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奴隶制的兴起
数千年来,人们被奴役。奴隶制回应着遥远过去的伟大时刻,它被整合进古埃及、古希腊和罗马帝国的社会制度中。(6)通过19世纪美国和巴西的奴隶经济,合法的旧奴隶制仍然存在于现在所谓的发达世界。奴隶制从未消失;相反,它采取了一种不同的形式。一个人完全控制另一个人的基本事实仍然是一样的,但奴隶制在某些关键方面发生了变化。
从旧奴隶制到新奴隶制的爆炸性传播,有两个因素至关重要。第一个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世界人口急剧增加。自1945年以来,世界人口增长了约2倍,从约20亿人增加到60多亿人。正是那些今天奴隶制最为普遍的国家,增幅最大。东南亚、南美洲、印度次大陆、非洲和阿拉伯国家,人口爆炸,满是儿童。其中一些国家一半以上的人口不足15岁。在那些已经很穷的国家,数量的剧增使当前的资源不堪重负。随着资源的减少,工作缺乏,恐惧增加,人们变得绝望,生命变得廉价。特别是在那些奴隶制持续存在或奴隶制是其历史文化一部分的地区,人口爆炸增加了潜在奴隶的供应,导致其价格下降。
第二个关键因素是,在人口爆炸的同时,这些国家正在经历快速的社会和经济变革。在许多发展中国家,现代化给精英带来了巨大的财富,维持或增加了穷人的贫困。整个非洲和亚洲,过去50年一直被内战搞得伤痕累累,本国独裁者经常在其他超级大国支持下,对资源进行全面掠夺。为了维持权力,执政的这些盗贼,用抵押他们国家的形式筹集资金,并用巨额的资金购买武器。与此同时,用经济作物和快速的利润牺牲掉传统的生活和耕作方式。贫穷的家庭失去了应对危机的古老方式。传统社会虽然有时是压迫性的,但通过依赖责任和亲属关系,能帮助人们度过一些危机,例如,家中顶梁柱的死亡、严重的疾病或歉收。世界经济的现代化和全球化破坏了这些传统家庭和支持他们的小型自给农业。他们被迫从传统农耕生活进入以经济作物为主的农业,失去共同土地,加上政府为追求廉价食品而打压农业收入的政策,数百万农民破产,远离土地,沦入奴隶制的深渊。
虽然现代化可以产生好的效果,改善卫生保健和教育,但土地集中在精英手中以及利用土地生产用于出口的经济作物,这让穷人更加脆弱。由于发展中国家的政治精英专注于经济增长——这不仅关乎精英群体共同的利己主义,更是全球金融机构的内在要求——因此他们很少关注大多数人的可持续生计。当发展中国家的富裕国家越来越富裕的时候,穷人的选择却越来越少。在快速社会变革的破坏之中,其中一个选项便是奴隶制。
冷战的结束,只会使事情更糟。威廉·格雷德(William Greider)解释得很好:
冷战后全球化的突出特点之一,是资本主义民主国家的公司和政府轻易地放弃了40年来在反共产主义中得到的价值观,即建立在自由选举之上的个人自由和政治合法性。对人权,包括希望自己发声的工人的集会自由的关注,已被商业机会抛在身后。跨国公司自信地开拓新市场,从越南到中国,在那里政府经常控制并滥用自己的公民。(7)
实际上,其中一些国家奴役自己的公民,而其他国家则由于巨大的利润而对奴隶制视而不见。
旧奴隶制与新奴隶制
政府腐败,加上人口的大幅增加和持续的贫困,导致了新的奴隶制。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有绝对过剩的潜在奴隶。这是供求规律的戏剧性例证:有许多可能的奴隶,他们的价值已经下降了。奴隶现在如此便宜,使得他们在许多新类型的工作中变得具有成本效益,这彻底改变了他们被看待和使用的方式。想想电脑,40年前,只有少数几台电脑,购买它们得花费数十万美元,只有大公司和政府才能负担得起。今天有数百万台个人电脑,任何人都可以花100美元购买一台二手但可以使用的电脑。用上一两年后,当它坏掉,根本不用烦恼维修问题,直接扔掉就好。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新的奴隶制中。购买奴隶不再是一项主要的投资,就像购买汽车或房子(如在旧奴隶制中);它更像是买便宜的自行车或电脑。奴隶主得到奴隶创造的所有成果后,就把他们扔掉。奴隶和奴隶主之间的关系的性质已经从根本上改变了。用后即弃的新特性大大增加了奴隶的利润,减少了一个人通常被奴役的时间,使合法所有权的问题变得不那么重要。当购买奴隶花费大量资金时,这项投资必须通过明确和合法的所有权来保护。过去的奴隶值得偷盗,如果逃跑还值得追捕。今天奴隶的成本太低,不值得自寻烦恼去寻求永久的“合法”所有权。奴隶是可以用后即弃的。
