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月当花:刘心武作品精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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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惜别老罗

老罗,我的一个平民朋友,从家乡来北京几年了,换过几种工作,从前年起在火车站附近一家餐馆打工。凡是营业时间,都站在卫生间外的洗手池旁,按照老板要求,给上完卫生间的男女客人递擦手纸,并至少要每一小时,趁里面没人的时候,轮流进男女卫生间去打扫卫生。他跟我说,女客大都不接他递过去的纸,也很少使用电动烘干机,而是用自己带的擦手纸或手绢解决问题,女用卫生间打扫起来也比较容易。男客们则即使烘干了手,也都愿意接他递过去的纸,不过经常是用来擤鼻涕。男用卫生间打扫起来可就麻烦透顶了,因为喝醉了酒,在里头呕吐的实在太多。老罗形容起那情景,使我极其反胃。我跟老罗说,像他这样的服务,是应该给小费的,他可以在洗手池旁,放一只小碟,每到营业时间,自己先把准备好的两元、一元和五角的“引子”搁在里面。老罗说老板开会时说了,谁也不许收小费,如果有客人给了小费,必须上交。

一大早,以及午、晚两次营业之间,老板还安排老罗打扫餐馆外面的停车场。人们都说北京秋天最好,老罗却最怕秋天,因为停车场两边的大杨树总要掉一季的叶子,每回他清扫起来都非常吃力,有时这边还没清扫干净,营业时间已经到了,老板巡视时发现卫生间门外洗手池边没有他,便会扯开嗓门喊他,搞得他跑动起来脚底下打绊儿。

那餐馆给打工者吃的,分成三等,厨师、配菜的,可以自己做来吃,只是别太过分就行。收银员、采购员、领班,允许分吃从餐厅、包房里撤出的剩菜。餐厅服务小姐、洗碗的以及老罗,则只能吃大锅熬菜,里面很少有肉。有一回,厨房里一只龟死了,厨师不敢做给客人吃,报告老板,让老罗去扔掉。老罗舍不得扔,餐馆打烊后,封火前跟厨师打了招呼,自己炖来吃了,吃的时候也没觉得味美,也没感到恶心,但第二天身上好几个部位就都爆出了肿块,奇痒难熬。在那餐馆打工是不给休息日的,每月工资先是300元,后来涨到350元。老罗把挣到手的钱全折叠在一起,用两根橡皮筋箍得紧紧的,搁在裤腰上的一个皮制烟袋盒里,晚上睡觉,把裤子连同那烟袋盒压在枕头底下。那摞钱也不是越来越厚,因为每隔一个时期,他就请假去趟邮局,给他老婆寄回一笔钱去。去邮局的假,至多两个钟头,老板当然批准。因为吃死龟身上肿出怪东西,老罗不得不上医院看病,老板大发善心,准了他一整天的假。老罗去了医院,花了挂号费,可是他舍不得花钱买医生开的药,跑到我家找我,说是看看我家有没有现成的药。我一听、一看,马上把他领回那医院,给他买下那些药,再把他带回家。口服的,立即让他开始吞服;外敷的,就给他用药棉敷上。他憨憨地跟我道谢,说:“可怎么报答你?”我说:“你又来了,我们既然交了朋友,说这些岂不见外了?”后来我们下楼到一家小饭馆吃饭,怕他喝了含酒精的东西不利治疗,就没像以往那样要四两“二锅头”,菜也不敢点辣的,主菜是糖醋里脊。吃完了我才想到醋恐怕也是不利于内毒发散的,后悔没点红烧排骨。因为有一整天的假,老罗越来越觉得是因祸得福——我们两个同龄人吃完饭后又在护城河边遛弯儿,边遛边聊,十分尽兴。我特别喜欢他讲农村里的种种人和事,二十多年前的故事大体都跟饿肚子有关,近十年的则大体都是吃饱了生出的怪事情,那生动的内容是我从印刷品和互联网上获取不到的。他呢,则喜欢我讲些科学技术方面的事情,其实我也是一知半解,比如为什么电视能播出那么多节目,电话,特别是手机为什么能让老远的人听见声音,等等。我很怕我讲得并不对,他回家后再讲给晚辈听,以讹传讹。

