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服务书系·翻译研究·《红楼梦》称呼语翻译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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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态度、动机对称呼语使用的制约

不仅身份、地位影响称呼语的使用,就是在身份、地位一定的情况下,谈话双方的态度和动机等主观因素也会制约称呼语的选择。对此,社会语言学和语用学的观点有显著差别。社会语言学要回答的问题是“谁,在什么样的场合,对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祝畹瑾,1994:273)。其实,更准确的表述也许是“谁,在什么样的场合,对什么样的人,应该说什么样的话”。社会语言学所关心的是相对固定的、静态的社会因素,如地区、阶层、民族、性别、年龄等对个人语言使用的制约。从社会语言学的角度看语言运用,是把个人置于一种被动的地位:语境如此,你应该这么说,不应该那么说。而语用学更为关注的则是个人相对变动的言语特征,如相对地位、社会角色等,重视个人如何积极利用语言达到特定的目的(Thomas,1995:185)。从语用学的角度看语言运用,更多的是赋予个人一种主动性:虽然语境如此,但你可以利用语言创造或改变语境,以达到个人的目的。对此,维索尔伦(2000)持有类似观点。他阐述了语言的三大特性:变异性(variability)、商讨性(negotiability)和顺应性(adaptability)。他强调指出,顺应性不应该被理解为单向性的,即语言的选择是按照现存环境进行的。此外,环境也因所选择的语言而得以改变,或者说让环境适应所选择的语言。正如托马斯(Thomas)书名所表示的,意义存在于互动(interaction)之中。书中称呼语所包含的态度和动机便是这种互动的明证。例如:


宝玉终是不安本分之人,竟一味的随心所欲,因此又发了癖性,又特向秦钟悄说道:“咱们俩个人一样的年纪,况又是同窗,以后不必论叔侄,只论弟兄朋友就是了。”先是秦钟不肯,当不得宝玉不依,只叫他“兄弟”,或叫他的表字“鲸卿”,秦钟也只得混着乱叫起来。(9:88)


从社会关系的角度看,宝玉和秦钟是叔侄关系,应以叔侄相称。但宝玉是位“民主人士”,况且又很喜欢秦钟,所以就想和他以弟兄朋友相称,这样就突破了既有的社会关系,主观能动地创造了新的关系环境。这样,宝玉叫秦钟“兄弟”或其表字,秦钟也跟着叫,他们之间称兄道弟才名正言顺。正如维索尔伦所说,礼貌系统是社会关系造成的,同时也造就了社会关系。这就是前面提到的“互动”,即语言顺应性的双向性。下面再看一些例子:


宝玉慢慢的上了马,李贵和王荣笼着嚼环,钱启周瑞二人在前引导,张若锦、赵亦华在两边紧贴宝玉后身。宝玉在马上笑道:“周哥、钱哥,咱们打这角门走罢,省得到了老爷的书房门口又下来。”周瑞侧身笑道:“老爷不在家,书房天天锁着的,爷可以不用下来罢了。”(52:457)


宝玉称呼家人为“周哥、钱哥”,一方面体现了他的平等思想,另一方面也包含劳烦他们的态度和动机。他对地位比较低下的家人使用敬称,主要是想营造一种宽松的气氛,达到自己的目的:希望家人绕道走,以免碰上威严的、好训斥人的贾政。宝玉的“笑”就是一种很协调的非言语注释。

上面提到在语言使用的“互动”中,权势关系和亲疏关系制约着称呼语的选择,这是称呼语使用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说话人可以通过选择称呼语来制造某种权势关系和亲疏关系,表达某种态度和动机。如果是同级关系,本来应用表亲称呼,有一方却用表疏称呼,这就反映出某种特殊的态度和目的。例如:


凤姐儿正自看园中的景致,一步步行来赞赏。猛然从假山石后走过一个人来,向前对凤姐儿说道:“请嫂子安。”凤姐儿猛然见了,将身子望后一退,说道:“这是瑞大爷不是?”贾瑞说道:“嫂子连我也不认得了?不是我是谁!”凤姐儿道:“不是不认得,猛然一见,不想到是大爷到这里来。”(11:103)