今天世界各地,一个奴隶被奴役的时间差别很大。旧奴隶制仍然存在,奴役永远持续下去。出生在奴隶制中的毛里塔尼亚女子可能余生都是如此,她的孩子,如果有的话,也将是奴隶,祖祖辈辈都是如此。但今天大多数奴隶是暂时的,有些只被奴役几个月。当他们不立即有用时,拥有他们根本就是无利可图的。在这种情况下,没有理由大力维护,也没有什么理由来确保他们在奴役中幸存下来。虽然在安第斯南部的奴隶经常受到可怕的对待,但奴隶主仍然有很大的动力让他们活很多年。奴隶就像有价值的牲畜:种植业主需要回收他的投资,也有压力去养育他们并生产更多的奴隶,因为自己养大奴隶通常比购买成年人更便宜。今天没有奴隶主愿意花钱支持无用的婴儿,所以女性奴隶,特别是被迫卖淫的奴隶,经常会遭受暴力和非自愿的堕胎。没有理由保护奴隶免受疾病或伤害,医疗需要花钱,让他们死亡更便宜。
新旧奴隶制的主要区别如下:
来看一个具体的例子,便可弄清这些差异。1860年之前美国南方的奴隶制可能是研究和理解旧奴隶制的最好形式。(8)当时奴隶价格昂贵,并且需求量大,因为欧洲移民有能力找到其他的工作,或者在不断扩张的西部建立自己的农场。对奴隶的需求量反映在价格上。1850年,一个普通的田间工人可以卖到1000—1800美元,是当时一个美国普通工人平均年收入的3到6倍,相当于今天的4万到8万美元。尽管价格高昂,但奴隶年平均的生产利润只有5%。如果棉花行情上涨,种植园主有可能从奴隶身上获得不错的回报,一旦棉花价格下跌,他便不得不卖掉奴隶,以维持自己的生意。所有权通过卖契和物主权利得以明示,奴隶甚至可以用作贷款的抵押或支付债务。虽然他们经常遭受虐待以便于控制,但他们仍会被视作不小的投资。一个决定性的明显差异是奴隶主和奴隶之间极端的种族分化,它是如此强烈,以致一个非常微小的基因差异——通常为1/8的黑人血统——仍然意味着一生的奴役。(9)
作为对比,我们考虑下印度处于债务中的农奴。今天,那里的土地远比劳动贵。印度的人口暴涨,目前的总人口是美国人口的3倍,领土却只有美国的1/3。大量潜在的劳工意味着自由工人必须经常与奴隶竞争,这会对农业工资形成压力,将自由工人逼向奴役。当他们没钱了,作物歉收,或者家中成员生病需要治疗,他们几乎别无选择。为应对危机,他们不得不从当地地主那里借钱,由于没有别的财产,他们只能用自己的性命做抵押。一个人负担的债务,也就是一个劳工的价格,可能会是500—1000卢比(12—23美元)。债务约定完全是无限的,奴隶必须一直为奴隶主工作,直到后者说债务已经还清。在奴隶主欺骗性的言辞下,债务会不断增长,延续到第二代甚至第三代,他们甚至会夺取并卖掉抵债劳工的孩子来抵债。这是奴隶制一个功能性的现实,但它与旧奴隶制的差异反映了上文表中列出的七点中的五点。
第一,没有人试图主张对抵债劳工的合法所有权。奴隶在暴力的威胁下被控制,身体经常被锁起来,但没有人声称他或她事实上是财产。
第二,抵债劳工要负责自己维持生活,以降低奴隶主的成本。他们用仅有的几种方式东拼西凑起日常所需:从为奴隶主生产的粮食中节省下来,利用“空闲”时间费尽全力生产食物,或从奴隶主那里得到些食物或金钱。奴隶主为了节省,并不会经常提供生活费用,当抵债劳工不能工作或不再有用时,他们便会切断食物和所有供应。
