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印度的701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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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家灯火

磨合期逐渐结束,我的生活渐渐归于平静,生理和心理上都已开始适应印度社会的阴晴圆缺。中文课很自由,学校不会对我提出任何要求,我也不会给学生太大的压力。我长期过着三点一线的生活,课堂——教师餐厅——公寓,只要会翻墙,任何两个点都可以在十分钟内到达。

安居乐业的生活带来了诗意,也带来枯闷,尤其是在印度这样糊里糊涂的国家。刚到印度时的那种新鲜感在漫长而单调的日子中早已消耗殆尽,面对的场景更多是这样:一上街便有烈日和灰尘交织袭人,在家上网则大部分时间消耗在浏览器页面的跳转中,又没有家人朋友的陪伴;有时候甚至一天什么事都不做,一句话也不说,就浑浑噩噩地过去了,也几乎没办法交朋友,最大的问题,是语言障碍。

有朋友问我,为什么不学一点印度语?到一个国家,有了语言环境,只要找一本教材,花一段时间练习一下,应该很快就可以做到日常沟通。我想说,在大部分的国家,这绝对是可行的,比如到韩国学韩语、到泰国学泰语,这没有问题,教材也很好找,可是,唯有在印度,不行。这世界上,就没有一个叫做“印度语”的玩意儿。

《圣经》里面有一个故事,讲地面上的人类为了到天上去找上帝,就在地面修建了一座通天塔,又叫做巴别塔,越修越高。于是上帝为了阻止人们去见他,便将人类分成无数个族群,说无数种不同的语言,让他们无法沟通,于是修塔的工作就被迫停止了。这就是关于世界上为什么有那么多种语言的传说,以至于,“巴别塔”渐渐成为了语言障碍的代名词。

世界各国之间有巴别塔,很多国家,也都有自己的民族语言形成的巴别塔,比如中国有很多少数民族有自己的语言。哪怕同一民族同一语言,不同的方言口音之间也会形成交流障碍,比如北京话和粤语。巴别塔无处不在,唯一的区别只是交际障碍的程度而已。

然而,没有一个国家的语言问题,可以有印度这么复杂这么严重。曾经有印度同事跟我开玩笑:“印度有多少人口,就有多少种语言。”只有亲自来印度走一走看一看,才会明白这句话虽然夸张,但又那么贴切。如果真有上帝存在,那通往上帝的巴别塔一定建在印度。

如果有人问我们,世界上按使用人数算,排名第一的语言是什么?大家都知道,凭借咱们华夏儿女人口上的绝对优势,答案是汉语。第二呢?英语吧,全球那么多国家使用,又那么重要,当之无愧的世界语言,除了汉语,谁能匹敌?

我以前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遗憾的是,世界第二大语言,是印地语。

印度的官方语言有两个,一个是英语,一个是印地语,因此印地语勉强算是印度的“普通话”。现在问题来了:印地语既然是这么大的民族语言,又是官方语言,为什么还说印度语言是个大问题?又为什么不学点印地语?

这个问题,可以由语言学家来写成长篇大论,在此,我只能从自身的感受来谈谈这个问题。

印地语虽然在形式上是印度的官方语言,却不是所有印度人的母语,它其实就是印度众多语言中的一支。只是相对其他语言而言,印地语主要在德里和一些邻邦使用,所以官方有意识地要将印地语推广为通用语言。然而,虽然很多印度人多多少少懂点印地语,但不主要使用它,导致印地语在印度地位低下。

就拿我周边环境来说,一上街看到的广告牌,有的是古吉拉特语,有的是英语,有的是印地语,而日常交流,则全是古吉拉特语。

古吉拉特语是个什么概念?有一个例子最能够说明问题。

2015年印度总理莫迪访华,在西安的大兴善寺留下墨宝,可惜的是,没有人能够看懂。大兴善寺的方丈想知道留言的内容,便请一个叫李利安的教授翻译,教授找到自己的博士生——从印度到中国学习佛教的冠秀杰先生帮忙,但是这个印度人也很无奈,因为莫迪是用他家乡的古吉拉特语写的。