贾瑞和贾琏平辈,比贾琏小,凤姐本可以像称宝玉“宝兄弟”一样称呼贾瑞为兄弟,但凤姐选用了明显体现权势关系的“大爷”这个下人或下辈所用的称呼,表现其厌恶和疏远的态度,有意保持距离。她的体态语言“身子望后一退”便是明证。

在同一语篇中对同一个人的称呼语的换用将上述互动表现得最为鲜明。例如:


兴儿回道:“奶奶不知道,这二奶奶……”刚说到这里,又自己打了个嘴巴,把凤姐儿倒怄笑了。两边的丫头也都抿嘴儿笑。兴儿想了想,说道:“那珍大奶奶的妹子……”凤姐儿接着道:“怎么样?快说呀。”兴儿道:“那珍大奶奶的妹子原来从小儿有人家的,姓张,叫什么张华,如今穷的待好讨饭。珍大爷许了他银子,他就退了亲了。”(67:598)


兴儿称尤二姐“二奶奶”应该是可以为人接受的,毕竟贾琏娶了她,尽管不是明媒正娶。但当着正“二奶奶”凤姐问话,称尤二姐“二奶奶”,那凤姐的位置在哪里?兴儿马上意识到所言不当,“掌嘴”之后换用啰里啰唆的间接称呼语“那珍大奶奶的妹子”来指称尤二姐,表明关系的疏远。同时,这两个称呼语中“这”和“那”的对立也显示了称呼者跟被称呼者之间关系的近和远。兴儿对尤二姐的这种称呼语的变化,生动地反映了语言使用的互动关系。不仅对称和他称能反映主观态度或动机,自称亦然。例如:


贾蓉只跪着磕头,说:“这事原不与父母相干,都是儿子一时吃了屎,调唆叔叔作的。我父亲也并不知道。如今我父亲正要商量接太爷出殡,婶子若闹起来,儿子也是个死。只求婶子责罚儿子,儿子谨领。这官司还求婶子料理,儿子竟不能干这大事。婶子是何等样人,岂不知俗语说的‘胳膊只折在袖子里’。儿子糊涂死了,既作了不肖的事,就同那猫儿狗儿一般。婶子既教训,就不和儿子一般见识的,少不得还要婶子费心费力,将外头的压住了才好。原是婶子有这个不肖的儿子,既惹了祸,少不得委屈,还要疼儿子。”(68:605)


贾蓉对凤姐一般谦称“侄儿”。贾琏偷娶尤二姐的事败露之后,作为挑唆者的他负有不可饶恕的“罪孽”。这里贾蓉向凤姐认错,摇身一变成了“儿子”,多次自称“儿子”,当然是想以诚恳的态度求得凤姐的宽恕。实际上,贾蓉已近于装“孙子”了。动机对称呼语使用的影响还有一种情况也值得注意:有时出于某种动机,说话人不便或不愿直接称呼涉及的对象,尤其是指称不在场的第三方。例如:


平儿笑道:“你就是没良心的。我好意瞒着他来问,你倒赌狠!你只赌狠,等他回来我告诉他,看你怎么着。”(21:186-187)


平儿和贾琏谈的是凤姐,但没有一处用称谓名词,包括平儿常称的“奶奶”“二奶奶”,而是用了一连串的人称代词“他”,个中缘由恐怕是两人都不愿,抑或害怕称“凤姐”“奶奶”。不直接指称第三方可能还有其他动机,例如:


袭人忙道:“这是什么话?他比不得大老爷。这里又住的近,又是亲戚,你不去岂不叫他思量。你怕热,只清早起到那里磕个头,吃钟茶再来,岂不好看。”宝玉未说话,黛玉便先笑道:“你看着人家赶蚊子分上,也该去走走。”(36:312)


这里黛玉用“人家”指称宝钗,不直接称呼“宝姐姐”,也不用“他”指代,是一种模糊指称,用心良苦。

参考文献

[1]LEECH G.Principles of pragmatics[M].London:Longman,1983.

[2]THOMAS J.Meaning in interaction[M].London:Longman,1995.

[3]戴维·克里斯特尔.现代语言学词典[M].沈家煊,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4]李战子.话语的人际意义研究[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2.

[5]维索尔伦.语用学新解[M].何自然,导读.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0.

[6]祝畹瑾.汉语称呼研究——一张社会语言学的称呼系统图[C]//胡文仲.文化与交际.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