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邦第八
该章中,赫胥黎以自身设计的一群英人移民南澳一岛之事,描绘了一幅乌托邦式的社会蓝图。他认为只要做好了选“贤者”,制“刑”“礼”,“重教化,开民智”的工作,使全体国民万众一心、不可“互争以自弱”,以大家的共同力量和智慧“与其外争”,方能建立繁荣昌盛的国家。其中不少设想,如以民为本,重制度、重教育、重法治、重开发人民的“仁、智、勇”、“群策群力”等,至今仍有其现实意义。
【原文】又设此数十百民之内,而有首出庶物[1]之一人,其聪明智虑之出于人人,犹常人之出于犬羊牛马,而为众所推服,立之以为君,以期人治之必申,不为天行之所胜。是为君者,其措施之事当如何?无亦法园夫之治园已耳。园夫欲其草木之植,凡可以害其草木者,匪不芟[2]夷之,剿绝之。圣人欲其治之隆,凡不利其民者,亦必有以灭绝之,禁制之,使不克与其民有竞立争存之势。故其为草昧之君也,其于草莱、猛兽、夷狄,必有其烈之、驱之、膺[3]之之事。其所尊显选举[4]以辅治者,将惟其贤,亦犹园夫之于果实花叶,其所长养,必其适口与悦目者。且既欲其民和其智力以与其外争矣,则其民必不可互争以自弱也。于是求而得其所以争之端,以谓争常起于不足,乃为之制其恒产,使民各遂其生,勿廪然[5]常惧为强与黠者之所兼并;取一国之公是公非,以制其刑与礼,使民各识其封疆畛畔[6],毋相侵夺,而太平之治以基。夫以人事抗天行,其势固常有所屈也。屈则治化不进,而民生以凋,是必为致所宜以辅之,而后其业乃可以久大。是故民屈于寒暑雨旸,则为致衣服宫室之宜;民屈于旱干水溢,则为致潴渠畎浍[7]之宜;民屈于山川道路之阻深,而艰于转运也,则有道途、桥梁、漕[8]、舟车。致之汽电诸机,所以增倍人畜之功力也;致之医疗药物,所以救民之厉疾天死也;为之刑狱禁制,所以防强弱愚智之相欺夺也;为之陆海诸军,所以御异族强邻之相侵侮也。凡如是之张设,皆以民力之有所屈,而为致其宜,务使民之待于天者,日以益寡;而于人自足恃者,日以益多。且圣人知治人之人,固赋于治于人者也。凶狡之民,不得廉公之吏;偷懦之众,不兴神武之君。故欲郅[9]治之隆,必于民力、民智、民德三者之中,求其本也。故又为之学校庠序焉。学校庠序之制善,而后智仁勇之民兴。智仁勇之民兴,而有以为群力群策之资,夫而后其国乃一富而不可贫,一强而不可弱也。嗟夫!治国至于如是,是亦足矣。
首领
赫胥黎认为,领袖对一个国家的盛衰起着决定性作用。贤能的领袖,必定选拔贤达之人辅佐自己;必定善于发现和解决臣民内部的矛盾;必定制定公平公正的刑律和礼制;必定关心百姓的日常生活;必定重视教育……在这样的国家里,完全没有来自自然界的威胁和生存竞争,人们生活得无忧无虑,无所畏惧。
然观其所以为术,则与吾园夫所以长养草木者,其为道岂异也哉!假使员舆之中,而有如是之一国,则其民熙熙皞皞[10],凡其国之所有,皆足以养其欲而给其求,所谓天行物竞之虐,于其国皆不见,而惟人治为独尊,在在有以自恃而无畏。降以至一草木一禽兽之微,皆所以娱情适用之资,有其利而无其害。又以学校之兴,刑罚之中,举措之公也,故其民莠者日以少,良者日以多。驯至于各知职分之所当为,性分[11]之所固有,通功合作,互相保持,以进于治化无疆之休。夫如是之群,古今之世所未有也,故称之曰乌托邦。乌托邦者,犹言无是国也,仅为涉想所存而已。然使后世果其有之,其致之也,将非由任天行之自然,而由尽力于人治,则断然可识者也。
