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忘初心:我从哪里来?
人类群体的原初组合是以血缘和族群为社会基本单位。一个血缘家族或一个族群部落的根本凝聚力所在,就是该群体所讲述并由全体成员所分享的信仰和神话,以及配合神话讲述的仪式行为。进入文明社会的民族国家时代,这样一类配合创世神话的仪式行为被人为宗教所整合和制度化,如犹太教和基督教的礼拜日制度。由此逐渐形成特定的社会共同体赖以传承和发展其文化的核心意识与精神纽带。创世神话是被社会群体传承和讲述的所有神话故事中最重要也最具权威性的一种。唯其如此,《创世记》才有可能被堂而皇之地敬奉在《圣经》的第一篇!创世神话通过讲述宇宙起源和人类由来的故事,给族群奠定最基本的文化观念和命运共同体的意识。
如法国当代哲学家让——吕克·南希说:“有一些人聚集在一起……聆听着同一个故事。”通常,创世神话的讲述者和听讲者属于同一种信仰支配下的群体。他们通过对创世神话的认同,以本族的利益代表人类的利益,以本族的视角看待宇宙和自然,确认人与自然世界的关系,以及本族与他族的关系。从这种认知效果看,神话的神圣叙事,其文化功能在于奠定特定人群的世界观和历史观。在此过程中,每一族群的创世神话之产生,都不免带有强烈的我族中心主义倾向。
只有当神话的世界观被科学的世界观所取代,整体性的全球文化观念才会出现,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意识才有条件形成。19世纪的马克思希望在资本主义经济社会的现实中找出一种能够解放全人类的力量。马克思主义创始人的大历史观相当明确:从原始时代的共产社会,经过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和社会主义社会,最终通向共产主义社会。这是一种将人类往昔历史和未来史整合为一体的世界观的体现。20世纪的马克思主义研究,继承着批判和超越资本主义现实的初衷,同时更多关注文化观念对人类行为的支配作用。当今学界方兴未艾的“大历史”或“全球史”潮流,其实质是在信仰衰微的条件下填补创世神话缺失带来的世界观和历史观的空白。
自古以来,“我从哪里来”的叩问,一定还联系着“世界从哪里来”“人类从何而来”“我的族从何而来”的系列叩问。这就是所有的创世神话所共同蕴含的一种基本精神:不忘初心,溯本求源。神话以故事形式回答此类终极之问,看似是非理性的想象产物,但是这种精神本身却足以开启理性和哲学的大门。由此而形成一种系统思维的方式,可以称为“创世神话式的思维”。这种系统思维,在人类思想史上发挥的是思想范型的作用,它足以不断催生与时俱进的新知识,变换着不同时段的不同答案。
例如,当代法国哲学家德勒兹、政治学家加塔利合著的《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卷2):千高原》,其最难解的核心概念“无器官身体”(Body-without-Organs),就直接取自少数民族的卵生型创世神话。《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卷2):千高原》一书以十五个高原的依次展开为全书结构,其第六高原,开篇就引用多哥人的卵的图像(第207页)。可以对照起来看的,除了大家熟知的汉文典籍《三五历纪》中盘古神话首句“天地混沌如鸡子”以外,还可以举出中国西藏苯教的卵生型创世神话原型图像。所不同的是,《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卷2):千高原》赖以建构其“无器官身体”概念的多哥人的宇宙卵意象,是单一的卵;而苯教的宇宙卵意象则可分可合,能够转化为黑卵、白卵的二元对立意象。据藏文的苯教经典《初始人类繁衍经》叙述:
两枚“宇宙卵”(Srid-pavi-sgong-nga),一枚发光,一枚发暗,分别生成了人界与非人界、光明界与黑暗界。其概述如下:一开始,在空界,由于赤杰库巴(光和人的本源——引者注)的力量,形成了风要素。……这些风流动形成了一个光漩涡。光漩涡猛烈旋转释放出热能,形成了露珠和雾凇。物质的微小尘粒(土要素)冷凝在它们的上面。这些微粒被空间急速旋转的风吹得摇摇晃晃,搅和在一起,形成了大地和群山。从五大本原物质生成了光明卵和黑暗卵。
……
光卵靠自身的光力和光线孵化,从弥散在空间的明光里生成了三百六十个承担着护业重任的散光神。下射光生成了一万名箭神,牵着十万匹马。它们承担着维持神人无畏精神的任务。内卵精生成了赤杰库巴的化身什巴桑波奔赤。这个人形神圣化身呈白色,七根葱绿色发辫垂至腋窝。它是界主、富庶之主,也是善主(“dKar”的字面意思是“白色”)和德主。
