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女书法家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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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庭芳

“阿姐的草书越写越好,下笔如一帘风雨,强劲出于自然,娟好似裹云彩,真神了”,看着素笺,郗愔赞不绝口,又吐出一句,“莫不真是仙女下凡。”

“对,阿姐就是仙女,她是‘女中笔仙’吧”,郗昙拍手大笑。

那位阿姐不是别人,她与书坛王氏王朝两位台柱人物紧紧勾连在一起。她是书圣的夫人、亚圣的生母。

她,姓郗,名璇。

几十年前(离郗璇归道山1700年左右),《郗氏墓志》(砖石上刻的文字则为《郗氏之墓识》,下简称《墓识》,“识”和“志”均为埋在地下,作为死者埋葬之处标记的石刻文字,早期或称“识”,或不署标题,待定型后,才有“志”的称谓)现身,几经转辗,归绍兴张笑荣先生,今为会稽金石博物馆(馆址在绍兴市越城区鉴湖镇坡塘村)镇馆之宝。

郗璇,正史无传,文人的著录也仅一鳞半爪。《墓识》的横空出世,弥补了正史的缺失,让后人从实物中见到郗夫人真实的几个断面。

郗氏,祖籍高平金乡(今属山东省),为当地大族。郗璇的父亲郗鉴是东晋重臣、地方镇守大员。她排行老二,长姐在西晋末年的战乱中失散,下面有郗愔、郗昙两个弟弟,还有两个妹妹。

当年,郗鉴为二女儿选女婿,选中的是东床袒腹婿。

到南京乌衣巷王家大院择婿的郗鉴门生,看到的王家子弟,一个个都是容貌姣好、衣着光鲜的美少年,有的脸上还涂上了脂、抹上了粉,香气四溢。只有一个少年郎,敞开衣襟,露出肚皮,斜倚在东边的榻上,旁若无人地抓起几上的食物,一通大嚼。

回到郗府,向郗尚书作了如实的汇报。不料,郗鉴兴奋得大喊一声:这正是我的好女婿。

一番打听,才确定这位公子是王家四房的羲之少爷,正是郗鉴心目中认定的首位人选。

郗鉴择婿,自有考虑:王氏家族的首脑人物王导,是元帝渡江的首倡者,东晋王朝的台柱。新王朝是王(王氏)与马(司马氏)共天下的时代。能与王家联姻,强化了政治同盟。王羲之的祖母与晋元帝母亲夏侯太妃是姐妹,羲之这房与晋皇室关系尤为亲近。而羲之父王旷早年战败失联,羲之家孤儿寡母势单力薄,是强干中的弱枝。选择羲之,能多得实惠,少些窘迫,政治因素成了首位条件。

继春秋战国后,魏晋南北朝又一次掀开思想解放的大幕,崇尚自然为社会认同的核心价值观。羲之郎君袒腹而食传奇性的一幕,拨动了郗尚书人生价值观的那根弦。

郗夫人父亲郗鉴《灾祸帖》

当时,贵族阶层热衷于服用补药——五石散。主要成份为石琉黄、白石英、紫石英、石钟乳、赤石脂,热性强烈,服药以后,先是躁热不堪,继而畏寒畏冷。热时必须吃冷食,或用热水浇身,唯一的热食是酒。还要行走,叫“行散”,让药力发散,否则,有生命危险。羲之举动,也许正是服药后必须采取的应急措施。不说他蔑视礼节,不媚权贵,至少顺应了自然,懂得如何服药。郗鉴欣赏的就是这种时尚。

一段门当户对的政治联姻,殊不料却天作地合了一对嘉耦,成就了书圣,也诞育了亚圣,翻开了中国书法史光彩夺目的一页。

羲之二十一二岁和郗璇结为夫妇,56岁那年(晋穆帝升平二年)四月初七(358年5月31日)郗夫人去世,他们共同生活了三十余年。同年五月廿八日(7月22日),郗氏葬于会稽山阴南乡离上里□□(以下两字已湮)(《郗氏墓识》)。

三十余年,弹指一刹,对王羲之夫妇来说是两情相悦、幸福美满的记忆。羲之晚年给好友益州周刺史信中,说到自己有七子一女(据《墓识》,应为八子,长子缺名,可能未及起名就夭折了。自次子玄之起,后三子的字分别为“仲思”、“叔平”、“季文”,则在情理之中,因为符合中国古代兄弟间以“伯、仲、叔、季”表示排列次序的习俗),而且颇为得意地解说了一句:“皆同生”(都是同一母亲所生),夫妻感情笃好,溢于辞语(《十七帖·与周益州》)。

