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尼采的扎拉图斯特拉?
——一场哲学争辩(1)
如果一本书让随便某个人感到费解,
这并不构成对于这本书的异议:
也许这正是其作者的意图哩,——
他不想被“随便某个人”理解。
尼采,《快乐的科学》
* * *
[11]敌基督者(Der Antichrist)称尼采的扎拉图斯特拉为一位怀疑者。他进而解释说:“一个精神,如果要欲求伟大、欲求达至伟大的手段,必定得是怀疑者。”《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让世界耳闻、让我们目睹了一位英雄的言行,显然,这位英雄欲求伟大。然而,他的所欲所求是一以贯之的吗?他意欲为“一”(Eins)?他是“一体”(Eins)的吗?敌基督者论及“伟大的激情”,这种伟大的激情作为“其存在的根据和权力”支配着怀疑者,耗用各种信念而不会臣服其下:“它通晓君临之道。”“伟大的激情”通晓君临之道、将怀疑者区别于“信仰者”,这种刻画正切中了那一种激情(Eine Leidenschaft)。尼采曾因自己的哲学信仰而陷入危机,这种刻画也适用于尼采在危机之后尤为强调的“求知的激情”(Leidenschaft der Erkenntniss)。(2)在开始了确切意义上的哲学生活之后,尼采将求知的激情作为标识归于哲人名下。敌基督者让我们注意扎拉图斯特拉的怀疑者面相,深察之下可以看出,怀疑者扎拉图斯特拉实为哲人。(3)然而,这位哲人却有着一位先知的名字。在创造了这个形象的作者的安排之下,无论说什么做什么,[12]他都让人联想起一种新信仰的创始者、一套新秩序的奠基者和一个新统治的立法者。他的名字令人想起一位“来自东方的智者”,他预备像自己的神话先驱一样,再次改变历史,在戏剧的结尾处,他等待着“我们伟大的哈扎尔”降临人间,期待着“我们伟大而遥远的人类王国”,希望着“有朝一日”必将到来的“扎拉图斯特拉的千年王国”。(4)与此相应,就在敌基督者把扎拉图斯特拉称为一位怀疑者之前,他援引了扎拉图斯特拉的话,在那里,(5)扎拉图斯特拉的“门徒”和“救赎者”的门徒相遇,并且扎拉图斯特拉承认,他的血和教士们的血是“相近的”。(6)所以,我们究竟该把扎拉图斯特拉思考为什么?一位哲人还是一位教士?他能满足于理解世界吗?还是以改变世界为出发点和归宿?他被自己的人类之爱所引导吗?他对现实施加报复吗?(7)抑或那在最深处攫住他、在最高处鼓舞他的乃是求知的激情?如果扎拉图斯特拉得同时是这两者,一位先知和一位哲人,那么这出戏剧就要证明,两种身份(Personae)是可以合二为一的,要不然就得展示其矛盾之处。
扎拉图斯特拉是一体还是二元?另有一个问题与这个问题紧密相关,即尼采的《扎拉图斯特拉》是一出悲剧吗?或者在何种程度上是一出仿讽剧(Parodie)?[13]当尼采于1882年把《快乐的科学》最后一条格言题为Incipit tragoedia[悲剧开始了],他预告了一出悲剧,一年之后,这条格言变成了“扎拉图斯特拉的前言”第一部分。在“一部为所有人而又不为任何人[而写]的书”完成之后,他于1887年利用写作《快乐的科学》“第二版前言”的机会,为悲剧预告下了一个评注:“毋庸置疑,Incipit parodia[仿讽开始了]……”尼采把《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作仿讽来构想,这一点确实毋庸置疑。书名指向一位属于另一个时代的人物,光这一点就已经赋予诗作一种“唱反调”的特征。(8)这反调所指向的却不是十七首琐罗亚斯德之歌(Gatha)。(9)向波斯宗教创始人的歌唱致敬,只是真正仿讽的组成部分。仿讽所指向的乃是圣经,指向全本圣经,即路德译本所包括的所有六十六卷,并特别指向四福音书,指向耶稣的生平和学说。因为《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把扎拉图斯特拉描绘成一位真正的反耶稣(Gegen-Jesus)。从第一句话开始,对扎拉图斯特拉的生平和学说的描绘就不断地指向圣经里的救赎者,并处处报以一种胜出的姿态。(10)[14]也正是这种姿态决定了这个名字的选用,因为它指向先于耶稣几百年的一位先知,并且这位先知将“希伯来人”的历史纳入了一个更大的历史之中。在全书中,耶稣是扎拉图斯特拉之外唯一的一个被点名的人物。即便耶稣,也只是在第一卷第21章第26节被点过一次名,在后来谈论他的所有地方,都有意避免提及他的名号,这一做法本身突出了耶稣在这出仿讽剧中所占据的特殊地位。然而,仿讽并没有排除悲剧。数百处明言的指涉、未明言的引用和对照性的关联,都将《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与圣经相联系,通过这些,扎拉图斯特拉对他反讽的对象形成了依赖,同样,将真正的反耶稣这一角色赋予扎拉图斯特拉,对戏剧的主人公也不会毫无反作用。仿讽到了极致,将会使他背上无人可以承受的负担,而这或许正是悲剧的缘由所在。他得在自身中将无法共存者合二为一。二元之为一体。
