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没有人是完美的
一
乔·布朗（Joe E.Brown）永垂影史，仅仅因为他的一句台词。这个长着一张鸭子嘴的小个子小眼睛中年男人在玛丽莲·梦露（Marilyn Monroe）的万丈光芒里，居然从容夺走了《热情如火》（Some Like It Hot,1959）的最后光荣：影片的终极高潮是他，不是梦露，不是柯蒂斯（Tony Curtis），也不是莱蒙（Jack Lemmon）创造的。
《热情如火》，比利·怀德（Billy Wilder）漫长而伟大的导演生涯中的巅峰之作，曾经入选“奥斯卡最愚蠢的十大罪状”，因为好莱坞大腕们当年拒绝了它入围最佳影片，而半个世纪后，此片被选为美国历史上的最好喜剧。
《热情如火》的故事并不复杂，妙不可言的是它的无数细节。影片讲述两个潦倒的乐手乔（柯蒂斯扮演）和杰瑞（莱蒙扮演），在20世纪20年代芝加哥禁酒期间，因目睹了黑道火并，沦为黑帮追杀对象。两人走投无路，易装加入了女子乐团，一个取名约瑟芬，一个唤作黛芙妮，在那里他们碰到并爱上了亲爱的甜妞凯特（梦露扮演）。随着梦露的出现，影片开头部分所精心营造的黑帮片气氛烟消云散，春情颠荡的芳人乐团带着两个“欢喜玉玲珑”往迈阿密海滩进发。她们甫到佛罗里达，莱蒙易装的黛芙妮就被百万富翁菲尔汀三世（布朗扮演）瞄上了。同时，乔为了吸引凯特，以加利·格兰特（Cary Grant）为模特，把自己装扮成壳牌汽油公司的继承人，并刻意描述自己的性冷淡症状来勾引她。
梦露千方百计试图治疗柯蒂斯性冷淡的那一场戏真是无限春光在其中，梦露虽然是该穿的都穿了，不该露的都没露，但是她那一身半透明似的夜总会礼服连妇女儿童也一起撩拨了。自然，性冷淡被轻易地治愈了。同时，布朗追莱蒙的戏已经达到白热化，一个是雾头雾脑钟情威猛女郎的百万富翁，一个是气急败坏忍受双重折磨的假女人，两人在夜总会跳探戈的那一段堪称经典中的经典：莱蒙口衔红玫瑰在一个回身时刻把花传给布朗，布朗嘴叼玫瑰再传给莱蒙，一来一去，场面抵死荒谬抵死缠绵；莱蒙的表情又是格外复杂，布朗的一片痴情他无力偿还，心爱的梦露又另有所爱，同时还得不停地告诫自己：“我是女人！我是女人！我是个很恶心的女人！”
影片最后，布朗驾游艇带着梦露、柯蒂斯和莱蒙逃脱黑帮追杀，迎着迈阿密的海风，布朗幸福得像只唐老鸭，他激动地对身边的莱蒙说：“妈妈要你穿她的白纱礼服。”
莱蒙：“奥斯古，我不能穿你妈妈的礼服结婚，我们两个的身材不同。”
布朗：“礼服可以改。”
莱蒙：“不行。奥斯古，老实说吧，我们不能结婚。”他吸一口气，继续：“第一，我不是天生金发。”
布朗：“我不在乎。”
莱蒙：“我的过去不堪回首，我跟萨克斯乐手同居了三年。”
布朗：“我不在乎。”
莱蒙：“我们不会有孩子。”
布朗：“我们可以领养。”
莱蒙：“奥斯古，我是男的。”
布朗：“没有人是完美的。”
二
没有人是完美的。
这句被层层铺垫到波澜壮阔的台词最终成了比利·怀德的签名。霍华德·霍克斯（Howard Hawks）说，因为《热情如火》的结尾台词，以后我们要用这句话，总是不得不跟怀德打一声招呼。
1964年，布莱克·爱德华（Blake Edwards）完成不朽喜剧《粉红豹》（The Pink Panther），这部影片造就的笨探长彼得·谢勒（Peter Sellers）颇有布朗风，他日日夜夜心心意意企望缉拿钻石大盗，完全看不到自己痴爱的老婆就是盗贼的秘密情人。影评人借题发挥，认为爱德华完美地诠释了怀德的旋律：“没有人是完美的。”爱德华听说以后急忙致电怀德，说这句话只属于完美的《热情如火》。
《热情如火》的剧本来自于怀德和他长期合作伙伴戴蒙德（I. A.L.Diamond）的共同创作，影片中处处珠玑。两个男主人公易装以后第一次遭遇梦露，完全昏了头，正受高跟鞋折磨的莱蒙一脸神往地说：“看看人家！看看她是怎么走路的！就像装了弹簧的果冻。”“弹簧果冻”后来成了一个惯有名词，梦露弹簧似的步伐却已走远。
今天，《热情如火》的喜剧圣经地位已无可撼动，不过，当年在这个剧组里工作过的人却是满腹辛酸记忆。在影片中和梦露有最多对手戏的柯蒂斯的一句感叹最有代表性：“和玛丽莲·梦露接吻，就像和希特勒亲热。”50年代末的梦露虽然处于鼎盛时期的纯情性感，但是她的健康和精神状态已经极其糟糕，她变得非常恍惚，简单的一句台词，常常要反复重拍几十次。剧组人员只好在片场各处贴上为她提词的小纸条，来帮助她记忆。比如，其中有一场戏是梦露打开抽屉的镜头，怀德就让摄制人员把梦露的台词贴在抽屉里，但是影片开拍的时候，梦露开错了抽屉。后来导演只好让剧务在所有的抽屉里贴上那一句台词。