郗夫人操劳家务、相夫教子,贤惠又明智、睿知又大器。羲之和小舅子郗昙特投缘,不知何故,他的儿子们却和舅舅闹起矛盾;也许,就是世家大族中说不明道不清的利害冲突。他们傲慢又冷淡,最后还导致了献之与表姐(郗昙之女)婚姻的破裂。当然,这是后话,还是羲之夫妇百年以后的事了。郗氏在世时,曾劝慰两个弟弟:既然王家对谢家恭敬有加,对你们不过平平罢了。你俩要和王家保持距离,不要走得太近,自寻烦恼。郗夫人协调夫家和娘家的关系,节制冷静,是明智之举。刘宋时的刘义庆在《世说新语》里记录了这件事,并把郗夫人归于“贤媛”一类。

谢安《中郎帖》(传为南宋绍兴御书院摹本)

贤慧是内掌门人稳定大家族的一个重要平衡点,羲之夫妇生活的和美,还有更甚于此者:志同道合是他们婚姻的基础。

先秦的贵族制度瓦解以后,秦汉君主专制开始占主导地位。然后,贵族的势力还不时抗争,魏晋南北朝又成了贵族制度角逐的战场。东晋是世家大族人才辈出的时代,民间有“一马(司马氏)、二王、三谢、四庾、五桓、六郗”的说法。在六大家族中,王、郗占了两个席位。

这些世家大族有权有势,有钱财也有时间,家庭的文化底蕴又深长,如王氏家族的祖先是周敬王的太子,传之羲之,已有八九百年的家族文化积累;郗鉴的五世祖是东汉的御史大夫,他们在高平也是世代簪缨。

汉末以来,尤其是曹魏“九品中正制”的推行,世家大族得到了法律的庇护,在政事之闲,出现了专门从事艺事的群体。家庭内传绪代代复加,家庭间的竞争和交流,不断产生新的精英,书画艺术舞台展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后浪推前浪,艺术不断精进。

郗王两氏是当时诸多书画世家中的两大实力派。

东汉张芝收敛章草波磔,融合新兴楷法,创立点画呼应、血脉相连、隔行不断却又字字独立的今草,问世后风靡了几百年,世家大族尽是他的粉丝。据张怀瓘《书断》、窦臮《述书赋》等记载,郗氏家族擅长草书,郗鉴草书古劲刚决、丰茂宏丽又不乏朴野激峻。郗愔承继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以章草和隶书见长,风神疏散,筋骨有余,姿态众多;郗昙下笔重实峻利,有四两拨千斤的能量,意气风发,正气凛然。孙辈的郗超、郗俭之,郗恢或行或草,都为一代名家。郗璇被弟弟誉为“女中笔仙”,绝不是空穴来风。

王羲之《兰亭序》

郗夫人有值得骄傲的丈夫和儿子——王羲之和王献之父子。

魏晋时代,书画之家团队如此庞大、艺术精湛、创新意识强烈,此乃后代封建专制制度下无可比拟之事。

王氏家庭自羲之父辈起,四代中祖孙父子兄弟叔侄舅甥,名留青史的男性书画家,不下二十余人。或隶或楷或草,都得之钟繇,传承家学,为一时所重。西晋末年,百族南渡时,堂伯王导、叔父王廙舍弃了祖宅、田地、家什,独把钟繇《宣示表》、《索靖七月廿六日》帖,缝在衣带中,渡江带到建康(今南京)乌衣巷。这两件书作成为少年羲之临习最爱。王导的行草、王廙的飞白均名垂一时;王廙又善画,晋元帝把他视为渡江以来第一书画家。

羲之和郗璇的婚姻使两大重要的书画世家有了深度的交集,羲之与夫人、岳丈、舅子的交流、切磋,丰富了生活,增强感情,添加情趣,精进了艺术。“在始未有奇殊,不胜庾翼郗愔”(虞和《论书表》)的羲之,强强联手后,在历史的风云际会中,完成了蜕变,独步当世。