哲人和先知、悲剧和仿讽,这些概念并没有出现在《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当中。尼采有意进入路德版圣经的语言氛围中去,在重又亲自发声的接下来一本书中,他将盛赞路德版圣经,称之为“德语散文的经典之作”。(11)[15]他那逐句分行的诗篇与路德的诗作甚为相似,他是如此看重这种相似,以致采用了一些并非其风格和笔法的安排与用法,并且只在《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当中:举个既惊人又细微的例子,路德说,上帝sahe[看着],尼采也说,扎拉图斯特拉sahe[看着]。(12)在《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尼采以圣经这本“迄今为止最优秀的德语著作”为榜样,尽可能不使用那些明显的外来词,如剧场(Theater)和神学(Theologie),政治(Politik)和宗教(Religion),或基督教(Christentum)和喜剧(Komödie)。先知表明,作为译者的尼采时而越出路德的藩篱。他将自然(Natur)(13)作为例外来处理。自然唯有在第二卷第17章第19节被提及一次。我们尤为感兴趣的哲人、先知和悲剧等只以翻译的形式出现。它们被改写或描摹。扎拉图斯特拉着重谈及“求知者”(Erkennenden)。他视“求知者们”为首要的言说对象。并且他还被“生命”本身称为“求知者”。他作为“先知”(Seher)(14)出现在我们面前,自称是一位“预言家”(Wahrsager),以立法者面目现身,端坐在被砸碎的旧法版和未完成的新法版之间,(15)等待着征兆。他自认为超越了“一切悲情之游戏(Trauer-Spiele)和悲情之严肃(Trauer-Ernste)”。(16)然而,在《快乐的科学》中题为“悲剧开始了”的段落,在《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开篇被分成诗行,并在结尾保留了这个预告:“于是扎拉图斯特拉开始下山。”(17)
(1)[译注]Auseinandersetzung在“与某人争辩”(字面义:与某人各据一方,据理力争)之外,还有“就某事深入探究”(字面义:就艰深晦涩、被混为一谈之事条分缕析,使不可混淆者各归其位)之义。中译无法完全传达这两重含义,尤其是字面义,故此说明。
(2)[译注]尼采在《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尽可能避免使用术语,他用“求知者”(der Erkennende)标识哲人,用“求知的激情”(Leidenschaft der Erkenntniss)标识哲人的爱欲。为突出这种对应,强调Er-kennen费劲求知并保持欲求的动态特征,译者选用了“求知者”和“求知的激情”,而非“认识者”和“认识的激情”来翻译。然而,这一译法无法贯彻到动词erkennen中去。因为一方面,在德语中,这是一极为普遍的日常词语,无论是在尼采的原文,还是在解读者迈尔的行文中,都有这种较为日常的用法;另一方面,即便在特别具有哲学意义的地方,如“认识之太阳”,如果译成“求知之太阳”,也略显做作。故而在动词erkennen出现的地方,仍时而译为“认识”。——《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引文一律参照:《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10。