冠博士身为印度人,却不懂古吉拉特语,他只好找到一位懂得古吉拉特语的印度朋友,这位朋友却和众多古吉拉特人一样,别说不懂中文,英语也很烂,于是这位朋友只能先把古吉拉特语翻译成了印地语。

这下冠博士懂了,可是冠博士虽然会说点中文,却无法进行印地语和中文的直接翻译,于是他把印地语翻译成了英语。

最后,拿到英文译本的李利安教授再将留言从英语翻译成了汉语。

就这样,经过多方接力,我们才看懂了莫迪的意思,那是对于玄奘的致敬和对和平的向往。

这接力赛的源头,就是我在此地天天接触到的古吉拉特语。古吉拉特人之间交流通常不会使用印地语,所以我没有印地语的环境,而古吉拉特语是小众方言,我没有教材去学习它,就算学了,也无法和我来自印度全国各地的学生和同事交流,毫无价值。而古吉拉特人英语又很差劲,所以我没法和大部分的古吉拉特人交流。

那么为什么不学印地语呢?因为在印度,说英语是受过良好教育的象征,所以IITGN校园内,到处都张贴了标语,要求学生们说英语,和中国的大学要求学生说普通话是一样的道理。校园内部的邮件往来、通告、会议等全部用英语进行,实际上包括印度的主流媒体在内,报纸、杂志、门户网站……只要是非常正式的场合,都使用英语。虽然他们英语的发音方式完全按照印地语来,生涩难懂,但毕竟是英语,那我自然也就没有了学习印地语的必要。

关于语言的问题,我后面还会谈很多,说回交朋友的话题。

没有三朋四友,就要自己想办法消遣。好在,印度的网速虽然几近休克,收发邮件对网速还不算特别挑剔。IITGN每个员工都有一个Gmail的账号,每天都有大量的邮件通过群发到达我的邮箱,虽然大部分和我没关系,但我会特别留意一些活动,唱歌跳舞、游戏比赛、宗教礼拜……权当消遣。

2014年10月23日,是印度排灯节的第一天,校方举办了大型庆祝活动。

印度人对于节日的概念和我们很不同。在中国,除了除夕夜,其他节日期间都是商家的促销良机,古的、今的,中的、洋的,只要赶上一个“节”,商家恨不得24小时营业,把你口袋里的最后一分钱榨干。而印度刚好相反,所有的节日,商家都关门了,街道上清清静静,生活区却是热闹非凡,各小区大功放的音响一个赛一个响亮,一群人围着神像没完没了地跳舞,而且一搞就是两三天、三五天。古吉拉特邦自己的“难近母节”,索性一闹就是九天,所以又叫“九夜节”,每天不闹到凌晨一两点不收工。作为外国人,我很不习惯这一点,一来没了市场我购物办事很不方便,二来夜里吵得难以入眠。

现在很多国人怀念过去的除夕,抱怨如今的年味越来越淡,年味淡的原因有很多,但我认为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国人的公民意识在逐渐增强,人们越来越不希望打扰别人,也不喜欢被别人打扰。在印度,你完全看不到这一点,宗教节日的庆祝方式仍然原汁原味,且多侵犯别人的权益。不过,他们自己意识不到这是在侵权,正如街上的各种车辆从来不会使用近光灯,一到晚上上街眼睛就会被一柱又一柱亮光射得生痛。你要敢说他们欢庆活动打扰到你睡觉,就是侮辱他们的信仰,温顺的印度邻居恐怕也会使点脸色了。

总之,印度人特别喜欢过节,节日繁多而漫长,但公认的全国性三大节日为:排灯节、洒红节、十胜节。

排灯节,又叫迪瓦利节(Diwali),是印度最重要的节日,地位相当于中国的春节和西方的圣诞节,只不过印度的节日,几乎都来源于宗教传说。关于排灯节的传说,并不唯一,这和本来就混乱的印度教有关系。北印度认为,这一天,印度教的神罗摩率领的战士从斯里兰卡归国;南印度则认为,是为了纪念魔王那拉卡苏拉被克利须那神斩杀。印度国内的锡克教、耆那教,以及印度文化圈的一些国家,也都有各自庆祝排灯节的理由。尽管众说纷纭,不过核心精神则是一致的,那就是庆祝“善行战胜邪恶,光明击退黑暗”。排灯节活动会持续五天,这期间,全印度张灯结彩。

那天晚饭时分,我一出家门便感到了浓浓的“年味”:邻居家的门口挂满了彩灯,门也大敞着,屋子里飘出迷人的印度香熏味。等电梯的当头,平时并不怎么和我搭话的邻居也出门热情地送上祝福:“Happy Diwali!”我夸奖:“你们家里装扮得真漂亮!”

