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媭考
屈原在他的代表作《离骚》中写道:“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女媭能以娇嗔之貌,反复责备屈原,可谓不凡。此乃何许人也?史无记载,屈原亦未为其阐明身份。自王逸以降,一千八百余年,考证颇多,归纳起来可分为“人”、“巫”两大类。
先说以女媭为巫者,周拱辰在《离骚拾细》中据《汉书·广陵厉王胥传》“胥迎女巫李女媭,使下神祝诅”(师古曰:“女媭者,巫之名也”)考证女媭为巫,乃灵氛、占卜一类人物。此说有两点无法解释。一为李女媭比屈女媭后两百余年,怎么能说李女媭是巫,早她两百余年的屈女媭就一定是巫呢?二来我们不妨看看两位女媭说的话,屈女媭在《离骚》中说:“鲧婞直以亡身兮,终然殀乎羽之野。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纷独有此姱节。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这都是说人话,举人事,用以劝导屈原。再看《汉书·广陵厉王胥传》中李女媭说的话:“孝武帝下我,左右皆服,言吾必令胥为天子。”于是“胥多赐女媭钱”。这个李女媭为胥实现企图篡国的野心而装神弄鬼,竟自称武帝神降,以恐吓左右,从而得到胥的奖赏。李女媭助纣为虐,岂能与屈女媭相提并论呢?由此可见屈女媭绝不是巫。
主女媭为人者历来颇多,但究竟是屈原的什么人呢?则又众说纷纭,大约有以下几种:
屈原秭。主此说者以王逸首,他引贾侍中说:“楚人谓姊为媭。”故在《楚辞章句》中曰:“女媭,屈原姊也。”其实这也很难说通。屈原带这么一个老姐姐流离他乡,简直不可思议。况且从广义上说“媭”乃女性的泛称,姊和妹都可以称媭。《说文》曰:“媭,女字也。”张凤翼《文选篡注》也云:“媭者女人通称。”吕后的妹妹不是称吕媭吗?上面提到的李女媭,实际也就是为巫的李氏女子,为什么到屈原的份上就一定是姐姐呢?
屈原妾。明代汪媛《楚辞集解》说:“媭者贱妾之称,以比党人也。”后人用《周易·归妹》“归妹以媭”为此说作解,认为“媭”与“嬬”通,《广雅·释亲》“妻谓之嬬”,又引《说文》:“古妾必幼于妻,别称小妻,故可曰媭。”姑且不论“媭”、“嬬”是否可通,单就“归妹以媭”来说,这“媭”是指姐姐,是使用的狭义。卦辞的全文是:“归妹以媭,反归以娣。”“这是说本来应该姐姐出嫁,却弄成了妹妹出嫁,就错乱颠倒了……”(49)所以用“归妹以媭”来释“媭”为“妾”是说不通的。
屈原侍女。首倡此说者乃郭沬若先生,他说:“女媭可以释为屈原的侍女,‘婵媛’为其名。”所以他在编写《屈原》这部大型历史剧时,塑造了一个侍女名婵娟的形像,很能为世人接受。但是窃以为,她只能作为一个艺术形象在舞台或银幕上存在,却不能作为一个历史人物在史册中存在。其一,郭老编的这部戏,是写的屈原在郢都这段时间,写到婵娟误饮詹尹欲害屈原的毒酒身亡,屈原听了卫士的劝告,决定出走汉北就戛然而止。这之前,屈原是楚国的“左徒”或“三闾大夫”,有侍女是可能的。但他写《离骚》时已是流放多年的布衣公民,到汨罗已是“形容憔悴”,基本生活都已十分艰难,岂能还有侍女?何况剧中的婵娟已经饮酒身亡,屈原写《离骚》和《离骚》中女媭讲这段话时,已是此后多年的事了。其二,郭老在否定女媭为屈原姊或妹说时写道:“因为《离骚》是屈原晚年62岁的作品,在那时候不应该还有老姊和老妹陪着他过窜逐的生活。”(50)既然老姊老妹都不可能陪着他过窜逐生活,那侍女怎能陪着他过窜逐的生活呢?况且本身生活已是“窜逐”,还能养得起侍女吗?所以,我觉得侍女说作为一个学术观点也是不能成立的。
屈原母。龚维英先生认为“媭”即“姊”,而“姊”或“姐”可释为母。他举《四朝见闻录》中宋高宗赵构称母韦太后为“大姊姊”为例,又说:“蜀谓母曰姐……然则,《离骚》的‘女媭’岂不就是‘媭母’也即‘妈妈’的同义语吗?”(51)龚先生这一高见实在不敢苟同。宋高宗赵构与屈原已相去一千四百余年,岂能做例证。况且这种称母为“大姊姊”的现象,也是极其个别的。它的产生背景一是年龄相近的后母,二是自幼牙牙学语时为旁人所教唆,及至成年已约定俗成,无法改变。至于“蜀俗谓母曰姐”就更不能作佐证了,蜀俗岂能套楚风?
