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雅文丛·从意识形态到道德法:齐泽克社会批评理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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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齐泽克的意识形态超物质/观念论

当代左翼哲人齐泽克继承了马克思的意识形态批评,视它为人类社会的奴役和统治关系。齐泽克反对意识形态终结论或后意识形态观,将意识形态批判视为资本主义批判的必要途径。

齐泽克在《图绘意识形态》中指出,意识形态不仅是宣扬虚假真理、服务于某种秘而不宣的权力利益的观念系统;也不仅是观念的他性—外化的形式,即以物质存在表现的意识形态的实践、仪式和机构,比如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ISA、福柯的微观权力(micro-power);更是前物质/观念的社会存在的符号形式。这是意识形态的无意识核心和语言虚构的最高表现,有着现实心脏的作用。它既不是信条观念,表达人、社会、宇宙三者本质和关系的思想体系,也不是社会机构、仪式规训等物质性的存在,而是隐含、自动自发、难以捉摸的符号网络,仿佛观念外化为物质又再度内化为形式,实现了“否定之否定”。这也被齐泽克称为意识形态幻象(fantasy)或超意识形态(extra-ideology)。

齐泽克主要借助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和拉康的“语言—无意识”概念来发展意识形态批判,其观点可称为意识形态超物质/观念论。

首先,他的核心要点是意识形态并不处于人们的思想感知中,而是处于实践活动的无意识形式中。意识形态是无意识而非意识之物,传统的祛蔽除魅、洞察真相乃至阿尔都塞的“症候阅读”都对它无效。这对应了拉康在症状和结构之间所做的区分,意识形态是社会存在的客观结构,其核心是作为无意识形式的幻象。它不一定能表现出有颠覆性的症状,更不能在认识中自我消解。

其次,齐泽克纠正了将意识形态视为迷信或幻想的误解。意识形态不再是统治人的虚假文化观念体系,不再是错误的“个体与现实之间的关系表征”,而是常态化的现实本身,是人们熟视无睹的行动实践。意识形态存身于非意识形态(non-ideology)、日常化的生活中,化作虚拟符号、无意识、幻象等形式幽灵牢牢掌控人类的生产消费、欲望快感等。如果一个观念(如忠君)被视为(有害的)意识形态,那么它反倒很可能不是意识形态。他说:“意识形态不只是一个摘下扭曲的意识形态眼镜去审视事物(即社会现实)的‘真实存在’的问题。……意识形态的扭曲已经融入事物的本质。”Slavoj Žižek. The Sublime Object of Ideology [M]. London and New York: Verso, 1989:28.“意识形态正巧在我们试图摆脱它的时候突然冒出来,而当人们认定它会存在的地方反倒不会出现。”齐泽克,等.图绘意识形态[M].方杰,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4.

可见,意识形态与非意识形态实现了“对立面的统一”。我们的日常生活看起来和意识形态相距甚远,其实早就落入它奴役、异化的魔爪中。齐泽克以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为例,那不是人和人的具体关系,而终归是商品生产、交换的客观形式网络。并不是资本家相信商品具有魔力(他很清楚商品只是物),也不是物与物的关系规定、掩盖了人与人的奴役,而是人、商品、货币之间存在着客观符号逻辑,那是前物质、前理解、自主运作的东西,它决定了具体现实,包括政治、经济以及文化、情感、人际交往等现实。商品拜物教超越了意识形态对内心意识和社会实践的依赖,以无形的方式干预、操控社会欲望、生产及人类的日常生活,并无限地繁衍、统治下去。此时的意识形态不再局限于理论、宗教、政治等,而是无孔不入地贯通了经济、文化、法律、家庭、性爱等生活领域。它不仅挣脱了思想物质的束缚,而且突破了时间、空间的有形限制,实现了自己的非意识形态化。

最后,齐泽克判定,当今的意识形态批判不仅在客观强大的社会实存下沦为无关痛痒的反讽;而且,更可怕的是,它也早已跌入了黑格尔的“对立面辩证统一”中:


在真正的黑格尔哲学的意义上,对立物的每一极都内在于它的对立面中,以至于当我们试图把握这个对立面自身时,我们发现已经将其置于对方之中。……当某种程序被指责为“地地道道的意识形态”的时候,人们可以确信,它的倒置同样是意识形态的。……走出(我们作为)意识形态(所经历的一切)正好就是我们受控制于它的形式。齐泽克,等.图绘意识形态[M].方杰,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38.


齐泽克以自然开采和生态保护为例,在二十年前,自然资源的开发—生产关系还被认为是生活的定数,争论停留在开采的组织模式上(共产主义或资本主义)。而在大众想象力充斥着环境崩溃、世界末日的今天,人们开始一味地以生态保护反对资源开采。似乎对于人类,世界毁灭比改变资本主义更容易设想!那么,当我们对抗资本主义疯狂生产、消费的母体时是否已经迎合了资本主义?当我们自以为批判了意识形态时是否鼓吹的正是意识形态?那么,在这个意识形态愈挣愈牢的圈套中,批判还有可能吗?我们还能设想一个事件(event)“事件”是当代西方哲学中的重要概念。德里达、德勒兹、巴丢等均有论说。它不同于历史实证性或日常因果性事件,而是颠覆旧世界、开启新空间的生存性断裂。它既是独一的(singular),又是无限生成的。巴丢曾以保罗对“基督复活”事件的宣说为例,阐发了基督教普遍性真理和主体的诞生过程,并借此号召当今世界新的政治主体和行动。齐泽克继承了巴丢的“真理—事件”理论,同样将事件视为反资本主义的旗帜,视为新的符号界和具体普遍性的入口。两者的区别在于,巴丢强调主体、事件、命名三者的同一,主体始终忠诚于事件及其命名;而齐泽克强调事件、主体、真理的不可命名、不可决断,即符号界对其捕捉的恒定失败,但这一内于现象、符号的隔阂却引拨事件源源不断的生产性。可参考Alain Badiou. Saint Paul: The Foundation of Universalism [M].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3;斯拉维·纪杰克.神经质主体[M].万毓泽,译.台北:桂冠出版社,2004.另可参看笔者的论文《“事件”的前生后世》,载《天府新论》2018年第1期。、一种根本性断裂、一个新的维度吗?

综上所述,意识形态早已实现非意识形态化,化身社会符号秩序,融入现实的方方面面。即使它被揭穿、质疑和反对,也只是意识形态的自我反讽,这符合恋物癖(即拜物教)的否认(disavowal)公式:“我知道,但是……”也符合变态狂(pervert)的主体位置:他自认为知道大他者欲望的答案,回避一切不一致,坚定不移地欲望和享乐。齐泽克认为,这种变态立场最终构成了资本主义高速、疯狂运作、无视任何可能灾难后果的符号母体(matrix)。因此,批判如清风,现实是铁板,意识形态可说是“变态成魔”,难以撼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