(3)《敌基督者——对基督教的诅咒》,54节(KSA6,页234)。有关求知的激情参看《曙光——关于道德成见的思想》429、482节;《快乐的科学》,107、123、249、300、324以及343节(KSA3,页264-265、286、464-465、479-480、515、539、552-553及574)。——KGW、KGB和KSA分别标识由科利和蒙提纳里所编辑和创始的尼采版本:《尼采著作考订全集版》,Berlin-New York,始于1967年;《尼采书信考订全集版》,Berlin-New York,始于1975年;《尼采著作考订研究版15卷》,第三版,München, 1999。
(4)《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本为所有人又不为任何人[而写]的书》,第四卷,1章(“蜜之祭品”),23节;第四卷,11章(“欢迎”),35节;参看第四卷,6章(“退职的”),31节(分别位于KSA4,页298、350、324)。引用《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时,一律标出卷(前言、第一卷、第二卷、第三卷和第四卷)、章和节,括号中另有KSA页码。(译注:在西方的语文学考订和编纂中,古典作品皆以行数,唯圣经以句数,每句一节。尼采无从知晓,自己的作品在后世会如何被编纂,如果他同时以语文学家的态度对待自己的作品,自然无法按行来数,只能以章计、以节算,这在《扎》更是如此。《扎》通常每句一段,时或几句成段,一段即为一节。这既保证了结构的严整,也在形式上仿讽圣经,迈尔的引用落实到每一节(Vers),而不是通常的KSA行数,可谓恰切。为了对应圣经用法,姑且将Vers译为“节”。《扎》的有些章被分为若干部分,常称为“节”,这里改称为“部分”。其他尼采著作中通称为“节”者保持不变。迈尔用罗马数字表示《扎》书各卷,用阿拉伯数字表示章和节,中间分别用逗号分隔。以下正文及脚注里的引文出处,仅开头几处标明卷、章、节,其后照录原文,请读者留意。)由于KSA(一如先于KSA的KGW)中的《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错谬处少说也有半百,本书一律按照尼采分别于1883年夏、1883年冬、1884年春和1885年春所发表的各卷首版来征引原文。——遗稿中有这样一处笔记:“我得把荣誉给予扎拉图斯特拉,一位波斯人:波斯人首先在整体上宏观地思考历史。有着一系列发展阶段,每个阶段都有一位先知来主持。每一位先知都有他的哈扎尔,他的千年王国。——”1884年春,25[148],KSA11,页53。最后两句话将勒南在《耶稣的一生》(1863)中的一处文字译成了德语(《全集》,Paris, 1949,第四章,页115)。
(5)[译注]指的是“论教士们”一章,而不是《敌基督者》中所引用的那一段话。
(6)《敌基督者》,53节(页235)。第二卷,4章(“论教士们”),1、5、23节(页117-118)。
(7)[译注]Rache是《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一个基本词语,在本书中多译为“复仇”,根据前后文语气需要,也译为“报复”。Geist der Rache这个固定表达,则统一译为“复仇的精神”。
(8)在《瞧这人》的回顾中,尼采将他所创造的形象和历史上的形象重叠起来,并将“扎拉图斯特拉”刻画为道德谬误(“自我牺牲的道德”)的奠基者和克服者:“人们没有问我,人们本该问问我,在我口中,在第一位非道德主义者口中,扎拉图斯特拉这个名字恰意味着什么:因为那位波斯人在历史上所具有的非凡独特性恰与此相反。扎拉图斯特拉首先在善与恶的斗争中看到了发动事物的真正车轮——把道德译成形而上学之物,视为力量、原因和目的本身,这是他的功业。然而,这个问题本身又已经包含了答案。扎拉图斯特拉造成了这个最为有害的谬误,即道德:所以,他必须得是第一个识破这一谬误的人。不只是因为他在这方面比其他任何一位思想者都有着更长久也更多的经验——全部历史可都是对于所谓的‘道德的世界秩序’(sittlichen Weltordnung)这一原理的实验性反驳——更重要的在于,扎拉图斯特拉比其他任何一位思想者都更加真诚。”《瞧这人——一个人如何成其所是》,4章,3节;参看第3章“曙光”第1节第一句话和第2节最后一句话(KSA6,页367、329和332)。
(9)[译注]历史上的扎拉图斯特拉通译为“琐罗亚斯德”,他在说法时全以韵文唱出的部分称为伽陀(Gatha)或琐罗亚斯德之歌。