此外,还有李嘉言先生的“女媭为星宿”说。(52)游国恩先生的“类似师傅保姆之类”与屈原“有相当关系的老太婆”说(53)等,似乎都欠妥当。那么,女媭究竟是屈原的什么人呢?笔者觉得汨罗江畔民间传说为屈原的女儿倒是可信的,约有四大原因。
一、“媭”是古时少女的泛称
“媭”在战国秦汉时意为处女。这一点萧兵先生论证得最为清楚,他说:“至于处女为什么称‘媭’,笔者原来有一个假设。古无偏旁,媭即须。《说文》卷九,‘须’面毛也,从页从彡。须在男人面上就是胡须,在女人脸上只是汗毛。我国民俗:姑娘结婚前夕必须用线把脸上的汗毛绞去……称为‘绞脸’、‘开脸’……所以,未开脸者就是处女,女媭就是‘女’而有‘媭’……女媭,须女也者,黄毛丫头者也。”(54)这一推断很合理,可惜萧兵先生论证来论证去,却把《离骚》里的这位“黄毛丫头”论证成“很可能是一位美神兼星神,是‘天女’或‘媭女星’的化身”,“决不会是一个现实人物,而只能是可能有现实基础的高空星神”。把她归纳成太平洋“日神文化”的太阳崇拜系统里的一位太阳处女神。《离骚》里写到很多人物,有人、有巫,各自的语言不同,女媭的这段话有“婵媛”之人态,“詈詈”之人声,凿凿之人事,不是巫的语言,也不是神的语言,既不是神和巫,又不是老处女——“姊”或“妹”,那么屈原身边这位“黄毛丫头”是屈原的什么人呢?只能是屈原的女儿。笔者也有一个假设:屈原被逐出郢时,绝不会是孑然一身,应该是有妻室子女的。《长沙府志》就称屈原有子。我想这绝不是毫无根据的记载,屈原出郢时约四十多岁,有子是可能的,或者夭折在途亦未可知。桃江县就有绣英墓,据传绣英就是屈原的女儿,跟随屈原流放途中死于桃江,就地而葬。屈原在长期的流徙中,其亲人可能失的失、死的死,到汨罗时,恐怕就只剩唯一的亲人——女儿女媭了。为了照料为国为民“形容憔悴”的父亲,女媭始终未嫁,而且在思想感情上与屈原息息相通。屈原对这位唯一的亲人更是无限的爱之、痛之,且谆谆教之,使她具有丰富的知识,能用历史典故来劝说屈原,也正因为如此,她才能在屈原面前娇嗔指责,而屈原并不迁怒。
二、“媭”在南楚方言中又是女儿的代词
“媭”普通话的读音xū,楚地方言则读xī,汨罗江一带土语称未婚女子为“妹”,并在“妹”字后面加短促的“仄”字,称未婚女子为“妹仄”,称别人的未婚女儿为“妹崽”。未婚男孩为“伢崽”。又称自己的爱女为“妹lī”,这里“女”、“妹”同义。这种情况在先秦也有先例,如上文提到的《周易·归妹》中的“归妹”即是嫁女,这里的“妹”就是指未婚的少女。在这种情况下,“女媭”即“妹媭”,“媭(xī)”与“妹lī”的“lī”一声之转。因为是小范围的方言,在汉字中找不到“lī”这个字,先秦时又没有拼音,只好用“媭”字代替,于是“女媭”即“妹媭“,“妹媭”即“妹lī”,妹lī就是女儿也就不奇怪了。《诗》孔疏引郑注“屈原之妹名女媭”,多把“妹”释为“妹妹”,我看应从方言的角度理解为“女儿”。“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即“我那未出嫁的女儿,一边撒娇,一边安慰和责备我”。