复案:此篇所论,如“圣人知治人之人,赋于治于人者也”以下十余语最精辟。盖泰西言治之家,皆谓善治如草木,而民智如土田。民智既开,则下令如流水之源,善政不期举而自举,且一举而莫能废。不然,则虽有善政,迁地弗良。淮橘成枳[12],一也;人存政举,人亡政息,极其能事,不过成一治一乱之局,二也。此皆各国所历试历验者,西班牙民最信教,而智识卑下,故当明嘉、隆间,得斐立白第二[13]为之主而大强,通美洲,据南美,而欧洲亦几为所混一。南洋吕宋一岛,名斐立宾[14]者,即以其名,名其所得地也。至万历末年,而斐立白第二死,继体之人,庸暗选懦[15],国乃大弱,尽失欧洲所已得地,贫削饥馑,民不聊生。直至乾隆初年,查理第三[16]当国,精勤二十余年,而国势复振,然而民智未开,终弗善也。故至乾隆五十三年,查理第三亡,而国又大弱。虽道、咸以还,泰西诸国,治化宏开,西班牙立国其中,不能无所淬厉[17],然至今尚不足为第二等权也。至立政之际,民污隆[18],难易尤判。如英国平税[19]一事,明计学者持之盖久,然卒莫能行,坐其理太深,而国民抵死不悟故也。后议者以理财启蒙诸书,颁令乡塾习之,至道光间,阻力遂去,而其令大行,通国蒙其利矣。夫言治而不自教民始,徒曰“百姓可与乐成[20],难与虑始”;又曰“非常之原,黎民所惧”,皆苟且之治,不足存其国于物竞之后者也。
【注释】
[1]庶物:指各种事物。
[2]芟:指割草,引申为除去。
[3]膺:指讨伐、打击。
[4]尊显:置人于尊贵显赫的地位。选举,古代指选拔举用贤能。
[5]廪:通“懔”。懔然,指危惧的样子;戒惧的样子。
[6]畛畔:指界限;范围。
[7]潴:指水聚集。浍,指田间水沟。
[8]漕:指水运和陆运。
[9]郅:指最,极。
[10]熙熙皞皞:指光明祥和。
[11]性分:指天性,本性。
[12]淮橘成枳:语出《晏子春秋·杂下之十》。指淮河以南的橘子,移植到淮河以北就变为枸橘,比喻环境变了,事物的性质也变了。
[13]斐立白第二:腓力二世(1527—1598年),西班牙语FelipeⅡ,故又称费利佩二世,是哈布斯堡王朝的西班牙国王(1556—1598年在位)和葡萄牙国王(称腓力一世,1581—1598年在位)。其执政时期是西班牙历史上最强盛的时代,西班牙的国力达到巅峰,几乎称霸欧洲。历史学家常将这段时间称为哈布斯堡王朝。
[14]斐立宾:菲律宾。
[15]选:通“巽”;选懦,指柔弱怯懦。
[16]查理第三:卡洛斯三世(CarlosⅢ,1716—1788年)。英语文献中常写作查理三世(CharlesⅢ),是波旁王朝的西班牙国王(1759—1788年在位),也是那不勒斯国王(称卡洛七世,1735—1759年在位)和西西里国王(称卡洛四世,1735—1759年在位)。
[17]淬厉:淬砺,激励;磨炼。
[18]污隆:指升与降。常指世道的盛衰或政治的兴替。
[19]平税:指个人所得税。
[20]“夫言”句:出自《商君书·更法》:“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
【译文】再以之前所说那些英国移民到塔斯马尼亚岛拓荒定居的事情为例。假设这一群移民中产生了一位能力十分突出的领袖,他灵敏的思维和杰出的智慧超过了其他人,就如同一般人的聪明智慧超过牛、羊、狗、马一般,因此,他被众人所信任并推举出来。人们拥戴他为君主,期望他能在富民强国方面发挥出重要的作用,使人类的创造能力不被自然的威力所战胜。