(10)“当扎拉图斯特拉三十岁时”——全书的这一开篇上来就以对立的姿态指向耶稣。耶稣在三十岁时被“魔鬼引向荒野”,在那里“受魔鬼试炼”达四十天之久,而后才开始布道(《路加福音》3:23,4:1,4:2),并在三十三岁死于十字架上;扎拉图斯特拉却在三十岁退隐山林,欢享“他的精神和他的孤独”。十年之后,也就是在四十岁时,他下山前往人间,宣讲超人。“论自由的死亡”一章澄清了这种对置的批判性目的。《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一卷(当这本书在1883年夏末面世的时候,尚且看不出它是一本包含了几个部分的作品的第一部)的结尾,处处都是对耶稣与其门徒关系的仿讽,在那里扎拉图斯特拉向他的门徒们预言了两度再临:“有朝一日,你们当仍旧成为我的朋友,以及一种希望的孩子(Kinder Einer Hoffnung)。然后我愿第三次与你们同在,来与你们一起庆祝伟大的正午。”第一卷,22章,3部分,11节(页102)。
(11)“在德国,只有布道者知道,一个音节、一个词语的分量,知道一个句子如何冲出、跳跃、坠落、奔跑、止步……德语散文的经典之作因此恰如其分地是其最伟大布道者的经典之作。迄今为止,圣经是最好的德语著作。与路德版圣经相比,其他一切著作几乎都只是‘文学作品’罢了——文学这玩意不是生于德国,因此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也都没有生长到德国人的内心中去,没有能像圣经那样。”《善恶的彼岸——一种未来哲学序言》,247节(KSA5,页191)。[译注]Philosoph[哲人]、Prophet[先知]、Tragödie[悲剧]、Parodie[仿讽]等德语词,都源自希腊文,就词源而言,都是外来词。
(12)尼采一共用了十一次sahe[看着]。第一次是这样说的:“但扎拉图斯特拉看着人群,心生惊奇。”前言,第4部分,1节(页16)。路德的第一次使用是在《创世记》1:4:“神看着光是好的。”——尼采也按“节”征引《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参《瞧这人》第3章,《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8章,第3部分(页349)。[译注]在德语中,sah是sehen的第一和第三人称过去式,路德在圣经翻译中独用sahe,尼采有意让《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讲述者仿效路德圣经的口吻。
(13)[译注]德语中的Natur[自然]源于拉丁语natura[生]。
(14)[译注]德语中的“先知”一词Prophet,源于希腊语prophetes,动词prophanai意为预言。Seher、Wahrsager与Prophet同义,区别只在于后者是外来词,而前两者是原生的德语词。
(15)[译注]“被砸碎的旧法版”字面上指摩西在西奈山上得自上帝的两块写满律法的石版:因以色列人在等待摩西下山之际铸造金牛犊犯了偶像崇拜之罪,摩西砸碎了原初的两块石版,他后来听从上帝的吩咐又重凿了两块石版(见《出埃及记》24:12,31:18,32:15,32:16,32:19,34:1,34:4,34:28。尼采用“旧法版”指称各古代民族书写其善恶标准的“律法之版”。参《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三卷第12章“论新旧法版”。
(16)I, 3,28(37);I, 13,16(70);I, 22.2,10(100);II, 3,5(113);II, 8,28(134);II, 2,10及11(110);III, 12.7,6(251);II, 12,32(148);II, 20,11及12(179);参看II, 1,10(106);IV, 2,27(303);参看II, 19,41(175);III, 7,37-39(225);III, 10.2,31-32(240);III, 12.1,1(246);III, 12.3,13(249);IV, 1,15(297);I, 7,10-13(48-49)。
(17)[译注]Untergang在“下山”和“下降”之外,还有“没落”“覆灭”之义,故而预示着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