40多年后，柯蒂斯回忆说，其实，在影片开拍前，怀德就让他做好思想准备，一旦梦露把台词说对了，就不用重拍了。但很快他发现他的准备远远不够。每次，梦露说台词，他就觉得自己踮着脚尖似的辛苦。不过，他自己也承认，在影片公映以后，他像一个普通观众那样坐在电影院里欣赏梦露的美，他和任何一个男人一样又迅速爱上了她。尤其是，当她无比投入地唱出影片的主题曲《我要你爱我》时，他再次渴望可以把这个猫咪女人抱在怀里，用一生来安慰她。
怀德的灯光水银般地倾泄在梦露身上，把她变成所有人的梦想，同时也把她凄凉的一生变得更加凄凉，这样的女人，上帝后来不忍再造。
三
20世纪50年代末，电影体检还是相当严格的，但比利·怀德却几乎众目睽睽下把一出前卫的性喜剧送到了世界各国的影院。对此，《电影笔记》的见解是很有参考价值的：《热情如火》拍摄期间，电影已经进入了彩色电影时代，梦露的经纪人也曾经规定她只能接拍彩色影片。但是，怀德坚持用黑白拍摄，除了黑白有利于两位反串的男主人公不致在彩色银幕上显得过分浓妆艳抹外，黑白影片显然有效地蒙混了电影检察官，因为黑色和白色在表面上显得比较传统，殊不料，其中陈仓暗度了比利·怀德越轨的心。
快半个世纪了，电影人和影评人至今还在讨论当时的电影纪律委员会怎么会放行梦露的那一身晚礼服。而梦露穿着这身礼服治疗柯蒂斯性冷淡的场景也早成了学院里的教材：梦露俯身吻柯蒂斯，柯蒂斯的脚跷了起来，一边却继续假装性冷淡。接着他如此承认自己的欲望被点燃了：“我的脚趾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有什么人正用慢火烧烤它们。”梦露接着说：“那就让我们再往火里投一根木头吧。”
影片的很多场景都充满了性意味。而更有意思的是，因为布朗最后的一句“没有人是完美的”，莱蒙的性别一下子被悬空了，他既做不回男人，也不再是女人。影片最终定格在布朗的无限宽容和莱蒙的无限迷茫里。怀德的“不怀好意”也一目了然，他自己说，多数的观众抱着观赏主题乐园的心情走进影院看他的电影，但每次，会感觉怪怪地出来。
对此，他和希区柯克的态度惊人地相似：“美国电影观众平均智商是12岁。”为这句话，这个生于维也纳的欧洲人得罪了很多电影人。好莱坞的家长路易·梅耶就说：“比利该挨马鞭！”但是这个弗洛伊德的同乡人是傲慢的。30年代刚到好莱坞的时候，他为米切尔·雷森（Mitchell Leisen）、霍克斯，以及他自己的偶像刘别谦（Ernst Lubitsch）写剧本，但是他越来越厌倦自己的剧本被改得面目全非。40年代初，他就自己编剧自己导演。接着的40年里，他导演了25部作品。1998年，美国电影学会评选了“百年百大美国电影”，怀德一人独占四席，包括《双重赔偿》（Double Indemnity,1944），《日落大道》（Sunset Blvd.，1950），《热情如火》和《公寓春光》（The Apartment,1960）。不过，就像怀德自己说的，好莱坞给他发再多的奖杯，他对洛杉矶的好感都不会增加。
算起来，怀德前前后后开罪过的人可以让他死好几次。因为《外交事务》（A Foreign Affair,1948），美国议会想结束他的电影生涯；因为《吻我，笨蛋！》（Kiss Me,Stupid,1964），宗教领袖们商量把他赶出美国；而《日落大道》更是把当时的整个好莱坞都得罪了。不过呢，这个长着一张青蛙脸的狡猾的维也纳人却每次都活了下来，所以，雷蒙·钱德勒（Raymond Chandler）讽刺他说：不用担心，怀德先生最后会跟好莱坞协商好的。
安德鲁·撒里斯（Andrew Sarris）说过一句著名的话：“比利太怀疑人生了，他连自己的怀疑主义也怀疑。”所以，怀德不会像他同辈的欧洲新浪潮大师们往美国人伤口中撒盐，他喜欢让美国人笑着看到生活其实是，多么让人怀疑。
今年3月，比利·怀德以97岁的高龄迁出人间，许多美国人的反应是：啊，原来比利·怀德还活着。他的电影在经典榜上存在了半个世纪了，而他的后代只能拙劣地模仿他拍一些《当哈利遇上莎莉》、《麻雀变凤凰》之类的神经喜剧，再没有“不完美的人”，再没有比利·怀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