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大地的创造
这一句,是《大荒经》创世记的起点,也是华夏神话创世记的起点。
“洪水滔天”,多么熟悉的声音!所有民族在其创世记的开篇,所听到的都是洪水深沉渺茫的声息。
现代人最熟悉的莫过于基督教《圣经·创世记》的开头:“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在基督教的时间开始以前,也是一片滔天洪水。
几乎所有古老民族的创世神话,都说创世之初,只有一片汪洋大水。
天和地,构成宇宙的基本结构,所以,所有民族的创世神话,都要从追溯天和地的来历开始,而要讲天、地之来历,则先要说明,没有天地之前有什么?天地开辟,是时间的起点,起点之前,当然一无所有,但天地万物又不能无中生有,即使神创造世界,也需要一撮原始的材料。所以天地开辟之前,必定有一团什么都不是的东西,那就是混沌。《老子》说:“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说的就是这个道理。《老子》还说:“道之为物,唯恍唯惚。忽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忽兮,其中有物。”则是形容未有天地之前的混沌状态。混沌状态是哲学的抽象,神话却是民众的故事,一般民众想象不出混沌这么抽象的东西,于是就想象宇宙开辟之前,只有一片大水。水是一般人能想到的最不具形体又最具造化力量的事物,它孕育万物,又毁灭万物。所以,在很多民族的创世神话里,原始之水,就成了宇宙的起点,原始之水,也就是混沌。
要从原始之水或混沌中造出天、地,需要一点“引子”。很多民族的神话中,都说是一个神、人或动物潜入水底捞上一撮泥土,泥土见风即长,迅速形成了陆地。这种能够生长的泥土,就是“息壤”。息壤是大地的种子,华夏创世神话中,大地之种不是从海里捞起来的,而是鲧从天界偷盗的。《海内经》说“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鲧未经上帝的同意,就偷了上帝的宝贝息壤,企图填洪水、造大地。《海内经》还说了鲧的身世:“黄帝生骆明,骆明生白马,白马是为鲧。”鲧是黄帝的孙子,他原是一匹皎皎白马,他的父亲叫骆明,“骆”字也从马,可见鲧的家族确实与马渊源很深。古人之所以把最早的创世英雄想象为一匹白马,大概是由奔腾的波浪产生的想象吧!这匹勇敢的白马违背了上帝的旨意,自然会受到惩罚。《海内经》说“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上帝命令祝融追杀这匹白马,最后将之杀死在羽山之下。羽山这座山确实存在,就在山东的郯城和江苏的连云港附近。但是,英雄之灵是不死的,鲧造大地的事业也必定后继有人,鲧并没有被祝融杀死,他嵌入了羽山之渊,生下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就是禹。当初,上帝之所以惩罚鲧,并不是因为鲧企图填埋洪水、创造大地,而是因为他擅自行动。上帝作为造物者,他当然希望创造世界,如今他见鲧后继有人,于是就做了一个顺水人情,命令鲧的儿子继续其白马父亲的未竟之业,继续填水造地。作为上帝创世的代理人,大禹才是华夏神话中真正的创世之神。
所以在原始神话中的鲧和禹,根本不像历史学家和诸子百家笔下所说的那样,仅仅是疏导江河的治水英雄,他们是创世之神,在他们之前,还没有大地,更没有九州山川,他们治的水,不是暴雨成灾、河流决堤导致的洪水灾害,而是原本无一物、唯有汪洋滔天的宇宙之水。《海内经》说得明白:“禹鲧是始布土,均定九州。”大地就是鲧、禹父子用息壤布出来的,大地上的高山、河流也是他们奠立出来的,鲧、禹父子白手起家,从一无所有的宇宙洪荒中造出了大地山川、天下九州。《大荒经》提到一座山,叫“禹所积石”,在黄河的入海口附近,这座山是大禹在疏通黄河时用从河床上挖出来的石头堆砌而成的。西周时期的人们还知道大禹的创世事迹,所以《诗经·商颂》说:“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鲁颂》说:“奄有下土,缵禹之绪。”《大雅》说:“丰水东注,维禹之绩。”“奕奕梁山,维禹甸之。”《小雅》说:“信彼南山,维禹甸之。”在西周时期的人们心目中,下土(大地)是禹所敷(铺),河流是禹之绩(迹),高山是禹所甸(定),人类居住的大地家园都是禹所缔造,所以古人又称天下为“禹迹”。历史学家顾颉刚先生正是根据这些记载,断定禹不是人,而是神,古书中记载的禹和夏的历史,最初可能只是神话,而非真正的历史。《尚书》中关于尧、舜、禹冠冕堂皇的历史记载,可能都是无中生有的编造,因此在整个史学界引起巨大震动。顾颉刚发起了颠覆传统古史观的“古史辨”学派,并由此开创了中国现代神话学研究这门学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