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宋面包与罗宋汤
“罗宋”二字,从上海人口中说出来,总有一种亲切感,有时候不经意地带了三分轻视,但这种轻视是亲切感的衍生,包含了破船同渡、曾经沧海的同情。进而,老上海说起“罗宋瘪三”,最终也是抱着一份怜悯的。老上海对他们的底牌摸得刷刷清:这帮罗宋瘪三原来是旧俄贵族,十月革命后被列宁、斯大林赶出来,从彼得堡赶到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然后再从海参崴调头南下,经过哈尔滨、长春、大连,最终落脚在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的上海滩。世世代代,这帮老爷太太养尊处优,住华屋,穿鲜衣,坐马车,赏芭蕾,有一大群农奴供他们使唤,现在农奴翻了身,主人捡了一条性命后只得落荒而走。
白俄来到冒险家的乐园,但上海滩已是英国人、法国人和美国人的天下,连日本浪人也在虹口优哉游哉,乐不思蜀。白俄贵族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再就业的能力很差,女的,到舞厅当舞娘,或到电影院领位,再不济的就到咖啡馆里做招待。男的呢,到舞场里吹拉弹唱算是体面的,混得差的,磨剪刀,做小皮匠,做面包,卖汽水,到公馆里看门、拉黄包车的都有!
罗宋瘪三在上海留下几样东西,一是罗宋帽,小时候还看到帽子店里有售,厚绒,烟灰色,顶上有小滴子,帽帮拉下来可以遮住整个脑袋,只露出两只滴溜溜的眼睛,酷似三K党,不过很御寒。旧上海的小店员都戴这种帽子。“文革”时,劳改农场里的人也戴罗宋帽,因为它挡风,还因为劳教人员不能戴社会上风行一时的海夫绒军帽。
还有就是罗宋面包和罗宋汤。
说到面包,上海是得风气之先啦。我在小时候曾看到一本连环画,上面说到鸦片战争后英国人到上海开洋行,但找来的中国厨师不会烤面包,烤出来的面包墨擦里黑,难以下咽。于是英国人编了一本书,翻译后的书名是《造洋饭书》。但中国的厨师大半是不识字的,得由翻译讲给他们听。有时候中国的大师傅与洋人闹别扭,卷铺盖走人,洋人只得自己开伙仓,结果烤出来的面包也是墨擦里黑的。事实上,面包进入中国要更早些,具体时间不可考,但有关史书透露,在明朝万历年间,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最先将面包的制作方法引入我国沿海城市。在上海,徐光启在“顺带便”引进西方风味方面立下了功劳,他在把意大利传教士郭居静等人引入上海时,就同时引进了西菜,当时叫做“番菜”。中国人一直自以为是世界中心,将别的国家都说成“番”。开埠后的上海,于1882年由中国人开创了第一家西菜馆,叫做“海天春番菜馆”。到上世纪初,先后出现了一品香、一家春、一江春、万年春、品芳楼、惠尔康、岭南楼、醉和春等二十几家西菜馆。不过上海的西菜一开始就实施本土化的战略,与所在国的本味有很大的不同。
在这些“番菜”中,稍后登场的就有罗宋大菜。
小时候我不知道罗宋大菜是何等样子,但罗宋面包是见识过的。不仅食品店里有售,老虎灶旁边半开间门面的面包作坊里也做。除了自产自销,还代客加工,你只要送去一斤面粉,付一角两分加工费,老板娘就会交你一块竹牌,约定下午四点过后来取。放学后,背着书包,攥着牌子向老虎灶走去,罗宋面包那种暖烘烘的香味已经在黄昏前的金色阳光中弥漫开来了。
交了牌子就能领到五只面包,五只温热而焦黄的面包。橄榄形的罗宋面包两头尖尖,肚皮中间划开一刀,有一种爆胀开来的效果。上海人也根据它的外形称之为“梭子面包”。
生意好时还要排队,顾客还要争吵,而老板娘总是大嗓门,捋着袖口,满面红光,头发总是花白的,那是面粉!老板则在昏暗的角落里揉面团,你永远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厚实得跟罗宋面包一样。
当时我记得食品店里一只咸味罗宋面包售价九分,二两粮票,甜味的要一角一分。而请作坊加工要便宜一些,而且是新鲜出炉。
罗宋面包表面很硬,因为用的是标准粉,也就是后来所说的黑面粉,咸味,吃口极香。春游或秋游,父母饶不过我的软泡硬磨,只得答应做一斤面粉的面包,那是极端的奢侈行为,预算外的开支。
罗宋面包的好处是慢慢啃,可以消磨很长时间。现在吃到的罗宋面包都用精白粉做,香味与韧劲都差多了。当然,面包作坊里是不可能给你放奶油的,如果你要做甜的也行,放糖精。当时食糖是凭票供应的。
面包作坊偶尔还会出售一些面包头子。据说附近住了一对从苏联留学回来定居的老夫妻,一个弹钢琴,一个唱歌,他们吃惯了面包牛奶,但要求去掉他们咬不动的头子。这些头子就成了孩子的零食,卖得很便宜。如果在冬天,经西北风一吹,面包头子硬得像石头,能打死狗。有个同学买了带到学校里来,送我一只,看老师转过身在黑板上写字,赶紧摸出来啃一点。真香!
上海人对面包怀有一种复杂的情怀。十年动乱结束后,静安面包房出售法式面包,从早到晚要排队,此种风景生动演绎了社会的巨大变革。如果今天有谁策划一组文章,评比十个印象最鲜亮、最有持久记忆的上海新时期街头即景,静安面包房门前的长队肯定入选。
今天罗宋面包在淮海路的老大昌还有供应,但是与过去的相比,加了太多的发酵粉和黄油,高级是高级了,口味不够“罗宋”。
与罗宋面包携手而至的是罗宋汤。不过罗宋汤在上海的大面积出现,应该在居民食堂、职工食堂和幼儿园。上世纪70年代,供应开始丰富了,罗宋汤的原料容易备齐,无非是卷心菜、牛肉、土豆,但关键是梅林罐头厂出品的番茄酱在市场上成规模地显身,二角二分一小罐,砌砖似的摞在食品店的柜台上,买回家可涂面包,可烧罗宋汤,可烧茄汁黄鱼。上海人,逮着机会就想来点情调,尽管生活依然是那么窘迫。所以在上海版的罗宋汤里,通常专供回族居民凭票购买的牛肉是没法当作主料投放的,取而代之的是红肠,切丝。山芋淀粉取代了操作起来比较麻烦的油面粉。
内容庞杂、咸鲜带酸的罗宋汤热腾腾地来了。本土化吃法也不是与面包配套,而是当作汤来喝的。三两大米饭一碗罗宋汤,有万山红遍的视觉效果,相当丰盛啦。在单位食堂里谁都这么“西汤中喝”,不会搭配一只硬邦邦的罗宋面包。
直至二十年后,我才从一本菜谱里得知,正宗的罗宋汤辅料里还应该有洋葱、芹菜、胡萝卜。后来在芬兰喝到了据说是莫斯科版的红菜汤,红菜头唱主角,大块牛肉一声不响地帮衬着,汤色呈现晚霞般的玫瑰红,汤面上还冰山似的浮着一小坨老酸奶,喝一口,酸得眉毛直抖,胃口大开。一大厨跟我说,熬了整整四个小时啦。
直到今天,上海的煮妇都骄傲地宣称自己会做一流的罗宋汤,也时常在家里蒙一下丈夫和孩子,当然,中国版的味道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