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惨遭暗算
小皇上朱春山在我乳汁哺育下一天比一天白胖,他就如同我的孩子吃饱喝足后再也不愿离开我,小手总是自然而然地捂在我的胸前,那柔软的地方就是他迷恋的乳房,他的这个习惯动作似乎在暗示他人:这对神奇的乳房是属于他的。他变得非常自私,不允许我离开他也不允许我离开乾清宫,一觉醒来后只要睁开眼发现我不见了马上就号啕大哭。当然有时候是装模作样地哭泣,尽管他的干号一声比一声大,但是只打雷不下雨,眼睛里没有一滴眼泪。他对乳母这份本能的依恋让我感动,也隐隐让我担惊受怕。因为他并非一般普通人家的奶娃子,他是万众景仰的天子,是皇上。宫里的人谁都想得到皇上的宠幸,宫娥宫妃更是为了皇上的宠幸而活着,也可以说所有的宫斗全都是围绕着皇上展开。我曾经说过的,紫禁城一向被人称为紫围子,它就如同一个巨大的马蜂巢,无数密密麻麻的宫女嫔妃就如同马蜂一样围绕着蜂王在蠕动。它其实也是一个庞大的蚂蚁穴,无数灰衣黑衫的太监宦官就像蚂蚁一样围绕着蚁后在转悠。即便是宫里的人,很多人终其一生也无法见到皇上一面,他们要接近皇上几乎不可能。接近皇上身边的人就成了他们的目标,比如我——我就这样成为宫中要人,围绕着我的一系列阴谋正在实施,这都是后来李连城告诉我的。我哪里知道那个被娘娘安排照顾我的酸枣,竟然是如妃的卧底,她要实施的就是如妃的毒招:在我的奶水中投毒,毒杀朱春山,好让如妃的儿子朱春龙继承皇位一步登天。我很少能见到如妃,更不知道她的心思。自从我在宫中得宠之后张三姐把我列为她最大的对手,我知道她心怀鬼胎,李连城也让我提防着她,但我不能和她保持距离,我把对她的排斥放在心里,表面与她仍是一团和气的老乡。
那时候天气已经入夏,太液池上荷花开得正好。我有时候也很奇怪,太液池本来就是一个面积很大的湖泊,分西苑和东苑两个部分,绕着湖走上一圈也得从早走到晚吧,站在兔儿山上看起来太液池就是一片烟波浩渺的大水,不知道为什么不称湖偏要称它为池。我在奶子府提出过我的疑问,一向沉默寡言的翠柳淡淡地说:“可能是从金陵迁都北上时,太上皇初建紫禁城学的是唐朝皇帝吧,长安大明宫里就建有太液池。”我认为翠柳的说法是对的,这个成天一言不发的女仆有时候真的让人刮目相看,她与宫里那些宫女是那么不同,她的人生经历当然也和她们完全不同,后来的结局当然就更加不同。其实奶子府的女人从奶妈到稳婆命运全都各不相同。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出身,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际遇,人生和命运怎么可能相同?很多人不甘心,明争暗斗就成为人与人之间的常态。宫中是天下臣民向往之地,成与败的差别就是天与地的差别。成则成为名垂青史的人物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败则成为遗臭万年的人物,满门抄斩株连九族,所以宫斗起来才是你死我活、昏天黑地。也就是这年夏天,我们在西苑钓鱼台那里采了许多荷花蕊要做胭脂,范稳婆领着我们去冷宫里采凤仙花,据说整个紫禁城就是冷宫中凤仙花开得最好。我第一次进入冷宫,发现大部分荒凉的宫殿空无一人,门窗上结满蛛网,琉璃瓦沟里积满落叶,无数凤仙花正在庭院里绽放。我们摘了一布兜,酸枣提着一只布兜凑到我跟前看了看:“你采的凤仙好像少了点。”她尖酸刻薄的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笑容。我说:“我采的可是地地道道的鲜花啊?哪像你们贪图快,就在地上扫一些落花,花落了就干了,做胭脂还是要鲜花好。你看,我采的凤仙花还全是复瓣的,你们在地上扫的单瓣居多。”酸枣伸手挑了一朵看了看,大声说:“啊,真是的,颜嬷嬷的凤仙花就是好。”她这么一说,其他的奶妈和女仆全围拥过来,酸枣一直挤在我身后:“只能看不许摸。”碧桃突然出手抓了一大把花放到自己布兜里,酸枣火了:“碧桃,你干吗要抢人家的?”碧桃弯腰哧哧地掩嘴笑着跑远了。酸枣不声不响地走上来,突然出手又从碧桃布兜里抢回那捧凤仙花。碧桃真的生气了,追上来,酸枣躲避她,两人追来追去。酸枣眼看着逃不脱,只好从一个宫殿拐角穿过去,碧桃也追过去,两人在里面发出一声尖叫:原来那里面才是冷宫核心部分,四个偏僻的宫殿围成一个四合院。应该是六月初六晒霉季节,院子里搭满了竹竿子,左一道右一道,无数五彩缤纷色彩斑斓的霓裳正在晾晒,在这个荒凉冷寂的后宫显得那么突兀和不真实。我伸出手来细细抚摸,衣服虽然暴露在太阳下,手感却是一片冰凉。这时候我才发现身后有冰冷的眼光射过来,后背一阵阵发凉。扭头一看,就发现左侧宫殿廊檐下坐着一排鬓发雪白的老宫女,也许是打入冷宫的妃子,头发全白了,像雪那样白,让我想起小时候疯子娘在不疯时教我背诵的唐诗:
