亮起,她却动如脱兔,绝尘而去……
从广州回来后,林军就决定换车,他当时开的是一辆洪涛送给他的二手捷达——已经开了快三年。
可林军看好的这款白色越野车,整个陕西都没的卖,他只能委托洪涛想办法。洪涛交友广泛,又神通广大,似乎就没有他办不了的事。
果然在两个月后,洪涛托人从广州将车买了回来。对于林军这种看似发烧的行为,洪涛已经懒得过问。
在洪涛眼里,他林军什么离谱的事没有做过?洪涛早已学会了不问他为什么,这或许是他们之间的友谊,能维持这么多年的一个原因。
今年春节,林军又要去广州,可他父母死活都不干了。
他们说,今年广东有流行病,万万不能去,实在想出去,可以去海南呀!听说那里也不错,有海浪,有沙滩,还有棕树林……
林军听他们这么说,就打算给他们报海南的旅行团,可父母一听说林军不去,便坚持今年春节哪也不去了,就在家过年。
后来林军还是独自去了广州。他开着这辆白色的越野车,跨越四个省,用两天时间,行程将近一千八百多公里。
在高速公路上,林军开着车,心下也有些迷惑,他不知到底是在找寻罗溪走过的足迹,还是在找寻他自己……他没有想要寻找什么答案,就这么一路开着,走走停停。
行车的第一天晚上,车子到了湖北荆州,在服务区加满了油之后,已经是夜里八点了。那时林军并不觉得困,他想再开一会儿,可等车上路后不久,他就后悔了。
他是从早上六点多出发,已经开了十多个小时,这个时候他的头开始发沉,眼皮也有些抬不起来,林军只好在就近的一个出口下了高速,想随便找家旅馆休息一晚。
这时已是腊月二十九夜里九点多。出了匝道后,林军向不远处亮灯的镇子驶去。路上很黑,他怕撞到行人,就开的特别慢,他打开了近光灯,却突然发现,几米远的一个树杆上,好像贴着一张告示,他开过去停下车。
这是一张八开大的宣纸,纸上歪扭七八地写着几行毛笔字:“因为最近南方有不明疫病传播,凡是外出打工回村人员,一律主动到村委汇报身体状况。非本村人员,一律不得进村。”
林军熄了火,走下了车。
他从后备箱里拿出一架高倍望远镜,向镇子入口望去。只见接近灯火的地方,有一个类似小卖部的房子,门前放着一张桌子,桌子边插着一只旗杆,有四个穿着棉大衣的人,坐在那里低头打着牌。
林军重新坐回车里,调转车头准备返回高速。就在这时,在车灯扫过的路边,他看到了一片松树林,林军当即决定,就在这里歇息。
他把车停在了松林边的一片空地上,借着车灯,从后备箱拿出以往夜里在渭河边钓鱼时,准备的睡袋和一个卷成抱枕的小被子。
他在两排松树间找了处挡风的地方,把树下松软的松针整理平,再铺好睡袋,躺了进去。
因为实在是太困了,林军很快就睡着了。夜里三点多,天空突然下起了小雨,林军开始没去理会,可不一会,雨水沿着树枝不断滴落下来,滴在睡袋上,吧嗒吧嗒。
林军只能起来,把睡袋收好放进后备箱,在车子的副驾驶座上,把靠背放倒,靠在那休息……
他想起在部队拉练时的许多个夜晚,他们在野外宿营。四周战友们的鼾声响起时,他会偶尔醒来,想起罗溪。
这两年,他退了在城建局的单身宿舍,住回了父母家,可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在工地上自己的宿舍里住,罗溪更是不断地在他的梦里出没。
他那时不知该如何打发这些孤寂的夜晚,就跟着工地上的一个做预算的师傅,去旁边的渭城电大听了几次施工管理课。
这个时候,林军才觉得,看书学习并非是一件很枯燥的事,因为他在管工地时,有着不少现实的经验,也存在一些困扰他的问题。
后来林军就依着兴趣,用周末和晚上在电大学习建筑工程施工管理,居然以优秀生的身份毕了业。
在他与这位叫刘志远的预算师傅一起去渭河边钓鱼的一个下午,刘志远在河边捡到一个树根,就像捡到宝贝一样敲掉了上面的泥土,把它搬到了林军越野车的后备箱,让帮着送回家去。
林军跟着刘志远,来到他在渭城郊区的家里,在他家的院子里,看到了一座座用树根做成的各种各样的雕刻品。
这是林军第一次见到根雕,也震惊于这种废弃物能带来如此惊人的美。打这起,他就在下班后,跟着刘志远学习根雕,到现在,在他的卧室里,已经有五座他亲手雕成的作品了。
下午五点多,林军载着林斌和萝拉,开车回到了渭城市委家属院他父母家。他母亲见到林斌,自然是一番哭天抹泪。
他们没有在家吃饭,林军知道他母亲的厨艺不行。他给父母说,萝拉来自国外,应该让她尝尝他们陕西特色的地方菜品,万一她吃不习惯,还可以到街上的西式餐馆,陪她在那吃西餐。
等他们一行从关中饭馆吃完饭回来,已经是晚上八点多,萝拉这一两天来中国后,一直没有倒过来时差,她早已头痛犯困,先去了林斌的卧室里休息。
林斌与父母和哥哥在客厅说了一会话,然后就跟着林军来到了他的卧室。林斌看到了哥哥放在房子里的几座根雕。
林军和林斌说着话,手上也没闲着。他最近做的这座根雕,取名为“临江仙”,树根是从渭河边捡来的,打眼望去,像一位仙女在树下望月。
林军拿着刻刀,在仙女的发髻上比划了几下,他觉得刻的不够圆润,想重新再打磨一下。
林斌看着他哥,张了张口,重新又合上。
他在晚饭的饭桌上,邻着母亲听她唠叨哥哥的事。哥哥今年已经三十二岁了,至今还没有女朋友。
最让母亲心急的是,他哥现在压根不打算再找。每次母亲托人介绍了女孩来家里,他就找理由躲了出去,母亲总不能把人带去他施工的工地上。
林斌这几年在与母亲的通话里,终于知道了哥哥和罗溪的事。他没有想到,他们俩竟然差点就结婚了!
他不知道,他们俩是什么时候开始,最终又是因为什么原因分了手,因为之前哥哥和罗溪都未对他提起过,他母亲也并不知晓。
林斌更是没法开口去问他哥,因为罗溪在他俩之间,曾经是一个禁区。
可今天,是这禁区该打破的时候了。
因为他受着母亲的嘱托,还有,回国前,他刚刚辗转联系上了沈卓。
“哥……这些年……你一直没有遇到喜欢的人吗?”林斌开口问道。
林军看了他一眼,停了一下,继续拿刀刻着他的根雕。几分钟后,他放下刻刀,拿起砂纸,在仙女的发髻上打磨起来。
“曾经遇到过,可还是错过了……”林军说完,用嘴吹了吹仙女头上磨下的木渣,再用干毛巾,把仙女的脸和头都擦了擦。他重新又拿起刻刀,在发髻的鬓角边划了起来。
“哥……罗溪已经结婚了!”林斌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