王献之《中秋帖》

郗璇助了夫君一臂之力,使之登上中国书坛的巅峰;而她,成为巨星背后的一个伟大女性,其历史作用就不是单纯的一个女书法家的称谓能涵盖的。

魏晋南北朝时期,儒家思想相对削弱,多了些人生价值的自我认定。多元化的政治格局和社会意识形态,使女性能呼吸到较为自由的空气,女性受教育的机会相应增多,聪明才智受到激赏,自身的能量有一定的发挥空间,并得到相应的认同。尤其在文学艺术领域,才女款款而来,世家大族中更是结队联袂,构建了一道亮丽的风景。

王郗家族的夫人们以笔墨抒写才情,自王郗夫妇起,祖孙子侄三代中,有史(或实物)可据的,计有七人:郗夫人“甚工书”(孔元舒《在穷记》)、献之保母李意如“善属文能草书”(《保母砖志》)、羲之子凝之妻谢道蕴有“行草”(唐·韦续《墨薮·九品书》)、羲之堂兄王洽妻荀夫人“善书”、王洽子王珉汪夫人“善书”、郗愔妻傅夫人“善书”(以上均见唐·张怀瓘《书断》)有“正、隶”(唐·韦续《墨薮·九品书》)、献之独女晋安帝皇后王神爱“亦善书”(《书断》)。

七人中,值得大书一笔的,当推谢道韫。

谢道韫是“谢”氏家族的女公子,父亲谢奕,奠定东晋偏安一隅、淝水之战的主帅——谢安是她叔父。

当她还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儿时,一次家宴让她的才情初露头角。

天降大雪,谢安思绪飞扬,顾视周围,向子侄发问:大雪骤下,洋洋洒洒,你们说说,像什么呢?

侄子谢朗应声答道:撒把盐在空中,差不多就是了。

“未若柳絮因风起”,小侄女道韫樱口轻启,吐出了诗句。

雪花轻盈迷离、似有若无的飘渺风致,被小女孩随口一句,勾画得活灵活现,神气跃然。

谢安又高兴又吃惊:这个小女孩的才思当另眼相看了。

从此,无论是高墙深院,还是狭里僻巷,到处传颂着谢家有位乖巧伶俐的女孩儿。称许她有“咏絮才”,这个称谓被后人定格于才女的代称。

因为政治联盟,她进了王家大院,成了二公子凝之的妻子。

在王家,她的书法被公公王羲之看好,得到过赞扬和器重;在王家,她的辩才为小叔子解过围。

献之桀骜不驯,是得理不饶人的主儿。一次与客人论理,却辞穷理屈,下不了台。道韫吩咐丫鬟,对献之说:夫人要为七郎解围。

青绫幕幛,映现着少妇姣好的身影,她端坐着。思辨如江河直泻,机锋随时激起,时而款款,时而侃侃,舌战群儒。一座惊得大眼瞪小眼:莫不是孔明先生再生了。

她,幸福吗?从坊间的传闻看,她的确风光;然而,背后又隐藏着多少委曲和辛酸。

孙恩起兵,攻打会稽,那个身为左将军、会稽内史的丈夫,却拒绝了部下防卫的建议。

王家世代信奉五斗米道,凝之陷得更深。他走进静室,向供奉的教主祈祷。出来后对部属说:教主已派遣鬼兵守护要道,敌兵不攻自破。会稽城在不设防情况下被孙恩占领,凝之丢下谢夫人出逃遭戮杀,还连累了四个儿子一齐遇害。

会稽被围,道韫镇定自若,处理家务,一如往常。待听到丈夫和儿子被杀,命丫环用软轿把她抬到门口。她抽出宝剑,注视前方,一副大将军临阵的架势。不一会,敌兵冲了过来。她挥剑而上,手起刀落,血光冲天,竟一连杀死了好几个壮汉才被俘。敌军要杀幼儿小外孙刘涛,被绳捆索绑的她,大声斥责:“你们要杀的是王家,和姓刘的无关。如果一定要杀小孩子,就把我先杀了。”

辞严义正,说得敌酋也为之动容,放了她们祖孙。

读这段历史,酸苦凄楚、迷茫憋屈充盈而生,挤压着胸臆。我不禁在想,这么一个冰雪聪明、大义刚烈的女儿,怎么就遇上了那样一个愚昧荒唐、颟顸至极的另一半,亏他还是一个因草隶而有名望的艺术家!

她,怨忿吗?认命吗?

