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显然，凶手是在教科书仓库大楼六楼的窗户口向肯尼迪总统开的枪——那楼层数比联邦调查局探员沃伦·斯基特愿意爬的层数多了五层。
沃伦向门外张望着，那群比他年轻、比他强健的探员在迪利广场上仔细搜寻着线索与物证。也许他们能找到些什么，从而能够针对那个承认了昨日暴行、已被拘留的年轻人顺利立案。再远一些，警戒线外，站着一群以泪洗面、不知所措的旁观者，他们来到这出悲剧的现场，想亲眼看看。
沃伦知道，自己本可以凭借多年的经验和职权，跟年轻的探员们换班。他可以做些轻松的活计，在阳光下走走，让其他人去六楼搜查。但那就等于承认自己已经年老体衰、身材走样，连楼都没法爬了。也许最开始的时候，那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家只会在咖啡机旁对此说笑几句。但早晚会有一天，当他去办公室上班时，会发现自己的柜门上贴着一个信封，而他的职业生涯也就从此结束了。
不过，他可以晚点再去爬楼。先去丹的酒吧提前吃个午餐吧，他家的煎芝士三明治和那一口解千愁的苏格兰威士忌总能奇迹般地让他放松不少。不过，去那里总有撞见局长的风险——这便是经常光顾所谓的“我局酒吧”的缺点——但只要他迅速吃完三明治，把威士忌藏好，就不会有任何问题。沃伦有些犹豫，于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硬币，决定听天由命。正面朝上威士忌，反面朝上爬楼梯……
该死！他抛中的是爬楼梯。
差不多四十年前，沃伦入职当上了警察，他在职期间表现优异，升职速度很快，所以没过多久就被局里发掘并吸纳了进来。早些年他曾有过一个搭档——那人跟他岁数相当，除此之外他们几乎再无共同之处。乔克有妻有子，家庭幸福。沃伦自己的婚姻维持了不到一年，但是他也不想再试一次了。乔克说，这段婚姻唯一的庆幸之处在于沃伦和雪莉没有孩子。没人夹在中间，没必要继续和对方保持连话也说不了几句的冰冷关系，况且她还抛弃了他，跟当地屠夫过日子去了，她找个什么人不好啊。是啊……没人会在他生日或父亲节时给他打电话了，也没人能给他打扫公寓或控制饮酒的理由了。
不过，他自己生活里的缺憾，都由乔克弥补回来了。他搭档的家庭向他敞开了怀抱，甚至在地下室里为他添置了一张小床。这样，他就不用在深夜驱车回家了——无论是因为他们打牌打得太晚，还是他跟乔克喝了几杯啤酒以庆祝结案。沃伦虽然单身，却从没自个儿形单影只地过过感恩节或圣诞节。至少，在经历某个周日下午的机场事件前没有……
沃伦爬到三楼，停下来喘了口气——也许，说他停下来惊天动地地咳了一番会更为贴切。他能感觉到心脏在自己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而他的衬衫浸满了汗，黏糊糊地贴在后背上。他从不是队里最身强体健的那个人——乔克才是。他常常思考，如果自己在周末时选择慢跑，而非拿上半打啤酒躺在沙发上玩电子游戏，一切是否会大不相同？
当时，他们收到传闻，据说好些黑帮头目蠢蠢欲动，准备碰头开会——地点无巧不巧就在他们的辖区，国内不少穷凶极恶的匪徒届时都会飞到达拉斯来。对于沃伦和乔克这样雄心勃勃的探员来说，这简直是把半数美国最奸恶的通缉犯都拱手送来了。
两人在机场巡视了整整两天，第一个目标才姗姗出现：来自新泽西的新晋黑帮头目平齐·布拉德福德。他带了几个手下。根据对方夹克衫下的凸起来看，应该都带着枪。所以，计划应该是尾随他们去酒店，趁他们放松戒备时展开抓捕。至少，沃伦心中的计划是这样的。
乔克不想离开机场，以免名单上的其他人出乎意料地突然出现，成了他们的竞争对手捡来的功劳。所以，他尾随布拉德福德和他的手下去了出租车上客区，想凭一己之力抓捕对方。当沃伦意识到自己搭档的打算时，一切已为时过晚。他刚听见枪声就开始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跑得快，但他还是感觉一切都在以慢动作播放。当他离开航站楼时，乔克已经倒下，奄奄一息。沃伦也开了几枪，击伤了布拉德福德的一名手下，而自己的搭档却已回天乏术。
