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想象动物的自然人[1]——质疑卢梭《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中的事实及动物生活的地位
约瑟夫(Nany Yousef) 著
肖涧 译
倘若不是为了更好地认识我们自己,了解野兽也不会特别有趣。
Ⅱ serait peu curieux de savoir ce que sont les bêtes,si ce n’était pas unmoyen de connaître mieux ce que nouns sommes.
孔狄亚克《动物论》(Condillac,Traité des animaux)
单纯从身体本能来说,他一无是处,他有如野兽:这是我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里想要加以说明的。
Borné au seul instinct physique,il est nul,il est bêtes:c’est ce que j’ai fait voir dans mon Discours.
卢梭致德·波蒙的信(Lettre à Christophe de Beaumont)
孔狄亚克在《动物论》(Traité des animaux)的开篇说:“倘若不是为了更好地认识我们自己,了解野兽也不会特别有趣”。[2]要解释这句话,就应该弄清楚动物是如何帮助我们认识自己的。在哲学家Cora Diamond看来,
富于想象地阐述我们和动物的差异是一种独特的形式,它富于想象地重新塑造人的意义,从而重新塑造“人类”这一概念。
所以,举个例子,认为推理、语言和笑把人类和其它动物区别开来的说法就是,把推理、言说和笑的能力等同于人性的组成部分——这种说法把人和动物作对比,进而提出有关人性的主张,未免有点老套,但是我们必须认识到,这种对比是以虚构而不是以事实为基础的。[3]本文旨在探讨卢梭《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以下简称《论不平等》——译者注)中和当代对该书的解读中出现的自然人概念,以及与此有关的动物行为知识。这种做法不仅有利于澄清卢梭书中自然状态的性质及其与想象中的人的关系,同时也有利于阐明卢梭在进行哲学论证时使用事实和论据的复杂情况——一个经常被忽略的问题。
卢梭的自然人因地球上自然物产之丰裕和自身体格之强健而怡然自乐。他们受大自然的滋养,没有任何财产,因而也没有任何负担。他们“与整个自然无争”[4]。他只有对“自己目前的生存的感觉”,并因之生气勃勃。这种自然状态下的孤独栖居似乎成为形而上怀旧(metaphysical nostalgia)的中心:对先前的、永远逝去的安宁和平静的向往。自然人处在自主与自足的完美的平衡状态,他“只喜爱安宁与自由;他只愿自由自在地过着闲散的生活”(页198/页192)。他知足常乐的心态是如此令人向往,特别是在与社会人进行对比的时候,社会人“往往为了寻求更加辛劳的工作而不断流汗、奔波和焦虑。他们一直劳苦到死”(页198/页192)。上述话语很容易使我们忽视一种值得考虑的批评传统。这种传统并不把卢梭的自然人视作对我们“自我”的改写:我们的自我受社会的奴役,卢梭对此进行了理想化和非异化的改写。相反,这种传统把自然人完全视为一种生物——最不理想地(事实上是非自然地)受制于一种动物性的存在。例如,涂尔干(Emile Durkheim)认为,卢梭发现“如果我们把人身上来自于社会的所有因素都去掉,那么人只不过是个有知觉的存在,与动物别无二致”。《论不平等》自身也在多处强调:“原始人”过着“动物的生活……局限于纯粹感觉”(页170/页164) ;“他的触觉和味觉极端迟钝,视觉、听觉和嗅觉则最敏锐不过。这是动物的一般状态”(页147/140)。戈尔德施密特(Victor Goldschmidt)是研究卢梭的权威,他主要关注卢梭的社会和政治著作,以及它们与当时重要哲学理论之间的关系。他认为,卢梭在《论不平等》中描述社会人的情况就是为了要与自然人的“动物情况”作对比。离我们时代更近的Victor Gourevitch是《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论语言的起源》的英文翻译和学术编辑。他直接把自然人等同于“在动物状态或情况下的人”,并得出结论:“他可以被称为已经离开了动物状态……到此他变得社会化了”。《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德文权威本的翻译和编辑Heinrich Meier声称,自然人的生活是“野兽的生活”,一种“动物的愚钝……构成个体自足的基础”。[5]
强调自然人的动物状态并不是忽视《论不平等》中对社会结构和社会关系的有力批判,而是暗示尽管存在这种批判,《论不平等》并不认为“自然”和“社会”作为人类居所存在直接的对立。《论不平等》第二部分对文明社会特殊形态的描述确实让人感到文明社会的苦难、异化、焦躁和腐败。然而,一系列人类特有的能力(推理、语言、良心、自我意识、预见、对死亡的认识)——它们优于第一部分描述的动物性存在的局限,只能在社会生活中发展。只有通过社会生活,人才能脱离自然状态,成为得到认可的和独特的人。那么,如果自然人既不是怀旧的中心,又与动物没有重要区别,我们应该如何理解自然人和人类起源的关系?这正是《论不平等》意欲探讨的问题。要解决这个问题,特别是关系到卢梭自己对“动物”一词的使用,我们应该考虑卢梭作品和卢梭批评家作品中作为论据的事实所起的作用,以及卢梭描述人类社会性的复杂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