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择第六

该章论述了天运进程和人工管理的不同作用。指出所谓天运进程，实际上是一个生存竞争的无休止过程，这个过程是在自然的状态下进行的。而人工管理则是人类利用自身特有的知识和智慧去改变与自然的力量对比，以自己的生存目的来干预生物向自然的竞争。于是人类为建立更加适宜自己的生存环境，总是尽心尽力去培育有利于自身的植物和动物品种，以获得更多的生活资料。这是人力能够战胜自然的实例，但大自然的威力又并非人力所能控制。故目前说人力能够战胜自然，尚只属少有的现象。

【原文】天行人治，常相毁而不相成固矣。然人治之所以有功，即在反此天行之故。何以明之？天行者以物竞为功，而人治则以使物不竞为的。天行者倡其化物之机，设为已然之境，物各争存，宜者自立。且由是而立者强，强者昌；不立者弱，弱乃灭亡。皆悬至信之格，而听万类之自己。至于人治则不然，立其所祈向之物，尽吾力焉为致所宜，以辅相匡翼之，俾克自存，以可久可大也。请申前喻，夫种类之滋生无穷，常于寻尺之壤，其膏液雨露，仅资一本之生，乃杂投数十百本牙蘖^[1]其中，争求长养。又有旱涝风霜之虐，耘其弱而植其强，洎夫一本独荣，此岂徒坚韧胜常而已，固必具与境推移之能，又或蒙天幸焉，夫而后翘尔后亡，由拱把^[2]而至婆娑之盛也。争存之难，有如此者。至于人治独何如乎？彼天行之所存，固现有之最宜者。然此之最宜，自人观之，不必其至美而适用也。是故人治之兴，常兴于人类之有所择。譬诸草木，必择其所爱与利者而植之。既植矣，则必使地力宽饶有余，虫鸟勿蠹伤，牛羊勿践履；旱其溉之，霜其苫之，爱护保持，期于长成繁盛而后已。何则？彼固以是为美、利也。使其果实材荫，常有当夫主人之意，则爱护保持之事，自相引而弥长；又使天时地利人事，不大异其始初，则主人之庇，亦可为此树所长保，此人胜天之说也。虽然，人之胜天亦仅耳，使所治之园，处大河之滨，一旦刍茭不属，虑殚为河^[3]，则主人于斯，救死不给，树乎何有？即他日河复，平沙无际，茅芦而外，无物能生；又设地枢渐转，其地化为冰虚，则此木亦未由得艺，此天胜人之说也。天人之际，其常为相胜也若此。所谓人治有功，在反天行者，盖虽辅相裁成，存其所善，而必赖天行之力，而后有以致其事，以获其所期。物种相刃相劘^[4]，又各肖其先，而代趋于微异，以其有异，人择以加。譬如树艺之家，果实花叶，有不尽如其意者，彼乃积摧其恶种，积择其善种。物竞自若也，特前之竞也，竞宜于天；后之竞也，竞宜于人。其存一也，而所以存异。夫如是积累而上之，恶日以消，善日以长，其得效有迥出所期之外者，此之谓人择。人择而有功，必能尽物之性而后可。嗟夫！此真生聚富强之秘术，慎勿为卤莽者道也。

复案：达尔文《物种由来》云：人择一术，其功用于树艺牧畜，至为奇妙。用此术者，不仅能取其群而进退之，乃能悉变原种，至于不可复识。其事如按图而索，年月可期。往尝见撒孙尼人^[5]击羊，每月三次置羊于几，体段毛角，详悉校品，无异考金石者之玩古器也。其术要在识别微异，择所祈向，积累成著而已。顾行术最难，非独具手眼，觉察毫厘，不能得所欲也。具此能者，千牧之中，殆难得一。苟其能之，更益巧习，数稔之间，必致巨富。欧洲羊马二事，尤彰彰也。间亦用接构之法，故真佳种，索价不赀，然少得效，效者须牝牡种近，生乃真佳，无反种^[6]之弊。牧畜如此，树艺亦然，特其事差易，以进种略骤，易抉择耳。