黑卵在黑暗界孵化。上射黑光生成了黑暗、惑和障。下射光生成了癫狂、惑和障。内卵精里生成了一个黑光人,他的头发编成了三根粗大的发辫。梅本那波给他取名为门巴色丹(具光黑暗)。他是偏爱毁灭、倒空、斩断和摧毁的一位王。
当代哲学书《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卷2):千高原》和西藏苯教经典《初始人类繁衍经》,不约而同地诉诸宇宙卵型创世神话,这足以表明,世界各民族创世神话作为思想资源存在,一直以来由于受到西学的一元主义知识观的遮蔽和压抑,大体处在潜藏的状态中,根本就不为大多数学者所知。其对当代思想的借鉴意义非常可观,需要研究者转换视角,从文化多样性立场去重新审视,以求逐步彰显其再认识与再开掘的思想价值。当代人对创世神话思想范型作用的再认识,意味着从不忘初心到古为今用,即努力探寻“创造性转化”和“激活”的时代契机。
各个民族或族群的创世神话的首要功能即从思想观念上奠定一种不忘初心和归根返本的情结意向。这势必给后来的思想史和文化史带来难以估量的、巨大而深远的影响。从结构的相似性看,《圣经》的第一篇《创世记》与最后一篇《启示录》,首尾呼应,构思为人类史的循环模型,给西方思想奠定一个“伊甸乐园—失乐园—复乐园”的叙事范式。尼采虽然大胆宣称上帝已死,不再相信神的创造,却依然自觉继承了永恒循环的神话模型。这正是20世纪大师级作者和学者们再出发的共同起点:从T. S.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和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到M.耶律亚德的《宇宙与历史:永恒回归的神话》和德勒兹等人的《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卷2):千高原》,都是把知识全球化大视野与人类学想象融为一体的学术创作实验。而华夏上古经典方面类似的创世神话思维原型,也完全可以从这种全球化大视野出发,做出新的解读。以位于儒家六经之首的《周易》为例,其名称中已经隐含着循环变易的哲理。其六十四卦的第一卦《乾》卦,开篇四字“元亨利贞”所隐含的四段循环论,虽然起源于先民的占卜实践,却足以给中国思想的发生奠定基本的推理原型。笔者的《庄子的文化解析》一书第七章题为“四段循环式”,解析这种四段论的推理模型在《庄子》文本中置换出的七种表现形式,包括概念思维的和寓言故事的:
(1)一、分、成、毁;
(2)发、留、杀、厌;
(3)无、有、封、是非;
(4)混芒至一、顺而不一、安而不顺、文博惑乱;
(5)德、命、形、性;
(6)气、形、生、死;
(7)子祀、子舆、子犁、子来。
四段论的关联是循环性的,这意味着起点和终点具有重合性。《周易》六十四卦始于《乾》卦和《坤》卦,隐喻着天父地母型的创世神话原型。六十四卦的最后两卦(即第六十三卦和第六十四卦)《既济》卦和《未济》卦,它们不仅本身就构成一种叙事上的对应循环,还在叙事中共同凸显一对循环性的意象:“首”与“尾”。这种暗示的循环结构,正如现代主义文学的代表人物詹姆斯·乔伊斯《芬尼根的觉醒》之首句话和末句话都是半句,只有合起来看才是一句话。不忘初心的思想情结,在道家的创始人那里被表述为一种归根返璞的强烈诉求,甚至提升为宇宙之道的普遍运动规则——“反(返)者道之动”。老庄都认为:创世之前的混沌状态,在价值上优于创世之后的秩序状态,未出生的婴儿状态优于出生后的成人状态。浑沌未凿的状态隐喻着潜在的生命状态,这当然要大大优于被迫开窍以后的状态——死亡。这是道家创始人典型的对创世神话思维模型的逆向颠倒。在提倡革命和进步的历史语境中,老庄这样的思想很自然被误解为代表着倒退和反动。可是,当我们改革开放之后,打开国门,看到西方现代科学发展的新成就之一——混沌学,道家创世观中独特的思想火花一面,也才能够获得重新理解的知识全球化契机。读过美国学者约翰·布里格斯和英国学者F·戴维·皮特合写的《混沌七鉴:来自易学的永恒智慧》,看到他们一再诉求与中国古代的《周易》和《庄子》构成古今对话,所看中的恰恰是道家创世观的逆向思维取向,从而认定其为当代科学混沌理论的先驱。在他们看来,正是混沌这个原始的意象中包含着如下的思想:系统性、整体性和不确定性。
我们现代社会沉迷于征服和科学上驾驭我们周围的世界。然而,非线性混沌系统(如自然、社会和个人生活)皆处在企图预言、操纵和控制它们之外。混沌表明,我们与其抗拒生命的不确定性,不如接受它们提供的诸多可能性。
布里格斯和皮特努力阐发他们所理解的日常生活中混沌的七条鉴识:①创造;②运用蝴蝶力量;③行云流水;④上下求索;⑤观世术;⑥在时间内生活;⑦回归整体。这些鉴识对当代人的规劝意义是:假如你一度感到生活失控、趋于混沌,切莫沮丧和绝望。混沌学给出的重要忠告是:生活即混沌,那正是引人入胜和耐人寻味的地方所在。不过,当代混沌理论的精髓不仅仅是回到老庄所向往的“未凿”的全封闭状态。其积极的方面是,必须要链接到当今的科学宇宙观。“与可怕的未知的混沌邂逅会带来似乎矛盾的情感,这是对养育我们的宇宙的既亲密又超越的真诚与信任。”“休戚相关”——成为混沌科学要突破机械论的宇宙观,重建新的宇宙万物整体观的第一关键词,随之而来的行为变化是:从强调个人英雄般地与世界斗争,到协同进化与合作,成为这个蓝色星球的参与者而不是管理者。
