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的生产
对进入管理培训的学员传授些什么知识呢?既然整个班上的学员都是些相对没经验的人,你肯定没法强调什么直觉的微妙之处。你给他们灌输方法和技术,越是量化的越好。毕竟,老师是搞研究的,经验不见得比学生更丰富,最多不过是GMAT得分更高些。教他们统计(为了统计而统计),教他们数学(打着“金融”的旗号),教他们行为心理学(美其名为“市场营销”)。绝不会提到“判断”这个词,更别说什么“直觉”了。以“战略”的名义,教他们像经济学家那样处理大量市场和竞争者的硬数据。最近我跟一个在商学院授课的心理学家做了一次深入交流。我认为,对组织观点毫无兴趣的心理学家、数学家和经济学家,不应当在商学院占地方。当然,他不赞同我的观点。商学院或许必须有限度(在我看来,商学院早就超越了这个限度)地采纳这些原理,但这并不能说明照搬这些原理是正当的。
我理想中的管理教育应当改变教学的优先顺序。少些分析,少些命令,多来一些有关组织真实运作方式(而不是它们应该如何运作)的软性材料和洞见。顺便说一下,它不一定非得是个MBA项目,甚至也不用是什么高级MBA班(虽说这个想法不错),就是一套为繁忙从业者们开办的短期特别课程就行了。(我对MBA里的“B”,也就是商业知识,一点也不在乎。我们要教的是管理。不管是对医院院长、政府行政管理者还是商业人士来说,管理就是管理,没什么区别。我想,管理学院应当把学位改成“管理硕士”,要是学生们希望强调自己主攻的是“工商”方向,那就让他们自己在前边加上这两个字就行了。)
首先,在我理想的管理培训项目中,我会强调技能的训练,如果你喜欢的话,也可以称之为“经验”教育。在这一项上,我大概会投入1/3的教学力量。然而,它也不仅仅包括通常的人际交流技能,同样重要的还有信息收集技能、谈判技能、在不明确的情况下做出决定的技能,等等。当然,我指的不只是通过系统化技术培养起来的技能,甚至主要也不是指的这个,而是依赖于直觉等较为软性的思维过程培养的技能。
实际上,我们非常了解该如何培养这种技能,只不过不是在商学院。几年前,我们在麦吉尔大学开始使用一套名为“窥视镜”的模拟训练——该训练由北卡罗来纳州格林斯博罗的创新领导中心(Center for Creative Leadership)所开发。这套精心设计的训练,是在一个模拟(但不是计算机模拟)环境下,让管理者分成团队,彼此竞争。看着我们的MBA学员们装成管理者,在大楼里跑来跑去,实在让我感动不已:这可是我第一次在管理学院里看见有人实践管理啊(除非你认为系主任干的活就叫“实践管理”)。最后,我们才教授管理,哪怕一年中只有两天也够了。
事实上,我们的管理学院一般不会聘用有能力传授真正管理技能的人。要在商学院教书,必须具备博士学位。但它并不按教学技能来选人,也不做相关培训,根本不是什么经验类的学位。博士学位是一种研究性质的学位,在很大程度上,它吸引的是性格内向的人,也就是那种愿意把自己埋在图书馆和大堆数据里的人。(就是由于这个原因,问卷调查表才成了一种如此流行的研究工具——与其说它有什么先天优势,倒不如说它能让学究们不离开办公室就能搞研究。)当然,也有些学究是好老师,甚至还有些人擅长技能性教育。但不管怎么说,那纯属巧合,在我看来,这样的人少之又少。
没有先天的教学才能,师资培训(和管理培训一样)也不大顶用,但我们连试也不试。若干年前,在建立我们自己的管理博士项目时,我们建议搞一门教育课。就一门课而已。要知道,管理博士这么个学位,必然是教学与研究并重,可我们的整个培训项目里,教育部分只占3%,剩下97%都留给了研究。就连这样,一些同事也不同意——我猜,他们肯定是认为我过分重视教学了。好在我们设法让大家接受了这个建议。我敢打赌,其他地方这种课程可不多。
为大型组织做“内部”培训,或从事咨询工作的人,大体上具备了培训管理技巧的能力。这些人把自己的大量精力投入到了教育当中,没必要长于研究。凭借这一点,我们可以天然地区分出学者和管理培训者之间的差异,但对于这个合情合理的推论,我们却毫不理会。或许,培训管理者,发展管理者的技能,不关大学的事。
其次,我会把另外1/3的教学精力投入到“描述性观察”上,告诉管理者他们的世界如何运作——我认为,大学在这方面有着先天的优势。在这里,我指的是,从形式上或概念上,理解和掌握系统化研究所建立的理论——显然,这属于学者的工作范畴。
