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汝纶序
严子几道既译英人赫胥黎所著《天演论》,以示汝纶曰:“为我序之。”天演者,西国格物家[1]言也。其学以天择、物竞二义,综万汇[2]之本原,考动植之蕃耗。言治者取焉。因物变递嬗[3],深研乎质力[4]聚散之义,推极乎古今万国盛衰兴坏之由,而大归以任天为治[5]。赫胥黎氏起而尽变故说,以为天下不可独任,要贵以人持天。以人持天[6],必究极乎天赋之能,使人治日即乎新,而后其国永存,而种族赖以不坠,是之谓与天争胜。而人之争天而胜天者,又皆天事之所苞[7]。是故天行人治,同归天演。其为书奥赜[8]纵横,博涉乎希腊、竺乾、斯多葛、婆罗门、释迦诸学[9],审同析异,而取其衷[10],吾国之所创闻也。凡赫胥黎氏之道具如此,斯以信美矣。
抑汝纶之深有取于是书,则又以严子之雄于文,以为赫胥黎氏之指趣,得严子乃益明。自吾国之译西书,未有能及严子者也。凡吾圣贤之教,上者,道胜而文至;其次,道稍卑矣,而文犹足以久;独文之不足,斯其道不能以徒存。六艺[11]尚矣!晚周以来,诸子各自名家,其文多可喜,其大要有集录之书,有自著之言。集录者,篇各为义,不相统贯,原于《诗》《书》者也;自著者,建立一干,枝叶扶疏,原于《易》《春秋》者也。
汉之士争以撰著相高,其尤者,《太史公书》,继《春秋》而作,人治以著;扬子《太玄》,拟《易》为之[12]天行以阐。是皆所为一干而枝叶扶疏也。及唐中叶,而韩退之氏出,源本《诗》《书》,一变而为集录[13]之体,宋以来宗之。是故汉氏多撰著之编,唐宋多集录之文,其大略也。集录既多,而向之所为撰著之体,不复多见,间一有之,其文采不足以自发,知言者摈焉弗列也。独近世所传西人书,率皆一干而众枝,有合于汉氏之撰著。又惜吾国之译言者,大抵弇陋[14]不文,不足传载其义。夫撰著之与集录,其体虽变,其要于文之能工,一而已。
今议者谓西人之学,多吾所未闻,欲瀹[15]民智,莫善于译书。吾则以谓今西书之流入吾国,适当吾文学靡敝之时,士大夫相矜尚以为学者,时文耳,公牍耳,说部耳[16]。舍此三者,几无所为书。而是三者,固不足与文学之事。今西书虽多新学,顾吾之士以其时文、公牍、说部之词,译而传之,有识者方鄙夷而不知顾。民智之瀹何由?此无他,文不足焉故也。
文如几道,可与言译书矣。往者释氏之入中国,中学未衰也,能者笔受[17],前后相望,顾其文自为一类,不与中国同。今赫胥黎氏之道,未知于释氏何如?然欲侪[18]其书于太史氏、扬氏之列,吾知其难也;即欲侪之唐宋作者,吾亦知其难也。严子一文之,而其书乃骎骎[19]与晚周诸子相上下,然则文顾不重耶。
抑严子之译是书,不惟自传其文而已,盖谓赫胥黎氏以人持天,以人治之日新,卫其种族之说,其义富,其辞危[20],使读焉者怵焉知变,于国论殆[21]有助乎?是旨也,予又惑焉。凡为书必与其时之学者相入,而后其效明。今学者方以时文、公牍、说部为学,而严子乃欲进之以可久之词,与晚周诸子相上下之书,吾惧其舛驰而不相入[22]也。虽然,严子之意,盖将有待也。待而得其人,则吾民之智瀹矣。是又赫胥黎氏以人治归大演之一义也欤。
光绪戊戌孟夏 桐城吴汝纶
【注释】
[1]格物家:自然科学家。中国传统哲学主张“格物致知”,“格物”即深入研究事物原委,西方科学传入中国后借此指自然科学。
[2]天择:进化论所谓“自然选择”。物竞:进化论所谓“生存竞争”。万汇:万类,天地万物。
[3]递嬗(shàn):次第发展演变。
[4]质力:物质发展的动力。
[5]任天为治:消极地听凭自然的发展为治理之法。
[6]以人持天:积极地掌握自然发展规律而使之为人所用,进而与天争胜,以人胜天。
[7]苞:通“包”,包括。以上两句意思是说,人与自然相争而战胜自然,也包括在物竞天择的自然规律之中。
[8]奥赜:深奥微妙。
[9]竺乾:佛,佛教,此处指僧人。斯多葛:流行于公元前3世纪到公元6世纪的古希腊的一个哲学学派。婆罗门:婆罗门教,印度古代宗教之一。释迦:释迦牟尼,佛教创始人。
[10]衷:中正不偏。
[11]六艺:六经,《礼记》、《乐记》、《尚书》、《诗经》、《周易》、《春秋》。
[12]“扬子”句:西汉扬雄著《太玄》一书,体例模仿《周易》。全书以“玄”为基本思想。“玄”即宇宙万物发展变化的根源。
[13]集录:指作家文集。
[14]弇(yǎn)陋:晦涩粗陋。
[15]瀹(yuè):开通。
[16]时文:八股文。公牍:公文。说部:小说。
[17]笔受:照别人口授记录。
[18]侪(chái):同辈,并列。
[19]骎骎(qīn):疾速。
[20]危:有力。
[21]殆:大概,恐怕。
[22]相入:相投合。舛驰:背道而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