既然创世神话中潜含着将自然史、宇宙史与人类史、族群史和民族史熔为一炉的系统思想原型,它就潜含着对后代书写和创作的巨大牵引力和塑性作用。笔者曾经依此思路,简述《尚书》以下的六种华夏上古经典,试图透析它们不约而同地遵循着神话编码规则的结构特色。
第一,《春秋》始于“元年春王正月”所隐含的创世神话观,终于“西狩获麟”的日落隐喻神话。
第二,《庄子》内七篇始于第一篇《逍遥游》第一段鲲化鹏神话的自北冥向南冥的运动,终于第七篇《应帝王》第七段浑沌君七日开七窍而死于南海之帝与北海之帝之手的神话。外篇则终于《知北游》篇,让人格化的主人公“知”完成一种对应鲲鹏神话的自南向北运动。将内篇第一篇和外篇末篇的神话运动方向组合起来,刚好是一个圆圈。
第三,《周礼》始于天官地官,终于以春夏秋冬四季循环为完整周期的冬官,全书结构潜含宇宙四方六合的时空运转法则。
第四,《礼记》今传本为七七四十九篇,全书以《曲礼》开始,意在以其委曲说吉、凶、宾、军、嘉五礼之事,故名“曲礼”(参看《礼记·曲礼上》,孔颖达疏);以《丧服》为终,表明生命循环的一个完整周期。综观全书旨意,“因依天地之道,比顺鬼神之德,用成礼乐、道德之规范,以为政治教化之依归”。
第五,《吕氏春秋》是号称统一贯合百家之说的大著。其结构以十二纪为纲目,统合八览六论。十二纪则以“孟春纪”开始,到“季冬纪”结束,其效法天道运行的含义非常明确。其每一纪都是五篇,凡六十篇,也是六十甲子进位制循环的明证。其每一纪的第一篇,同于《礼记·月令》。全书效法天地之道的循环运动。八览,每览八篇,八八六十四篇(今本脱一篇,为六十三篇),以吻合八卦之理。始于“有始览”,叙述的是天地开辟和万物发生的秩序。终于“恃君览”,说的是如何为君的道理,将人事与天道对应。
第六,《说文解字》收录汉字9 353个。全书的编纂框架暗含着天干地支的循环数码:始于“一”字而终于“亥”字。这就像詹姆斯·乔伊斯写《尤利西斯》一样,给全书赋予了表层叙事与深层象征相互对照的象征性整体结构。许慎对“一”字的解说:“惟初太始,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万物。”这哪里是在编写字典呢?其实是在演示创世神话的叙述程序。桂馥指出:
本书,二从偶一,地之数。然则一者,天之数也。《系辞传》:“天下之动,贞夫一者也。”虞注:“一谓乾元万物之动。各资天一阳气以生,故贞夫一。”《春秋元命包》:“阴阳之性以一起,人副天道,故一生子。”《老子》:“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又云:“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易》谓之太极,《春秋》谓之元,《老子》谓之道。王弼注《老子》:“一者数之始也,物之极也。”《鬼谷子·外篇》:“道者天地之始,一其纪也。物之所造,天之所生,包宏无形化气,先天地而成。”
再看《说文解字》编排在最后的一个字“亥”的释义:“亥而生子,复从一始。”这就如同读到《周易》末尾第六十四卦《未济》卦的比喻叙事:先说“濡其尾”,再说“濡其首”,让首和尾圆贯组合为一个循环整体。“亥而生子”,终点也意味着重新开始。这样的寓意写法也表现在现代派诗歌的里程碑之作《荒原》所演示的意象和结构中。《荒原》第一章为“死者葬仪”,诗人让其中的“我”发出如下追问:“去年你在花园里种下的尸体抽芽了吗?”这里喻示的是死亡中的新生,亦即绝望中潜含的希望,其观念原型直接来自尸体化生型创世神话。第四章“水中的死亡”,让水这种孕育生命的渊薮意象,再度承接死亡之后的再生希望,也对应宇宙起源于水的古希腊自然哲学,其原型还是宇宙发生始于混沌的创世神话。回到《说文解字》9 353个字的循环过程,从“子”到“亥”,也就相当于从数字十二返回数字一,体现出典型的死而复生神话观,呼应着老子“反(返)者道之动”的归根理念和庄子的首尾回环的文本整体寓意。
以上中外思想和作品的列举,旨在说明创世神话如何发挥着人类思想的范型作用,给后世的文、史、哲写作奠定基调。人们一旦从信仰上对创世神话的内容表示怀疑,那就会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思想失范的精神危机。回归创世神话原型或再造新的创世神话,就成为人类“不忘初心”的实际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