理论的麻烦之处,在于它不可能适用于所有问题。坐在同一间教室里的管理者,来自诸多不同的组织,各有各的棘手问题,想靠一种方法就把它们全部解决掉,那是不可能的。理论应当和背景联系起来:必须按照特殊环境,量体裁衣,满足当时当地的需求。
开出有效药方的关键在于进行有效的诊断,而有效的诊断,取决于最充分地理解当时的情况。在医学上,我们可以凭借常见问题种类及其症状,快速诊断病情,提出解决办法。可在管理上却没这么一说。每一个管理问题,至少对高层来说,都要根据它的特定条件加以研究。故此,我认为描述是我们所掌握的最有力的工具。只要把它们放在合适的人(也就是那些见多识广的从业者)手里,就能发挥出最大的效能。(也正是出于对这一点的考虑,我认为,自己身为研究者,不是要创造技巧,而是要培养观察力;身为教育者,不是要规定怎么做怎么改,而是传播这种观察力。只有在特定条件下,在从事咨询工作的时候,我才会去指示怎么做——我想,我现在做的就是这种工作:我自认为这是在给管理教育者们做咨询咧!)
上述描述性材料的实际内容,将涵盖两个方面。一是组织的基本功能——它们如何制定决策,形成战略,如何处理信息,它们的管理者如何工作,等等。二是有关组织周围环境的基本知识——经济的、政治的、社会的、金融的等各方面的内容。但这些材料一定不能像现在常做的那样,把直觉排除在外,而是要在正规知识的配合下,更好地利用直觉。
在某些岗位上,理论是个难听的字眼儿。但我们都要在理论(不管是正式的、清晰的理论,还是非正式的、下意识的理论)的基础上进行运作。凯恩斯曾多次阐述过这样的观点:“实践”者经常变成某些死掉的理论家的囚徒。身为培训者,我们的工作就是用各种更为系统化的理论,向管理者提出挑战,让他们仔细审视自己目前盲目追随的理论。管理者必须意识到,用不同的眼光看待世界是很有益处的,就比如,把战略形成看成是一种渐进的塑造过程,而不是正式的规划过程。
毫无疑问,我们这个领域素来不乏糟糕理论。一般来说,只消看它名字的丑样,你就能把它找出来。我最喜欢举的例子是“垂直对偶模式”(天哪,你相信吗,这是有关领导力的理论)。亚伯拉罕·卡普兰(Abraham Kaplan)在《质询的引导》(The Conduct of Inquiry)一书中谈起了“理论的感官质量”7,他认为,一套和谐、结构精美、名称得当的理论,比一套看上去就很丑的理论,可能更正确、更有用些。我想他说得不错。无论如何,有着深厚实践知识的聪明管理者,通常都很善于分辨管用的理论和不怎么管用的理论。
打从我开始教学生涯,我就在教室里强调描述性的理论。但问题很快就来了:“嘿,听着,教授,你让我们了解管理者怎么工作,组织怎么制定战略,这很好,可你什么时候告诉我们该怎么做这些事呢?你总得教点我们毕业之后能用得着的东西啊。”“等等吧,”我会回答,“课程快结束的时候你就知道了。”几年以后我不再这么说了(因为课程结束的时候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相反,我开始还嘴说:“要是你不知道怎么使用门把手,你就永远进不了这间教室。你以为,你这就算是理解了组织运作的方式吗?它们可是非常复杂的系统。就算我给了你药方,你拿着它又怎么用?”我对现在教的主管们也会说些差不多的话:“别指望从我这儿听到药方;我所能做的一切,就是为你们提供丰富的描述,提供看待这个世界的不同角度。实际上,各位来自这么多不同的组织,任何人站上讲台都只能干这个。要是它描述得好,你们自然就知道怎么用。”
为什么在管理领域,我们如此痴迷于这种早熟的万能药方呢?整个20世纪,这些东西不断让我们偏离航向。什么员工参与管理法(就是像换衣服那样改变领导风格),什么战略规划(按照清单找创意),还有现在对成本概要(通过管理来盈利,不靠产品,不靠市场,不靠客户,只靠利润本身)的迷恋,全都是一丘之貉。上帝啊,让我们清静清静吧。可另一位金融教授却争论说,管理者们不喜欢他教的课,是因为他讲得太超前啦。
想象一下,会有学工程的学生在课堂上这样问吗:“嘿,听着,教授,了解原子的实际运作方式,这很好,可你什么时候告诉我们,它们应该怎么运作呢?”工程系的学生学物理,医学系的学生学生理,因为人人都知道,不深入理解问题的现象,你是不可能从事这些工作的。为什么我们固执地认为管理在这点上会有不同?