“女媭”并不是作名字使用,而是“女儿”的通称。南楚一带十里三音,同一个字,甲地与乙地不仅读音不同,有时意义甚至相差很远。比如“爹”一般是指父亲,在汨罗江一带不读diē而读diā,是指爷爷,由父亲变成了父亲的父亲。而称父亲为“爷”,却又不读yé而读yá,“我的yá老子”即我的父亲,爷爷又变成了父亲。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由此及彼,“妹”变成“女儿”也就不足为怪了。由于这是一种流行地区并不广泛的方言,所以并不见诸典籍,只能用来解释特定环境中的特定语言、特定含义罢了。
三、女媭的“詈”言是女儿对父亲的劝慰之语
“詈”字究竟如何解释,是考证女媭身份的又一个重要环节。《说文》:“詈,骂也,从网从言,网罪人。”“骂,詈也。”许慎把这两个字互为注释,说明詈即骂,骂即詈。其实,骂和詈的意义是有区别的。《韵会》:“正斥曰骂,旁及曰詈。”骂是严厉直接的斥责,詈是亲慰婉曲的告诫。女媭这段话,是以历史的教训为鉴,用比喻的手法反复地劝导屈原放弃自己的理想和追求,同轨于世俗。以求安身立命,都是“旁及”之词,非爱己者焉能出此劝慰之语,那里有半点“正斥”的痕迹呢?刘德重在《楚辞注释·离骚》中说:“寻绎下文语气,当以‘詈’为是。”即以“旁及”为是。游国恩在《楚辞纂义》中也云:“申申其詈予,即其相慰之语也。”王夫之也只是说:“詈,责也。”(55)所谓责,充其量也不过是责备而已。女儿对父亲是不能“重骂”的,但婉曲劝告,甚至责备几句,却是顺其自然,合情合理的。
四、汨罗江畔民间传说女媭是屈原的女儿
罗含《湘中记》载:“屈潭之左玉笥山,屈平之放栖于此。”唐沈亚之《屈原外传》亦载:“原因栖玉笥山作《九歌》。”玉笥山在汨罗江下游的北岸,面积不过一平方公里,临江而立。屈原在这里居住了相当长的时间,完成了光辉著作《离骚》、《九歌》和《九章》中的部分篇章,并在这一带留下了众多的遗迹和许许多多的传说,其中就有关于女媭的,这里略举一二,或许能为本文作一些佐证。
望爷(yá)墩:玉笥山南沿,有一个几十平方米的三角形土墩,临江屹立,视野开阔,相传屈原外出,每日薄暮,女媭即立墩上盼父归来,后人遂命此处为望爷(yá)墩。
葬爷(yá)坟:据传屈原投江,十日方浮,女媭葬之于离玉笥山东侧约十余里的汨罗山上,又用罗裙从山下兜土,在仙人的协助下筑起了十一座疑冢。
绣花墩:玉笥山南沿,望爷(yá)墩东侧隔坑相峙有一土墩,传说女媭葬父归来,每日端坐墩上,遥望十余里之外的屈原墓,含泪为父绣像,乡人遂命此处为绣花墩。
剪刀池和女祠:传说女媭绣完父像后,持剪至山后一池塘自刎殉父。乡人即命此处为剪刀池。为纪念女媭,乡人在望爷(yá)墩和绣花墩北侧建庙名女媭祠,内塑女媭像,满脸悲切,撩裙兜土,款款而行,直至“文革”方毁。这些传说都言女媭为屈原女儿。