这位被推为君主的圣人,他将如何制定并组织实施他的治国方略呢?其实,治国的道理和园丁管理园林的办法是类似的。作为园丁,为使自己种植的花草树木能够顺利地生长,都要坚决予以铲除灭绝;当政的圣人要想自己推行的政事昌盛、贤达,对那些妨碍施政进行及人民利益的东西,要设法予以制约和消除,使它们不能给人民的生存发展带来任何的威胁。作为开疆建国的君主,对于拓荒地的丛生杂草、凶猛野兽以及土著敌对势力,他应采取烧掉、驱逐、抗击等有效手段。他慎重地挑选贤达之人,来作为理政治国的辅佐,就像一位园丁一定只会爱护美丽的花草和可口的果蔬。君王既然要求他的臣民尽量发挥各自的智慧和力量来与外界开展竞争,他的臣民们当然不能在内部相争而削弱整体实力。于是,作为君王应发现引起内斗的原因,并找到解决的办法。如果是由于生活资料的匮乏而引起的矛盾,就应加强生产以满足人民的日常所需,还要不惧强者的豪夺和狡猾者的私贪。在治国方略上,他还要制定为大家所认可的判定是非的标准,并以此来规定刑律、礼制,为臣民们划分好土地与职责,彼此间不至于相互侵略和贪夺,为创造太平盛世打下牢固的基础。
凭人力来对抗大自然的天运进程,这对人的力量来说是相当困难的,遇到困难时,不仅社会的政治文化难以发展,就连起码的生存也将受到极大的影响。为此,作为君王,首先要对百姓日常的衣食住行予以切实的帮助,这样才能使他们在其他方面的事业能够持续发展。当百姓遭受冷热雨晴的折磨时,作为君主应考虑为他们制造合适的衣物和住房;当百姓遭遇干旱水涝的灾害时,则应帮助他们建设和疏通水道和沟渠;当百姓由于山陵、河川的阻碍而使运输受阻时,还应调动他们架桥、铺路,改善船运和车载能力。再下一步还要发展蒸汽、电力等机械,以使原有的人力和畜力得到成倍的增加。当百姓有病患时,还要有医疗机构和药品,以救助重病的人民并防止其早亡。在政治和军事方面,要设立监狱、制定法规,以防止强横、懦弱、愚昧和狡猾者之间的各种欺凌和争夺;在国防上要建立强大的陆军和海军等军事组织,以抵御外族的侵犯和邻邦的欺凌。所有这些治国的布局和机构的设置,全在于使本国的人民免受欺凌、屈辱,并使他们能顺利生存。其目的就是要使人民勇于抗争,逐步摆脱依赖自然恩赐的保守心态,早日明白创造美好的明天全在于个人的勤奋努力。
腓力二世出发参与第三次十字军东征
对于一个国家来说,领袖的治国良策是最为重要的。然而,历史上始终不乏盛世与乱世的交替。当圣君死后,国家并不会继续繁荣,而是重返混乱。比如西班牙帝国,在腓力二世统治时期,其国力达到顶峰。在腓力二世去世之后,由于继位者的无能,国家很快就衰落了。
圣人往往是懂得社会治理的,而且他应当是从被他所统治的人民那里得到这一认识的,凶顽狡诈的民众中不可能出现清廉公正的官吏;苟且懦弱的民众中也产生不出英明威武的君王。因此,要创造繁华盛世,一定要在“人民力量、人民智慧和人民道德水平”这三个方面狠下功夫。于是圣明的为政者开始兴办学校,学校的教义和规章完善后,方可以培养那些仁义、智慧和勇敢的人才,这些仁义、智慧勇敢的人才培养出来后,才能参与到那些为人民生存和发展而出谋划策的活动之中,照此下去,一个新生的国家才会日臻富裕而不致日渐贫穷,日益强盛而不致衰弱。
啊,治理国家到了这般程度,自认为也算满意了。但若看看他所实施的这些方略的依据,与园丁管理花草树木的方法,其实又有什么差异呢?