第三,如果一个抵债劳工因为疾病或受伤而不能工作,或工作不再需要他时,他或她就会被奴隶持有者废弃或处理掉,他对奴隶的生活不负一点责任。奴隶持有者通常持有一份完全欺骗性的法律文件,让抵债劳工在压力下“签署”。这份文件违背了印度现在的几项法律,仅仅依赖几乎从不存在或近十年来不存在的法律,为自己持有抵债劳工的行为辩护,同时宽宥抛弃生病或受伤奴隶的行径。因为它只明确了抵债劳工一方的责任,对于奴隶持有者一方则不置一词。
第四,种族差异并不如旧奴隶制那样严格。如前所述,抵债劳工可能处于比奴隶持有者低的种姓,但这并非惯例,核心的差别在于财富和权力,而非种姓。
第五,新旧奴隶制的重要差异在于抵债劳工生产的利润。在印度,农业抵债劳工不像美国南方的奴隶那样只产生不到5%的利润,而是每年为奴隶持有者创造超过50%的利润。如此高的收益,部分原因是奴隶成本(即预支的小额贷款)低廉,虽是如此,但它也反映了旧式小规模农业的低回报:事实上,现代奴隶制的几乎所有其他形式的利润都要更高。
印度的农业债奴仍然保有旧奴隶制的特征,比如长期持有奴隶。新奴隶制更好的例子是女性被诱骗进“契约”奴隶制,然后被放到泰国从事卖淫。泰国的人口爆炸提供了过剩的潜在奴隶,而快速的经济变革导致新的贫困和绝望。一开始,经常是饭店或工厂工作的许诺将这些女孩从农村骗出来。在这里,没有所谓的种族差异——她们都是被妓院的泰国老板奴役的泰国女孩,他们之间如果有差异的话,也是一方来自城市,一方来自农村。这些女孩可能是被父母卖给了掮客,或是被中介欺骗;一旦她们远离家乡,就会遭受虐待、奴役,然后被卖给妓院老板。妓院老板将这些女孩视为债奴,并告诉她们必须通过卖淫偿还购买的费用和利息。他们经常利用契约的法律诡计,列出一些毫不相关的工作,如工厂工作,但那通常也不是必需的。债务和利息的计算毫无疑问由妓院老板说了算,他们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随意操纵。通过这样的诡计,他们想控制女孩多久就多久,并且不需要明示任何法律所有权。妓院老板不得不为女孩提供食物,好让她们更好看,但是如果她生病、受伤或是太老,便会被丢弃。在今天的泰国,常常是如果女孩检查出HIV阳性,就会被丢弃。
契约债奴的形式一本万利,一个12—15岁的女孩可以用800—2000美元买来,妓院经营和女孩伙食的费用相当低,年利润却经常高达800%。这样的回报在一个女孩身上可以持续3—6年。这之后,尤其是她如果生病或HIV阳性,就会被像垃圾一样扔掉。
新奴隶制的诸形式
用齐整的分类将新奴隶制记录在纸上,它看起来清楚而显明。事实上,它与人类之间的任何一种关系一样,扰人的混乱、不稳定、变动不居且令人困惑。我们不能期待只有一种奴隶制,正像我们不能期待只有一种婚姻制度。人类善于发明创造,处事灵活,暴力和剥削的排列组合永无止境。面对奴隶制,我们能做的是减少它的维度,然后试验每一个特定的范例去反对它们。
暴力是重要的维度之一,所有奴隶制的形式都依赖暴力,它把奴隶控制在适当的位置。对某一个奴隶来说,可能只会面对暴力的威胁,但对另一些奴隶来说,威胁会上升为可怕的虐待。被奴役的时间长度是另一个维度,短期奴役是新奴隶制的典型,但这个“短期”可能意味着10周,也可能是10年。再一个维度是奴隶失去对自己生活的控制权的程度和对奴隶持有者不间断的义务。这种义务执行的现实方式差异巨大,饶是如此,我们仍然可以此维度勾勒出奴隶制的三种基本形式:
1.财产奴隶制是最接近旧奴隶制的形式。一个人被俘获、出生于或贩卖进永久的奴役中,并且所有权有所属。奴隶的孩子通常也会被视作财产而被奴隶持有人贩卖。这些奴隶偶尔也会被当成炫耀性消费的物品。这种形式常见于非洲北部、西部和一些阿拉伯国家,但它仅代表当今世界奴隶中的一小部分。我们在第三章会看到毛里塔尼亚的财产奴隶制。
2.债务质役是世界上最常见的奴隶制形式。个人为贷款抵押自己,但服务的性质和年限并不明确,并且工作并不能减少最初的债务,同时债务可以传递给下一代,这样就可以继续奴役其后代;更有甚者,拖欠会受到惩罚,孩子将会被抓走或卖进更长的债务质役中。所有权通常不会被明确宣称,但抵债劳工受到彻底的人身控制。债务奴隶在印度次大陆最常见。我们会在第五章和第六章见到。