当然,民间故事不能作为史料,但是剔除其中人们因为自身的好恶而加入的褒贬描述和因之而附会进去的神话部分,还是可以窥见其历史面貌之一斑的。但是人们要问,秭归的民间传说,皆言女媭为屈原的姐姐,这是为什么?我觉得是故事产生的时间先后和来源不同所致。秭归的传说,并不是最原始的传说,原因有三。其一,屈原晚年流放,并没有回秭归,即使屈原真是秭归人(笔者对此尚存质疑),自他赴郢任职以后,就一直没有回过秭归,至少至今没有发现这方面的史料,当然不可能有晚年的传说;其二,从时间上推算,屈原离秭归赴郢时,女媭尚未出世;其三,秭归的许多传说,我认为都是从王逸的《楚辞章句》和郦道元的《水经注》等著作中派生出来的,它的形成土壤,不是原始生活,而是文人们的学术观点,其形成时间,也大大地晚于汨罗江一带的传说。屈原在汨罗生活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汨罗江一带关于屈原和女媭的传说,基本上是源于生活的,其可信度高于秭归流传的一些故事。
女归葬推测:
作这个推测之前,先要阐述一下汨罗山屈原墓。前文所述汨罗山(后人为纪念女媭兜土葬父而改称烈女岭)屈原墓十二疑冢,距屈原晚年居住的玉笥山约十五华里左右。屈原为什么要葬这么远呢?原来在汨罗山以南,隔江有一座古城——古罗子国城,“罗子国是商代中叶芈部落的一个分支,和荆楚同祖……,为楚所灭,将其遗民迁于枝江,后又迁至湖南汨罗”。(56)楚、罗、屈实际是一个家族。张中一同志认为汨罗山是“楚人与罗人共同的墓地”。(57)既然汨罗山是楚人与罗人共同的墓地,屈原和罗贵族又是一个家族,那屈原归葬汨罗山则是顺理成章的了。(58)近年来考古工作者在玉笥山以西约一华里的乌龟山上,发现了一座大型墓葬,经探测,确定为战国晚期墓,墓主是谁呢?没有记载,笔者推测这就是女媭墓。
其原因有二。一为清《湘阴县图志·山志》载:“玉笥山其西姊归山”,原是为纪念女媭而命名的。古代没有墓碑,限于考古水平,人们还没有认识到它是一座墓,观其外貌像乌龟,且“乌龟”、“姊归”一音之差,慢慢地叫成乌龟山了,其实方志上全无乌龟山的记载,这说明这座墓和屈原有着密切的关系。二是楚地习俗,女子生不能进祠参祭,成年不能入谱,死不能归葬本族祖坟地。女媭未嫁,无夫家可归,又不能归葬汨罗山楚、罗家族墓地。于是,人们出于对她的尊敬,仍给她一块风水宝地,并给予丰棺大葬——在离她自刎殉父处仅一箭之远的地方给她筑了一座庞大的坟墓。秦、汉两代,这一带再没有出现过贵族、名人,所以,这里成了一座孤零零的大型战国墓,附近没有一座同时代的大型墓。如果这一推测能够得到证实,将更能说明女媭乃屈原的女儿这一身份。因为如果是巫、妾,人们是不会给她这么丰厚的葬制的,是屈原母又应该归葬汨罗山楚、罗家族墓地。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女媭是屈原钟爱的女儿,正确与否,愿就教于大方之家。
(载《求索》1990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