如果在我们的地球上真有这么一个国家,她的人民必然会过着快乐安康的生活,该国生产的各种物品,都能够充分地供应人民的日常要求以及其他要求。而人们日常所说的自然威力和生存竞争造成的侵害,在他们的国度几乎一无所见,这里只有井然有序的人为治理,每个人都过着悠然自在的生活,不为生存而恐慌。自然界那些小到一根草、一棵树、一只鸟或一头兽那样的生物,他们均可以使之作为于人类愉悦身心或适用于人类生活的有用物料,使它们对人类有利无害。另一方面,人类社会又因学校的兴办,法律的完善和刑事处罚得当,以及各项治理措施的公正合理,使得该国有品质缺陷的人一天天减少,而品质高尚健全的人却一天天增多,每一个人都明了自身在社会中的职责和责任,拥有他们所应有的先进人格及道德观念。这样一来,社会成员分工合作,相互予以爱护和支持,进而使人类社会步入良性发展,前途无限。
这样的一个社会群体,是从古代到现今都不曾有过的,所以我们称之为“乌托邦”。“乌托邦”的意思是,现实中并没有这样一个国家,它只是人们理想中的一种存在罢了。然而假若我们的后代真正创立这样一个国家,它的一切机制能够达到这一完美境地,那么这个国家绝不是天然形成的,而将一定是人为治理的功劳,这一点是可以预知的。
〖严复按语〗
这篇文章的论点从“圣人往往是懂得社会治理的,而且他应当是从被他所统治的人民那里得到这一认识的”开始,以及之后的十几句话,最为精辟透彻。西方的一些政治专家曾说,良好的政治方略就如同好的花草树木,而民众的智力、潜能,就如同可开垦的土壤。民众的智力、潜能得到了充分的发挥,政令畅通就如同源头活水,好的政治措施不用强制推广,自然能为民众所接受,而一朝实行便不会被荒废。否则,即使有再好的理政方法,稍换一个地方就实行不了了,就如同淮南的橘迁植于淮北便成了枳,这是问题之一;当为政者在位时政令能够畅通,死亡后便停歇,无论如何努力,不过是治世和乱世交替到来而已,这是问题之二。这些都是各个国家在发展中所经历过的事件。
西班牙人最信仰宗教,而智力和认知却很低下。在相当于我国明朝嘉靖、隆庆年间的时候,腓力二世主政西班牙,使国势一时大为强盛,他的舰队通达美洲大陆,并占领南美,连欧洲也差点被他统一。南洋吕宋岛被取名为菲律宾,就是用他的名字来命名的。到明万历年间,腓力二世去世后,其继承人平庸无能,做事优柔寡断,国势由此大为衰减,几乎完全丧失了当初在欧洲侵占的地盘。国内财力贫弱,再加上各种灾荒,人民生活困苦,难以生存。直到乾隆初年,查理第三登位主理国政,励精图治,勤恳严谨,在整整花费了20多年的工夫后,方使国运起死回生。但人民的创造力并未得到充分的开发,始终无法做到善政良国。到了乾隆五十三年,查理第三去世,西班牙的国势又大大地转弱。虽说从道光、咸丰以来,欧洲各国的政治体制和社会教化宏达而开明,而西班牙王国夹在它们中间,也不可能不受先进观念的影响,可是直到现在,西班牙还不足以成为欧洲第二流的主权国家呢!
一个国家在制定自己的国策时,其人民文化智力的高低,对施政的难易影响巨大。例如英国政府曾主张的个人所得税制度,尽管经济学家们用很长时间推行这一税制,然而费尽周折却一直效果欠佳。这是因为这一主张在经济学上的理论太过于深奥难解,而人民又始终不明白为何要设立这一税制。此后,决策者们将管理和整顿财政经济的一些书籍汇集起来,颁布法令要求乡村学校教导学生们学习。到了道光年间时,由于全体民众智识的增长,反对的声音大为减少,最终使这一税收法令大为畅行,而国家和全民都感受到它带来的好处。
谈论治国却不首先从教育启发民众入手,只是简单地认为“老百姓只会顺从当政者一起干一些可望成功的好事,以图共享成果,而他们不足与当政者一块谋划国家的大事”。又有些当政者认为“探讨深奥的治国大事是老百姓所畏惧和回避的”等等。这些都是短浅而缺乏政治眼光的政治家们的看法,这种人是不能使其国家在生存竞争中繁荣昌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