来到校园,平时看上去不惹眼的一幢幢建筑物也在夜空下闪耀出迷人的彩光,如梦似幻。操场上聚满了学生,这是因为IITGN有一个光荣传统——每逢节日,就会在操场上宴请全校师生,提供免费晚餐。由于教职工多数会回去陪伴家人,因此放眼望去都是学生。每个人领一个大盘子、几个小碗,排队去打喜欢的菜肴。难免的,外面也会有一些人混成学生进校园蹭饭,校方来者不拒,这也是他们回馈社会的一种表现。

我在那里碰见了很多选修中文课的学生,他们都热情地欢迎我的到来。队伍排得很长,或许因为我的老师身份,又或是外国人身份,学生们请我插队直接领餐具。我看着漫长的队伍几番犹豫,但恰恰是中国人和教师的双重身份让我决定放弃特权。

操场上没有桌椅,打好饭菜,各人就自己想法子找地儿解决了。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聚餐,端着盘子一边吃一边悠转,吸引了周围众多的目光,我想学生们大概好奇中国人怎么吃手抓饭。

需要澄清的是,虽然传统的印度料理是手抓饭不错,但是时至今日,相当一部分人还是会使用勺子,或者手勺并用。用手把恰巴提撕下来,裹点米饭、蘸点酱,直接喂到嘴里,再用勺子单独舀菜。习惯以后,也就不觉得偶尔用手吃吃飞饼是个陋习了。不过印度人一边吃还一边吮吸手指……我无论如何也迈不出那一步。

那个像飞碟一样的行政楼被装扮成了庆祝节日的“主战场”,大门口有一套音响和屏幕播放着学生写给彼此的祝福。底楼大厅的地板上,学生用喷绘绘制了十来平米的一男一女两个神祇,跪着深情对望。男的蓝皮肤,吹着笛子,女的则是个普通印度女人形象。喷绘的四周用将近一百盏烛灯围起来,显得圣洁无比。学生或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地以此作为背景拍照。

“先生,这是克利须那神和他的情人拉达。”身后传来一个男声,那是桑吉,陪我去艾哈迈达巴德的四名学生中的一位,“先生晚上好,迪瓦利节快乐!”

虽然我提醒过他们无数次,按照中国的习惯应该叫我郭老师,但是印度人逢人就叫“先生”、“先生”的习惯看起来永远也改不了。

回礼后,我问:“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克利须那?他是蓝色的,我们中国却把他翻译成‘黑天’,会不会有什么背后的故事?”

“先生也知道这个?这个问题一言难尽啊……其实,克利须那神很特殊,印度教徒认为,真主安拉、基督耶稣、克利须那,其实都是同一个神,不过在不同的宗教中有不同的名字。在我们的宗教中,他是毗湿奴的第八个化身,毗湿奴本来也应该是黑色,而‘克利须那’这个名字来自于梵语,字面意思正是‘黑暗’。但是印度人认为黑色不吉祥,所以大多采用蓝色代替,在印度,蓝色象征着男人和力量。”

我顿时想起了印度电影《偶滴神啊》(《Oh My God!》)中,克利须那出场时,也有过这样的对话:“你是谁?”“如果你是穆斯林,我会告诉你我叫安拉;如果你是基督徒,我则会告诉你我叫耶稣。”这几位神灵在这神奇的国度“串了线”。

“克利须那并不是印度教的三大主神,为什么在最重要的节日纪念呢?”

