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雅文丛·从意识形态到道德法:齐泽克社会批评理论研究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四、信仰恋物癖:他者替我信仰

客观的商品关系而非人类的认知决定了商品恋物的无意识,这难道不是信仰之谜所在?齐泽克追问,现代人真有一个毫不疑惑的绝对信仰吗?如果你问及一位虔诚的基督徒:你真的相信上帝和审判吗?基督徒往往会感到不自在,他们常不给予肯定回答,而是意味深长地说:这并非简单的信与不信的问题,而是关系到人生意义、存在准则等另一些深刻事物。参见Slavoj Žižek. The Puppet and the Dwarf[M]. London: The Mit Press, 2004:5-6.齐泽克称其为“悬停式信仰”(suspended belief):一种不被完全(公开)承认,而作为私人淫秽小秘密的信仰。因此,我们同样不能对他说:“虽然你认为神是真实的,但它只是人类创造的虚拟符号,是社会关系之表现。”反之应该说:“也许在你看来神是虚拟的,但在你的实际生活中,你却真确地信奉着一个神。”恋物癖揭示的正是信仰的无意识状态,它不存在于人的自我认知中,而在于群体遵循的社会关系、符号结构中。因此,一切以心灵虔诚、意识取向为准则的信仰不过是庸人自扰,真正的信仰不必相信,因为事物代替我们相信,总有他者或符号界在施行信仰。

因此,和常识中有关信仰内在的观点相悖,信仰总是寄身外界,体现在人类的实践过程中。齐泽克认为,帕斯卡尔最早说出这个秘密,在《思想录》中,他坦言真正的服从只能是自动而不加思索的服从。一旦有了主体性的调停,有了理由,权威就已瓦解,服从不再是服从。这好比人类的风俗,决不能去思考其是否正确或普遍,一旦思考就已将其毁灭。那么,如何才能拥有信仰呢?跟人们常说的真诚忏悔思索完全相反,帕斯卡尔的原则是“跪下,信仰就会不请自来”。通过程序化的实践,将信仰铭刻在无意识中。参见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M].季广茂,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50-52.

齐泽克因此认为,真正的信仰可以脱离心灵感知,而只是客观的生存惯性。由于信仰(符号界)之于心灵的外在性,人们便总将信仰寄于他者身上,信仰总是对“假设有信仰的他者”的信仰,他者总替代人们去实践信仰。参见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M].季广茂,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46-47;齐泽克.幻想的瘟疫[M].胡雨谭,叶肖,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29-134.譬如在圣诞节时,大人们相信一个信仰圣诞老人的天真小孩,小孩则相信一个扮演圣诞老人的虔诚大人,他们共同完成这个虚伪而真诚的仪式;再譬如没有一个基督徒毫无疑虑地信奉上帝,也没有一个共产主义者毫无疑虑地信奉共产主义,他们也许不信,但总能通过假设信仰的他者(耶稣、马克思)去相信,去践行自己的符号生活。这里的他者当然是恋物客体:“我知道也许根本没有这种他者,但我就是以其为准则而生活。”

他者不仅是符号—想象界的理想大他者,也包括各种物质工具。齐泽克以西藏人转经轮为例:将祈祷词写在纸上,装入经轮中,令其自转,如此信徒什么也不用想,甚至随心所欲行事,但毫无愧疚,因为客观上他就是在祈祷。又如“哭灵人”(weepers),一些妇女被死者家属雇来在葬礼上哭泣,完成必需的哀悼义务,家属们便可抽身做更有利可图的事,比如为争夺家产大打出手。更常见的例子是“录音笑声”(canned laughter)。当电视里某些诙谐场景发生后,就有匿名的鼓掌和笑声传来,这正是古希腊悲剧合唱队的现代对应物,它们替观众表达了内心的情感,即使人们心不在焉,客观上也获得了发泄和放松。参见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M].季广茂,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47-48.

这类承载信仰的他者远非虚假游戏,它比意识中的信仰更有效地将我们固定在某种生活轮廓里。不需要明确的心理活动,它已完成我们的信仰实践。因此,齐泽克得出结论:要改变无意识信仰或恋物癖,在心理上改变是无效的,我们必须改变客观状态,改变替我们相信的他者。齐泽克用两个精彩的笑话形象地捅穿了这层纸:

其一,一个精神病人把自己看作一粒玉米,经过医生的耐心治疗终于知道自己是一个人,于是精神焕发地出院了,但不久又惊慌失措地跑回来,诉说自己遇到一只鸡担心被它吃掉。医生惊讶地问他:“你不是知道自己是一个人不是一粒玉米吗?”他忐忑地回答:“我当然知道,但那只老母鸡知道吗?”参见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M].季广茂,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48.

其二,一个朋友去拜访量子物理学家波尔,发现其大门上挂了一块辟邪用的马蹄铁,便惊讶地问:“你不是一位科学家吗?怎么也相信这个?”波尔当即给了一个精巧的回答:“我当然不信啊!但别人说即使你不信,它也很灵验。”参见Boris Gunjevic and Slavoj Žižek. God in Pain: Inversion of Apocalypse [M]. New York: Seven Stories Press, 2012:189.

老母鸡和马蹄铁是替我们信仰的他者,承载我们生活的符号现实,它们不改变,改变我们的认知和世界观是无用的;同样,如果商品关系、经济原则以及资本主义社会结构不改变,改变我们对资本主义的认知和心态也是无裨益的。这就像那个遭遇唯物主义洗脑的宗教徒,他刚刚认识到神的不存在,可是很快就跑回组织乱嚷:“我知道神不存在,可是神知道吗?”这个例子参见Boris Gunjevic and Slavoj Žižek. God in Pain: Inversion of Apocalypse [M]. New York: Seven Stories Press, 2012:187-188. 无论人们的现代知识和传统迷信多么不兼容,只要神的符号力量依然强大,人们就会在它的地盘寻求安慰。这不仅是害怕神的惩罚,不仅是积习难改,而是,如果没有一个矛盾、症状、冲动、剩余物来突破根深蒂固的愚昧惯习,我们如何能从恋物癖的迷信中走出?从这个角度,齐泽克发出了对资本主义恋物癖的最终判语:“他们知道,在他们的行为中,他们在追寻着幻觉,但他们依然我行我素。”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M].季广茂,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