老罗身上起的肿块没多久就完全消失了。但那家餐馆换了老板,新老板认为根本不需要派一个人专门负责看管、清扫卫生间,就把老罗辞了。老罗找到我,不甘心就此回家,他说给独孙的教育费还没有攒够,还想在城里挣钱。我想起来以前的一个邻居,相处得不错的,也在开餐馆,而且生意很红火,前些天来过电话,邀我去他新辟的分店同喜尝新。我那天虽然没去,想来我的面子还是会给的,于是当着老罗给那位姓李的老板打了电话,让他尽量收留老罗,他果然立刻应承了,让老罗第二天去报到。我对老罗说:“你可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啊!”

没有想到的是,半个多月后,老罗来找我,说是对不起我,他实在不想干了。这家餐馆的李老板安排老罗洗碗兼打扫院落卫生,不能说比以前累,而且一个月还给三天休假,但是,每月工资只有270元,还说定每月工资要暂扣50元不发,为的是防止雇员领工资以后忽然不辞而别。李老板还规定,作为洗碗工,老罗必须花50元买下他给的白大褂当工作服——尽管老罗自己有一件还能穿的半旧大褂。那厨房里总是非常热,洗碗却只能用冷水,而洗涤剂严格规定用量——每天三餐至多只许用一瓶,这样,生意越红火,老罗洗碗就越吃力,最后没了洗涤剂也很难把油腻洗净。李老板给雇员吃的饭菜倒不分等,都一样,油水稍大,但规定一律要在厨房里站着吃,即使餐厅打烊了也不能到客堂里坐着吃。厨房里不设座椅板凳,唯一的一只高脚凳是给厨师长工作用的,也只有他闲下来时可以坐在上面休息。李老板没给老罗安排宿舍,晚上老罗和另两个雇员就在餐厅里各用六张餐椅拼起来当床睡,那西洋风味的座椅上挖有凹槽,坐时屁股舒服,当床睡腰身可就难受极了。最让老罗难以接受的,是李老板要求他自费一次性办理一年的暂住证、上岗证、卫生合格证,合起来约三百元。老罗提出来先办半年的行不行?老板说:“要签合同就签一年,半年你就走人。”我提出来支援老罗三百元办齐那一年的三证,劝他尽量还是留下来,还说我打电话给李老板,在某些问题上给他求求情,看能否改进一下工作与居住条件,老罗却摆手说:“算了。替他细想,若不是这样行事,他那生意怎么能发达,开了一家又添一家?”又说:“真的,我这几天觉得自己老了,做不动了,我还是回家去吧。”

老罗真的要回家了。他来告别那天,递给我一张浸着他汗味的纸条,上头写着他家的地址,好长啊,先是省,然后是市,再后是区,区后是镇,镇后是乡,乡后是村,村后呢,写的是“二社”,我说怎么会叫“社”呢?应该是“二组”吧?他说要么写“二队”,反正到了那最后一个字,怎么写都无所谓,肯定收得到了。他要我多给他写信,别怕他多花钱。我明白,他们那个“社”或者“队”或者“组”或者不管叫什么的管事的人,让邮递员把所有人的邮件都先放在那里,收件人去取时,一般信函要交他两毛钱,汇款单则要交五毛。老罗说:“你写来吧,我一个月花一块钱也愿意。别怕我认不全,我孙儿念到第九册了,他能读给我听。”

我没有去送老罗。但我记得他搭乘的那趟车开车的时间,老罗买的硬座,要三十多个小时才能到达省城。我坐在书房电脑前,电脑上显示的时间告诉我老罗坐的那趟车开出北京了,我觉得心里出现了一大块空白。我从电脑桌抽屉里取出一张照片,那是我和老罗在护城河边的合影。儿子给我们拍照那天,河边玩耍的人很多,照片上除了我和老罗,身后左右还有些别人的身影。记得老罗拿到照片后说:“啊呀,怎么净是些野人啊!”他们那地方把陌生人称作野人,并无谩骂的意味,但相对来说,我于他而言,不是野人而是亲朋了。越来越远去的老罗啊,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聚?人生苦短,真情难觅,而我们确实也都老了,磨砺得粗糙硬冷的灵魂,如何维系住那一缕超越功利荣辱的心线?

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