“印度有本古籍叫做《薄伽梵歌》(Bhagavad Gita),里面说克利须那代表着至高无上的宇宙精神,所以虽然不是主神,但是关于他的故事却特别特别多,印度人特喜欢他。”

随后他带我去观摩大楼背后一个小操场,这里,两个工作人员正忙着把几百盏灯一一点亮。我掏出打火机,想帮他们一起点,还没点燃第一盏,桑吉连忙制止我:“先生,你不应该那么做。”

“不应该点灯吗?只能印度教徒点吗?”我问。

“不不,我是说,不能用打火机点圣灯,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全国在这天晚上都要点灯吗?因为今晚克利须那神会凯旋,降临人间,我们所有印度人帮他照亮回家的路,但圣灯只能用火柴点燃。打火机是用来吸烟的,烟是肮脏的东西,所以宗教用品不能用打火机点,这样克利须那会很生气。”

“哦,真是不好意思。”我赶紧收起打火机,“不过,我家里也买了一些印度香,我每天都用这个打火机点……不过,没有宗教意思,我们中国人也知道印度香气味很不错。”

他想了一下说:“先生,你是外国人,又在自己家里,还好了。”

“听你的口气,你应该蛮信神的。”

“对,我家信奉的主神就是毗湿奴。”他庄重地说。

参观完学校的活动,我准备回宿舍,桑吉要求送我回家,到了楼下,我邀请他上去坐坐。

离开了课堂,各自少了表演的成分,我想听听学生对中文和中国真实的看法,便问他为什么会选修汉语课。

他坦诚地说:“我出生在海德拉巴,但我父亲是一名军人,所以我十多年来随着父亲在印度各邦迁徙,学会了不少语言,对学语言很有兴趣。此外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军人对于中国有着天然的敌意,所以父亲常常给我传达关于中国的负面信息,这也是一个原因。”

好一个“众所周知”,我问:“那你自己怎么看呢?你也会有敌意吗?”

“我没有。”桑吉说,“我很清楚中国的发展远远超过印度,一个成功的国家自有它成功的道理,这绝对不是父亲和印度一些官媒蓄意抹黑可以掩盖的。”

他掏出手机,播放了一首旋律优美的歌曲,跟我解释说:“这是首乌尔都语歌曲,我非常喜欢,循环播放了好多遍。乌尔都语是巴基斯坦的国语,即使对巴基斯坦,我也恨不起来,何况中国呢。”

“你父亲是军人,服从国家意识是他们的天职,可你却有独立思考的精神,真不愧是IIT的学生!”我欣慰地说。

“我觉得人性都是相通的。”他说了一个令我惊讶却慰藉的事实,“我父亲曾经驻守过印度和巴基斯坦的边界,那里的气氛总是很紧张,但是每逢排灯节,我们两个国家的边境也会停止对抗。两边的士兵会卸下枪械,在圣灯的包围下,拥抱对方,交换糖果,预祝对方幸福安康。”

“啊……那你父亲现在还在那边吗?”

“没有,那是十年以前的事了,不过这个传统会一直存在。对,就是现在,边境两边的士兵,应该正在彼此祝福吧。”桑吉走到阳台上,望着天空的烟火说,“我不明白,既然今天可以做到,为什么平时就不行?”

比起宗教传说、庆祝盛典,这可真是我听过关于排灯节最美的故事。放眼望去,但见印度千里无云,万家灯火竞相争辉,如同繁星坠落,装点人间。

富人区、贫民窟,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说英语的、说方言的,穿着他们能选出的最美服饰,在迎接他们信仰的这一刻,平等地站到了一起。

我抬头望向天空,多么希望看见那个叫克利须那的神灵真的飘然而下,让这个国家从此不再有黑暗,却只看见烟花爆竹在夜空中绽放出它们最绚烂的一瞬,然后归于永寂。

我拿出手机,打开谷歌地球,用手指把地球转动到印度一侧。我想,如果这模拟地球也能实时记载上面发生的一切,此刻的印度,一定是全球最美的地方。

我突然发现,在这小小的地球之外,每个拿着手机的人,不就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克利须那吗?希望无处不在,因为有人的地方,就有灯;有灯的地方,就有希望!

正如这一夜的万家灯火,就是那十多亿人民心目中永不熄灭的希冀,点亮了苦难的印度斯坦,也点亮了它苦难的“骨肉兄弟”——巴基斯坦。

这一年,诺贝尔和平奖被两人分享,正巧,他们是17岁的巴基斯坦女学生马拉拉•优素福•扎伊和印度著名反童工劳动活动家、全球教育运动主席萨蒂亚尔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