3.契约奴隶制展示了现代劳动关系如何被用来隐藏新奴隶制。契约提供就业担保,或是在工作坊,或是在工厂,但当工人们被带到工作场所时,他们发现自己是被奴役了。契约常常被用作诱惑,把人骗进奴隶制之中,同时它也是使得奴隶制看起来合法的方式。如果被提起法律问题,就可以拿出契约,但现实情况是,“契约工人”就是奴隶,被暴力所威胁,缺少任何行动的自由并且一无所得。这种奴隶制迅速增长,如今已是第二大形式。契约奴隶制经常在东南亚、巴西,一些阿拉伯国家和印度次大陆的部分地区见到。我们会在第二章和第四章谈到泰国和巴西的契约奴隶制。
以上几种类型并不互相排斥。契约可以用在财产奴隶身上以掩盖他们的奴役状态。因债务深陷妓院的女孩有时也会有契约明确她们的义务。我们要记住的重点是人们被暴力奴役,并且为剥削的目的违背个人意志。绘制的分类仅仅是帮助我们追寻奴役形式的方式,以弄清如何攻击奴隶制。
另有小部分奴隶落入其他几种易于识别的奴隶制中,他们常常仅限于特定的地理区域或政治局势。一个奴隶制与政治挂钩的好例子,便是我们常说的战争奴隶制;它涵盖了政府支持的奴隶制。今天在缅甸,随处可见政府和军队抓捕并奴役人民。数以万计的男人、女人、孩子被用作建筑规划中的劳动力,或反对其他族群的军事战争中的搬运工。缅甸军政府并未表明它拥有所奴役的人们,事实上它否认奴役过任何人,但美国国务院和人权组织可以确认,为控制大量被奴役的人口,暴力常常被使用。经济利益再一次成为动机:缅甸军政府虽不是为了产生利润,但是为了节约建设中的生产成本和战争中的运输成本。一个重要的工程便是,缅甸的独裁政府同美国优尼科石油公司、法国道达尔石油公司以及泰国国家石油公司合作的天然气管道工程。这三家公司向来在国际和全球互相投资基金中起重要作用。泰国那家公司部分由政府掌控,它被一个共同基金推荐为“家庭”投资。在天然气工程中,成千上万被奴役的工人,包括老人、孕妇、儿童,在枪口下被迫清理土地并在管道旁边修建铁路。(10)战争奴隶制较为特殊:它是由政府导致的奴隶制,然而大多数奴隶制都是由于政府官员受贿产生的。
在加勒比海部分地区和西非,儿童经常被送去或卖去做家政服务。他们有时会被称为“家佣奴隶”。这些孩子的所有权并未被声明,但孩子处在由暴力施行的严苛控制下。被奴役的孩子完成的家政服务,在“维持费”的投资基础上提供了不小的回报。这是文化上允许的处理“多余”孩子的方式,有些孩子会受到良好的对待,但对大部分人来说它是一种持续到成年的奴隶制。(11)
奴隶制也与宗教相关,正如我们会在第六章见到的印度神庙舞女,或者在加纳作为仪式奴隶的儿童。(12)在加纳东南部、多哥、贝宁和尼日利亚西南部,数千名女孩和年轻女性被她们的父母献给当地迷信的祭司。在一个对于西方极为陌生的文化中,这些被奴役的女孩是为了弥补家庭成员犯下的罪,而她们常常被强暴。事实上,这些女孩可能正是强暴的产物,奴隶制被视作取悦诸神的方式,以宽恕她们的男性亲人犯下的种种罪行。一个女孩,并且必须是处女,会在她10岁时被送给当地祭司做奴隶,然后女孩需要陪着祭司——做饭、清洁、耕作,并提供性服侍——直到祭司放了她,通常是在她生了几个孩子之后。到那时,这个奴隶家庭必须提供另一个年轻女孩取代她。加纳的宪法禁止奴隶制,但村民和祭司通过宗教的理由在实践中使奴隶制合法化。
从上述案例可以看到,奴隶制呈现多种形式,更有甚者,它几乎可以在任何一个国家被找到。英国一个最近的调查发现,在伯明翰和曼彻斯特有年轻女孩被控制在奴隶制中,并被强迫去卖淫。(13)在伦敦、巴黎受奴役的家庭工人被发现和解救。美国也发现雇农被锁在营房中,并在武装守卫监视下如田间奴隶般去工作。被奴役的泰国和菲律宾妇女从纽约、西雅图和洛杉矶的妓院中被解救出来。(14)这个列举可以一直持续,几乎所有奴隶制不可能存在的国家,在其边境线内都能找到奴隶——但是必须强调的是,相较于印度次大陆和远东地区,这不过是九牛一毛。重要的是,奴隶提供了大量的劳动力,支撑着我们所依赖的全球经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