寥落古行宫,
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
闲坐说玄宗。
唐诗中描写的场面与我在冷宫中看到的场景一模一样,只是我眼前这些老宫女没有诗中那份气定神闲,她们注视我们的眼光显得诡异而警惕,甚至饱含着仇恨,怪不得我的后背一阵阵发凉像浇上了冰凉的井水一样。碧桃悄悄附在我耳边说:“那个头发花白的就叫玉妃,是老皇上最宠爱的妃子。”我看了她一眼,她正在刺绣,好像有点忐忑不安。这时候一个年轻的宫妃从宫殿里出来,我在如妃的钟粹宫里见过她,她是如妃的妹妹如梦令,曾经是先皇最小的妃子。据说她从来没有得到过皇上的宠幸,一直就住在这里,她们永远就住在这里。住在这里的还有许多宫女,老皇上在世时她们都没有机会见到皇上,而现在老皇上驾崩多年,她们会一直在这偏僻的冷宫中孤独地苟活,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漫长绝望。我看到玉妃的眼光有点瘆人,就决定离开。这时候玉妃突然神色紧张地起身走过来,走到晾晒的衣裳边,用手抚摸着大概是属于她的衣裳,突然手像被蛇咬了一样尖声号叫起来。我吓了一跳,就看到白头宫女们一拥而上围住了她,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然后玉妃又号叫了一声追上了我们,更多的白头宫女围住了我们。其中一个年纪大的说:“是谁坏到这种程度,撒泼撒野撒到我们冷宫来了,连我们冷宫也不放过?”玉妃甩着手号叫着,她的手指和胳膊已经肿了起来。酸枣不明就里:“怎么回事?什么事赖上我们?”玉妃说:“你们一肚子坏水,撒上鬼见愁到我们晒霉的衣裳上。”如梦令站在一棵芙蓉树下说:“也许是风吹来的,也说不定。”几位白头宫女果然取了玉妃的衣裳给众人看,锦衣上布满了蓖麻子大小的鬼见愁,那是一种草本植物结出的小果实,无数个肉眼看不见的粉状针刺散落到衣服上,碰上肉又刺又痒,钻心地痒过之后用手挠破便流出血水,发炎化脓,确实是鬼见了也要发愁的东西。酸枣这时候一反常态显出泼辣来,双手叉腰:“嘿,欺负我们是奶子府老妈子,栽赃栽到我们头上了?谁看见我们撒鬼见愁了?”一个宫女说:“是没人看见,但是只要采了鬼见愁就跑不掉,即便戴了手套也会不小心沾到衣服上,我们要搜身。”酸枣说:“好,好,搜,搜,我们让她来搜。”酸枣第一个上前任她搜身,老宫妃上上下下搜遍了全身,没有发现蛛丝马迹。轮到我的时候三四个老宫女围上来,其中一位手刚插进我斜褶襟布袋内,突然失声惊叫起来:“啊,就是她!”她的手从我布袋内掏出来,手指上布满了鬼见愁,她呼天抢地地大哭大叫起来,所有的宫女脸色全都陡然大变。玉妃怒不可遏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更多的老宫女围着我揪打起来,扇耳光的扇耳光扯头发的扯头发,恨不能把我撕吃了。碧桃上前叫了一声:“别打啦,要出人命的。”玉妃和另一个老宫女将手中的鬼见愁往我衣领上撒,有人趁机扯开我的上衣将鬼见愁塞进我的衣服内。慌乱中我支持不住轰然跌倒在地上,玉妃好像找到了发泄对象,一边揪打着我一边大叫:“打死她,打死她。”我在地上翻滚着,只听见一声:“住手。”旁边一处闲置的废殿内突然传出声音,一扇积着落叶与灰尘的宫门从里面推开,出来一个男人,是李敬堂,李连城的爹爹李敬堂。众人大吃一惊,都停住了手,也吓傻了,谁也不会想到一向沉默威严的李敬堂会在冷宫一座废弃多年的宫殿里现身。他看也不看众人,直奔到我身边托起我往宫外一路飞奔。我知道是李大人,我垂下两只手不敢碰他,怕我身上的鬼见愁沾到他身上。我知道他托着我直奔太医那里,我非常感动,完全忘掉全身钻心的刺痒,眼泪奔涌而出直流到耳朵眼里。