【注释】

[1]牙蘖：草木新生的枝芽。

[2]拱把：指径围大如两手合围。

[3]刍茭：干草，牛马的饲料，也用于修筑河堤。不属，指不依附，不连接。虑殚为河，出自汉武帝刘彻在公元前109年（元封二年），亲临黄河决口现场的即兴诗作《瓠子歌·其一》：“瓠子决兮将奈何，浩浩洋洋兮虑殚为河。”此二句应为水灾之意。

[4]劘：指切削。

[5]撒孙尼人：萨克森人（英语Saxon；德语Sachsen），又译撒克逊人。原属日耳曼蛮族，早期分布于今德国境内的尼德萨克森。公元5世纪中期，大批的日耳曼人经由北欧入侵大不列颠群岛，包括盎格鲁人、萨克森人、朱特人，经过长期的混居，逐渐形成现今英格兰人的祖先。

[6]反种：返祖。返祖现象是一种特殊的遗传现象。是指人类的个体身上出现了人类祖先具有而现代人身上已消失了的解剖生理特征。

【译文】自然演进和人工干预经常相互毁损而不能相融合一，然而人类有意识的干预，其功效却可以改变天运的自然演进进程。这个用什么来阐明呢？自然演进主要靠生存竞争来成其功业，而人工干预则是以防止生物的无序竞争为目的，自然演进的关键是，在已知环境中，生物各自争取自己的生存，适应这环境的自然能活下去，由此变得强大，进而繁荣昌盛；而那些不能适应环境的物种便弱小下去，弱小便必然会带来灭亡。在这里高悬着物竞天择的最高信条，它听任着万物在大自然中自生自灭。至于人工干预便完全不是这样了，它设立一种为人类所祈求、所向往的目标，并运用人的智慧和力量去创制更加适宜人类需要的物种，协助他们、扶正他们，使他们不仅能自我留存，而且能不断成长、壮大。

请允许我重申之前的比喻，各种草木无穷无尽地繁殖，他们经常是生存在几尺宽的土地上，那有限的养分和水分，只能供给其中一棵的生长所需，如今则有着数十上百棵在此发芽滋生，于是这些物种便相互竞争以求长大成材。而这块地还往往要遭干旱、水涝、风暴和严霜的肆虐，这些大自然的威力摒弃了弱种，选择了强种，直至使强者长得独一无二的繁茂，这难道仅仅是因为它坚固而柔韧的质地超越了其他品种吗？它还得具备随时随地适应自然变化的能力。也许一些物种承蒙大自然的惠顾，一时间长得挺拔雄壮，却又因不能适应大自然的恶劣变化，从而由挺拔趋于枯亡。试想从一棵小小的幼苗长大成参天的大树，要经历多少艰难的生存竞争！

那关于人工干预的情况又是怎样的呢？在自然演进中所保存下来的，固然可以说是现今最适宜生存的物种，但在这里所说的最适宜，在人类看来，不一定是最好看的或是人类生活所最适用的。因此人类往往通过对有利物种的选择来兴起对大自然的改造活动。拿花草树木来说，人类一定是选择他们喜爱并对人类生活有利的物种来加以培育。一旦开始培育，又要设法使土地的生产能力更加富足，还要防止昆虫、禽鸟和蛀虫等来伤害它，还要避免牛羊等牲口来践踏它。旱时要引水浇灌，冻时要用草被遮盖，不断地爱惜、维护、保育和扶持，希望它如人类所愿成长。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人们认为它们外形美丽或有实际用处。栽培出的果实和木材等物，能够回报主人培育时的初衷，那么主人对它的培育就会长期地坚持下去；维持该物种所适宜生长的天时、地利、人工等外部条件，使这些物种得以长期保存下去。这就是人力胜过自然的学说。虽然这样，但人力能够真正彻底战胜大自然也是少有的现象！例如某人管理的一座园林位于一条大河边上，某日那些用禾秆和竹索等编制的篾缆及堤坝由于突来的洪水泛滥而崩塌，园地尽被洪水所淹，这时主人连拯救家人都找不到办法，哪还有心照料水淹的园林呢？即使日后河水重返故道，这时候我们眼前只剩下一望无边的空旷沙滩，除茅草与芦荻外，没有一样人工的植物能在此生存。我们再假定地球中轴也逐渐偏转，原来那片土地被冰雪覆盖，这些人工培植的花草树木自然也不能再种植了。这就是自然胜过人力的学说。而自然界与人类之间相互制约的情况，就大致如此。