诚然,他(她)们有儿女,也有共同的对文学和书法的爱好。然而,在新婚之初,她心里早就横亘着一根刺。

稍后,距道韫生活年代仅半个世纪左右,刘宋皇室的刘义庆在《世说新语》里记录了这位才女的一段轶事,以后被唐房玄龄等人编写的《晋书》采用,其中透露出些许难堪的消息。

道韫嫁到王家,和凝之生活了几天,就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位夫君。回娘家时,脸色很难看。谢安安慰侄女:王家公子,是逸少的儿子,人又长得不错,你心中为什么这么不快乐?道韫忿然回答:

“我们谢家,父辈有您和父亲(谢奕)、叔父(谢石)那样的人物,堂兄弟中封、胡、羯、末(谢歆、谢朗、谢玄、谢川的小名,括号内均为作者按)都是青年才俊。没想到天地之中,竟有王家二少爷这样的人。”

几十年后,凝之的浑噩导致家庭的灭顶之灾。新妇在燕尔之时的感知与鄙视,又是何等的识见。

王谢两大贵戚世家的联婚,好姻缘却如此悲惨闭幕。世人看到的是面上的风光,道韫内心的委曲、心酸、不甘、挣扎,又有谁知?最疼爱她的谢安,以其聪明的心智,即使已有所悟,又能如何呢?

覆巢之后,她寡居会稽,又活了十年。尽管凄风苦雨,但她自强不气馁,活得尊严又出彩。

会稽太守刘柳慕名拜访,她穿戴整齐,素服坐在帐中。谈到家祸,泪水纵横却慷慨激烈。主客对答,思维清晰敏捷,语言流畅明了。当时的道韫,早已过了半百、接近耳顺的老妇人了。刘柳感慨万千,出门就说:真没见过这样的夫人,无论是语言还是神情,都让人从心底钦佩。

当时同郡还有个才女,叫张彤云,嫁进了江南大族顾家,哥哥张玄总认为妹妹胜过谢道韫。有人向和顾王两家都有交往的济尼打听,答语是:王家夫人清朗散淡,有隐士的风韵;顾家女人温婉贤良,一副富家太太的模样。

这是两种不同的气质,在崇尚自然、展示个性的晋代,欣赏的标准倾向于谢夫人。

谢家在书画世家中也独树一帜,道韫堂伯谢尚、父亲谢奕、叔父谢万、谢安,一门精通行草,都是名家。道韫的书作气度不凡,平和中透着大器,清婉又可爱,演绎着人品识见和才学,唐代李嗣真给了她“雍容和雅、芬馥可玩”(《书后品》)的赞语。

才女的书作已不可见,她的诗文有《论语赞》、《泰山吟》、《拟稽中散咏松诗》存世,后人还能一睹华彩。

魏晋时代书画世家中存在过一支女书法家的团队,以卫王郗谢家族而言,时间跨度超越了一个世纪。

女书法家的出现,不是个体家族的现象,有群体的趋向,多个书画世家都有传承雅韵的妇女。

顶级的书画世家内部,夫人女儿们都不甘居落后,无论是才情还是志向,她们都可以和须眉比肩同飞,甚或还有超越的。

家庭内部婆媳、母女、姐妹、姑嫂、妯娌联袂而至,书画世家这道风景线上,有了最璀璨、最绚丽的亮点。

女书家以父、兄、夫为导师,传绪的是家学。而多层的联姻、探讨争鸣、封闭式的内部传承陆续出现了缺口,观念冲撞、风格的互渗使艺术精进,向更高层面拓展。她们的专长是隶行草,尤其是行草,这是时代的印记,也是有异于后代女性书家的最至关一点。

时间殒灭了这些夫人的书作,但埋没不了她们的存在,更阻挡不了她们对后世的影响。当贵族制度已成为明日黄花,依附于其上的书画世家也解体了。但作为文化的一种风韵,还是有吸引力,有向往,也有人愿亲身实践一番。同一家族同一时期几个女性书家登台亮相,也时有所见。如唐宋八家之一的柳宗元的杨夫人、堂姐柳夫人,元代雷机母游夫人、妻危德馨,明代邢侗妹慈静、嫂杨夫人,徐范、徐真木姐妹,清吴贞闺、吴静闺姐妹等,在女性书史上抹下一道光彩,当然规模成就已非昔比。

一场春雨催发了满院的花朵,窗前檐下、栏内槛外、庭前庭后……色彩缤纷、香气四溢,占尽了春光。

花开了,尽管有秋冬的冷寂;来春,还怕不是又一番姹紫嫣红、争艳斗妍的勃勃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