这次陷害让我在床上躺了半个月,遭受到如此奇耻大辱李连城也无法帮上我的忙,他只能做出如下推断:我们去采凤仙花以及后来误入冷宫所见所闻,完全是背后某个人的精心策划,我口袋中突然出现的鬼见愁其实是早就有人投放好了。而且她一定事先戴好了手套,毫无疑问这个人应该就是我身边的某个人,我怀疑就是酸枣——如花自始至终没有接近我,碧桃就是个没心没肺贪玩的孩子。我认定是酸枣,好几次她分明在我身边挤来挤去。并且也是她带头领着大家进入后宫禁地。我把我的怀疑告诉了李连城,李连城一一记录在案,然后对我说:“这其实并不是一桩孤立的事件,应该与毒饽饽、婴尸案还有你的落水案全都是一系列的行动。不出意料的话,后面应该还有更匪夷所思的事件发生,你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并且随时提防身家性命。我当然时刻都在保护你,但是恐难做到万无一失。”我说:“这次要不是尊公李大人及时出现,我可能当日就走不出冷宫。我也不知道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深宫弃妃,一旦发作起来会那么疯狂!”李连城说:“心头有怨气呀!事情越来越复杂,我担心你……”他说出这句话时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我也看着他,我又想起那个与我接头的蒙面人,他念出的那句接头暗号。他会是谁呢?他怎么就轻而易举从李连城的手里逃脱了?更诡异的是李敬堂大人怎么会出现在荒凉冷僻的冷宫?这太不可思议,我相信李连城比我的疑问更多。或许他与他的父亲一起联手,这对我来说就更加复杂。现在看来,宫中不是像我早先想象的那样是一个蜂巢或一个蚁穴,它是一口深不可测的陷阱。那些看上去富丽堂皇的宫门和厅堂,其实更像一个个张开的血盆大口,随时准备生吞活剥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我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着,与李连城的目光再度碰在一起。李连城突然对我说:“我建议你从今往后足不出户。”我摇头拒绝:“那我怎么去宫里给皇上哺乳?”李连城说:“全程坐轿,由锦衣卫派人陪同。”他还想往下说点什么,范稳婆突然匆匆跑来,脸上一片惊慌。看到李连城在,她一言不发,我知道有事就开口问她:“范稳婆,有什么事?”她吞吞吐吐,然后才说:“好生奇怪,碧玉奶嘴不见了。”
我一听就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碧玉奶嘴是奶子府常年必备的用品,莲蓬似的半圆形,顶尖上有个孔洞,可以让乳头自然露出。每个奶妈在哺乳前必须将开水煮过的碧玉奶嘴佩戴好,每个奶妈也有众多碧玉奶嘴。奶子府的奶嘴全由范稳婆管理,她每日最后一项工作就是领着七八个女仆小心清洗、整理碧玉奶嘴。她明明记得将我的奶嘴放在檀木匣子里,现在却突然不见了。李连城没有声张,悄悄叫来锦衣卫兵卒封锁了奶子府。而且他使用了一种从没有采取过的方法,每一位奶妈、稳婆、女仆各自站在原地不许挪动半步,兵卒像篦子一样将奶子府细细篦了一遍,没有任何发现。李连城要求扩大范围,最后在奶子府靠近钟鼓司夹道草丛里发现了我的碧玉奶嘴。李连城不动声色,守在门前安排奶妈和稳婆一个一个离开,要求她们出门时张开手指给他查看一下。李连城只是有一眼无一眼地看着,很晚才回到锦衣卫。他在开门的时候就听到白龟弄出的水花声响,白龟发现了他,昂起头来冲着他,它的嘴里咬着一团蜜蜡纸。他接过蜡纸,发现上面刻着几个字。他还没有来得及细细辨认,从身后伸出一只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拿走他手中的纸。李连城一拳将身后的人打倒在地,却发现是父亲李敬堂。父子俩在地上对视了片刻然后各自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之后父子俩有了一次针尖对麦芒的交锋,这次交锋让两个人都撕去了伪装,还原成两个真实的血性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