争鼎
人类结成社会之初，是为了团结起来，对抗自然界万物的侵害和竞争，以谋求最基本的生存资料，此时人与人之间还没有竞争。随着人类智慧的进步，生产力大大提高，从而出现了剩余产品。由于每个人都想获得更多的生存资料，因此人类之间的竞争也随之产生。图为古代壁画上的争鼎图。

常言所说的关于人类战胜自然的问题，在于它在改变自然进程方面的作用，意思是说人虽然能在某种范围和条件下培育作物生长，并将它培植成材，还可保存人类需要的良种。但这些仍须依赖自然进程的规律，从而获得所期望的收益。物种间相互倾轧，同时又都在祖先留下的属性上一代代经历微小的变异。由于它们能够在自然环境中产生变异，所以人类便对一些物种施以人工选择。例如培育花木的园艺家们，他们观察花木的树叶、花朵和果实，如不合他们的意愿，就将不良的品种予以淘汰，而选用优良的品种加以精心培育，这是另一种生存竞争。只是之前的竞争发生在自然界，而此种竞争发生在人工选择之下。竞争的存活者，却也是变异和进化者。在人工选择的介入下，那被淘汰的劣种便一天天消亡，新育的良种便一天天增长，其效果有可能出乎人们意料。这就叫做所谓的“人工选择”。要想通过人工选择而取得理想的功效，当然要注意发挥出物种的性能优势方可能实现。啊！这真是繁衍生息、创造富强的神秘法术呀！千万当心，可别对那些言行粗率、才疏识浅的人说呀！

〖严复按语〗

达尔文在《物种起源》上说：“人工选择这一方法，在培育植物、放牧牲口的功效上，表现得最为奇妙。运用这种方法的人不但能控制他所选择的物种，还能使物种特性发生根本的变化，甚至和该物种旧貌完全不同。这类事正如按照现成图样去寻找一般，所用的时间是可以预计到的。以前曾见撒克逊人赛羊，他们每个月至少三次，把羊放在桌上，将羊的整个躯体、各躯干、皮毛、头角等，一一对照，其专心的程度就跟考察钟鼎碑刻者玩赏古代器皿一样仔细。其目的是在认准、辨别每一只羊在进化中的微小差异，并选择人们所祈求和期望的目标，积累小变化，形成大变化。然而做好这一工作最为困难，若不具备独到的经验和眼光，觉察到极其细微的区别，就不会达到所要求的目的。

具有这种技巧的人，在上千个牧人中都很难找到一个。如果此人真能干这种事，再加上他丰富的经验和技巧，在不长的几年内，注定能成为大富翁。欧洲人在牧羊和放马这两方面的人工技能，可作为尤其明晰的例证。有时他们采用杂交的方法以取得优良品种，而真正优质的牲口品种，其价格是相当高昂的。但实际取得的效果也并不理想。要想取得上佳的效果，必须选择具有遗传优势且属种相近的雌雄种畜、它们繁衍的下一代才可能是真正的良种，才可避免回返原种的弊病。放养牲口是这样，种植树木也同样如此，只是树木的良种获得较容易些，因为种子进化的速度要快一些，同时树种也便于挑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