第三,在我的管理教育项目中,我会给予技术一定的关注。管理者们需要了解一些可行性业已得到广泛验证的方法,至少,要对推广该类方法的人有个认识。毫无疑问,他们要了解会计、电脑以及某些统计技术。但既然任何人(我是说,能考出那样了不起的GMAT分数的家伙们)都能轻轻松松学会这些东西,我理想中的管理课程会大幅减少花在这方面的时间(比起现在的MBA课程而言)。
在结束有关内容生产的话题之前,我想再给教学中使用到的案例研究方式提个醒——不是针对案例的使用,而是怎么使用案例。案例是出于描述性目的,把现实多样性带入课堂的一种有效途径。但我认为,以规定的方式使用它,让它本身也成了问题的一部分,并不是解决办法。
游戏很简单。假设你是哈佛大学一名热心学习的年轻MBA,人们会发给你一摞有关通用汽车或三菱集团的资料,整整齐齐的20页纸。你要连同其他材料一起,当晚把它读完,第二天上课,你要跟大家一起讨论:要解决问题,底特律居民们该怎么做,日本某企业的总裁们必须做什么。别说你不知道,别说你没有足够的认识——好的管理者要擅拿主意,所以,好的管理学学生必须学会这种姿态。在80分钟的课堂时间里,同学们必须评估通用汽车的环境问题,找出它的特色竞争优势,提出不同的战略,评估这些战略,然后再挑一个出来。所有这一切的基础不过是整整齐齐的20张纸。在MBA的学习过程中,所有这一切要重复上百次。想一下结果吧。
当然,学生们不必执行所选战略。他们怎么可能执行呢?但这没什么,因为教授对阐明和执行进行了便利的区分。也许不过是出于“对有序陈述的偏好”,哈佛一本著名教科书的作者就是这么说的,8给未来的企业首脑们留下了这样的印象:良好的管理者们连办公室也不用出,只需飞快地读完一份精练的报告,就能高高在上地指明大方向,下面的人则跑来跑去,忙于执行。而且,我们相信日本人成功的秘密在于他们做对了事!
倘若学生们是老练的从业者,培训者就有机会利用比案例研究好得多的方法——学生们的亲身经验。针对课堂上讲述的概念性观察和技术,学生们只需要举出当前碰到的合适例子,要是能拿出过去解决过的“小案例”,那就更好了。如果所有的学生全都来自同一家或少数几家组织,能够互相比较其经验,上述做法就能产生极好的教学效果。
让我举一个根据自身经验得来的例子。每当有组织请我去做内部培训项目,我会要求围绕他们现在面临的实际问题安排课程。通过这种方式,他们学得更好,甚至还有助于他们在学习过程中解决问题,同时我也增长了知识。虽然有时也会因此失去不少工作机会,但我所获得的工作机会,足以激励我继续干下去。我向在英国Thorn-EMI集团工作的大卫·弗朗斯(David Frances)提出了这一要求,结果有了一次妙不可言的经历。
培训的参与者来自该集团各个分公司的组织开发部。他们都看过我写的有关组织结构的书,也就是在概念性资料上有了共同基础。三家分公司的业务截然不同——一家电脑软件分公司,一家照明设备分公司,还有一家是娱乐发行分公司。各公司的经理分别草拟出一套实际案例,其实也就是他们当前面临的结构问题的材料。课程分为三个半天,全班学员提前读完材料,并由分公司经理概括性地说明情况,提出一系列问题。接着全班分组讨论,之后,向我和经理陈述其结论。这时,我和经理也会参与到讨论中来,经理主要提出他对问题的理解,我则提出可能适用的概念。整个过程,就是教学与咨询的完美结合,它有助于人们理解概念性材料(通过展示概念如何适用于现实情况),给问题本身或许也带来了些许启示。
[1] 当然,这套练习的肤浅性也让我吃了一惊—“管理者”正在“管理”几天前才学到的东西。不过我又想到,有时候真正的总裁办公室里不也进行着差不多肤浅的练习嘛!或许,这是一套过分现实的模拟练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