葬礼结束后，沃伦几次去探访乔克的妻儿，但每次气氛都很快会变得凝重起来。他知道他们无法把乔克的死归咎于他——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朋友打算那么快动手——但他们很气愤，为什么他没有做出正确的选择，跟他的搭档一同殉职。从此之后，沃伦便开始独自工作，经手的那些案件的重要性也大幅降低了。抓捕暴徒的那些岁月已一去不返，现在他大把的时间都用在了追捕轻罪犯和骗子上。如果这次调查不是要求“全员出动”，他现在一定在为探员同事们准备咖啡。
他爬上六楼的时候，天已经开始下雨。几位法证人员正收拾设备准备收工。他们一见沃伦那涨红的脸，便彼此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打趣眼神。
“嘿，斯基特！你还好吗？伙计！你看起来可不怎么样。”
“我没事。”沃伦也不甘示弱，“你们摆弄完那些化妆刷了吗？”
这些来自实验室的家伙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嘲笑，随后便离开了，留沃伦一人站在原地。几分钟后，沃伦的呼吸渐渐缓和下来，然后他便走到了持枪歹徒当时所处的窗边。这整片区域都还覆盖着指纹粉，所以沃伦小心翼翼地走着，竭力避免碰到任何重要的东西。他靠近窗子，想要找出观察下方广场的最佳视角。天啊，那离得可真远啊。这枪手的枪法肯定——
“嘿，老家伙！”
沃伦猛地转过身，本以为这又是哪个犯罪现场调查员在嘲弄自己，但他背后并没有人，那就肯定是有人把警用无线电或其他什么设备落下了吧。沃伦又转回身，面向窗户——却发现乔克正盯着他。
不——那不是乔克，只不过是窗格上雨点形成的图案——但它看起来很像乔克，简直跟乔克一模一样。而且它竟然在动！
“哥们儿，怎么了？”雨滴形成的那张脸问道，“没什么话想对你的老友说吗？”
沃伦几乎快要窒息了。“乔克？”他用嘶哑的声音唤道。
“正是在下，如假包换，大个儿！”雨滴回复道，“本来还想问问你近况如何，不过我自己也看得出来。”
沃伦再次环顾四周，心想他多半能看见自己其实已横尸台阶，正迅速变凉。然而那颗在他胸腔里像手提钻般突突跳个不停的心脏却告诉他，自己还活得好好儿的。那这就只能是别的探员搞的鬼了。“行了，你们这些家伙，有意思吗？！”他大声吼道，“不管这是谁干的——你都是个变态混球！”
“朋友，没人在做任何事！”乔克说道，“尤其是你。”
沃伦转过身来，面对着自己死去的搭档，问道：“你什么意思？”
“我的后援呢？老哥？子弹横飞的时候你去哪儿了？”
“我正在跑过来帮你的路上啊！”沃伦大喊道。
“跑你个头！”乔克恶毒地笑了，“能让你跑的可不只有酒吧账单吗？你漠视了我，斯基特，你任我就那么死掉！”
沃伦伸出手，用手掌抵住了窗玻璃。管它会不会留下指纹呢。“这事你怨不得我啊，”他说，“我……我毫无准备。你还独自行动了！”
“你抛弃了我！”乔克咆哮道。窗玻璃忽然凸了起来，沃伦往后一蹦，像被烫到般缩回了手。“你本该支援我，却抛弃了我！”
“不，不……不是那样的！”沃伦开始后退，但那张脸继续外凸，向他靠拢，最终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脑袋。
“我可知道你为什么任凭我独自一人承受攻击，”乔克吼道，“你在我家待了那么长时间，老跟凯西和孩子们泡在一起——你想把他们据为己有！你要除掉我这个障碍，然后夺走我的家庭！”
沃伦感到泪水刺痛了他的双眼。“你怎么能这样说？”他喊道，“我永远不会那样对你。你是我的搭档！你是我的朋友啊！”
那张玻璃上的脸扭曲着，上面的雨滴聚集起来形成了一个冷笑，“是你害死了我！”
“不！”沃伦抄起一盒书，丢向了那张脸。盒子砸碎玻璃，飞出窗口，重重地砸在了六层楼下的地面上。
几乎同时，沃伦的无线电设备响了起来：“斯基特探员！你需要支援吗？我再重复一遍，你需要支援吗？”
沃伦从破碎的窗户向外看去，楼下的年轻探员们正抬头盯着他。沃伦把无线电设备从皮带上取下来，回答道：“不需要，不需要支援。我，呃……绊了一跤，撞到了一堆盒子上。”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正准备抛，却又停了下来。他盯着硬币看了一秒钟，然后叹了口气，把硬币放回了口袋。“就当它是背面朝上吧，”他自言自语道，“我得好好吃上一顿午餐，再喝点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