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 贝拉
我搭乘驿车从梯弗里斯启程,全部的行李只是一个不大的箱子,其中一半塞满了我的格鲁吉亚旅行笔记。这些笔记的大部分,算你们走运,都遗失了,而箱子和其余的东西,算我走运,都完好无损。
当我的车驶入科依沙乌尔山谷的时候,太阳开始在雪山后面隐没。奥塞梯车夫为了赶在天黑之前登上科依沙乌尔山,不停地鞭打着马儿们,同时大声地唱着歌。这条山谷真是绝美之地!四面壁立千仞,红色的山岩上爬满翠绿的常春藤,顶部覆盖着一簇簇悬铃木,黄色的峭壁上随处可见流水冲蚀的痕迹。极目远眺,流苏般的雪峰闪着金光,下面的阿拉格瓦河,与另一条从黝黑阴霾的峡谷里奔腾而出的无名小河汇聚在一起,像一条鳞光闪闪的银蛇蜿蜒而去。
行至科依沙乌尔山脚,我们停驻在一家小饭馆旁。这里闹哄哄地聚集着一二十个格鲁吉亚人和山民,附近还有一个驼队在此歇脚过夜。我得雇几头公牛,好把我的马车拖上这座该死的大山。因为已是秋寒时节,路面结了薄冰——而这条山路差不多有两俄里长。
无奈之下,我雇了六头公牛和几个奥塞梯人。其中一个把我的手提箱扛在肩上,其他几个人要做的则只是吆喝催促公牛前行。
我的车后面跟着一辆四头公牛拉的车,虽然装得满满当当,但四头牛拉得毫不费力。这让我十分纳闷。主人跟在车后面,嘴里叼着一个镶银的卡巴尔达小烟斗。他身着一件没有佩戴肩章的军官服,头戴一顶毛茸茸的契尔克斯皮帽,看起来五十岁左右。他黝黑的肤色表明,他已在外高加索生活多年,而未老先白的胡须与他矫健的步伐以及精神的外表不大相称。我走到他面前,鞠躬致意。他默默地躬身还礼,吐出一大团烟雾。
“看来我们是同路的吧?”
他没有搭话,又鞠了一躬,算是回答。
“您是去斯塔夫罗波尔吧?”
“没错……给公家运东西。”
“请问一下,为什么您这么重的车,四头公牛拉起来丝毫不费力气,而我的空车六头牛才勉强拉动,而且还是在这些奥塞梯人的帮助下?”
他狡黠地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您来高加索时间不长吧?”
“快一年了。”我答道。
他又微微一笑。
“怎么了?”
“没什么!这帮亚细亚人全是滑头!您以为他们吆喝牛是在帮忙吗?鬼知道他们在吆喝什么,只有公牛们明白。哪怕您套上二十头牛,只要他们这么一吆喝,牛就一步也不往前走……真是坏透了!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们喜欢敲过路人的竹杠……已经被惯坏了!您等着瞧吧,他们还会问您要酒钱。我太了解他们这些人了,他们可骗不了我!”
“您在这儿服役很久了吧?”
“是啊,打从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那会儿我就在这儿服役了,”他不无显摆地说。“他来防线那会儿,我还是个少尉,”他补充道,“在他手下我因为讨伐山民有功连升了两级。”
“那现在您……?”
“现在我在第三边防营。敢问您在何处效力?……”
我告诉了他。
谈话就此结束,我们继续默默地并肩前行。在山顶我们看到了积雪。太阳落山,黑夜遽然而至,南方一贯如此。但是,借着雪的反光,我们很容易辨认出山路,这条路还在向上延伸,尽管已经没那么陡了。我让那个奥塞梯人把我的箱子放到车上,用马换下公牛,最后一次回望下面的山谷——但从峡谷中喷涌而出的浓雾完全遮住了山谷,下面的任何声音都传不到我们的耳朵里了。奥塞梯人嚷嚷着围住我,问我要酒钱,但上尉几句厉声呵斥,吓得他们立即作鸟兽散。
“就这样一帮货色!”他说,“他们连‘面包’都不会用俄语说,却学会了‘长官,给点酒钱吧!’。照我说,鞑靼人都比他们好,至少鞑靼人不喝酒……”
离驿站还剩不到一俄里的距离。周围非常安静,静得甚至可以循着蚊子的嗡嗡声确定它们的飞行路线。左边是黑黢黢的大峡谷,峡谷另一边,在我们前方是深蓝色的山顶,层峦叠嶂,积雪覆盖,轮廓分明地映照在落日余晖下的苍茫天际。群星开始在夜空中闪耀,我感到奇怪的是,它们比在我们北方显得更加高远。道路两旁耸立着黑色的裸石,雪地上偶尔有地方露出几丛灌木,纹丝不动地立着。在这片万籁俱寂的大自然梦境中听到疲惫驿马的嗤鼻声和马车上俄罗斯铃铛忽高忽低的叮当声,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明天会是个好天气!”我说道。
上尉没说话,而是用手指了指耸立在我们正对面的一座高山。
“这是什么?”我问。
“古德山。”
“那又怎样?”
“您看看,雾气有多大。”
还真是,古德山云雾缭绕。山两侧飘浮着一缕缕薄云,山顶上正聚集着一团浓重的乌云,在夜色笼罩的天际中仿佛一片墨迹。
我们已经能看见驿站以及它四周平房的屋顶,前方不远处闪烁着亲切的灯光。就在这时,吹来一阵潮湿阴冷的风,峡谷开始呼呼作响,下起了小雨。我刚穿好斗篷,天空中已经开始大雪纷飞。我满怀钦佩地看了上尉一眼……
“我们必须在这里过夜了,”他懊丧地说,“这样的大雪天是过不了山的。什么?十字架山上发生雪崩了吗?”他问车夫。
“没有,老爷。”奥塞梯车夫答道,“但雪积了很多,很多。”
驿站里没有供过路旅客住宿的房间,我们被领到一间烟气弥漫的平房里过夜。我邀请上尉一起喝杯茶,因为我带了铁茶炊——这是我高加索之行中唯一的乐趣。
平房的一侧贴着岩壁,三级湿滑的台阶通向房门。我摸索着进了门,居然碰到一头母牛身上(这里的人用畜栏代替了下房)。我不知道该往哪儿走:这边羊在叫,那边狗在吠。幸运的是,边上闪过一道微弱的光,帮我找到了另一个好像是门的窟窿。打开门眼前出现了一幅相当有趣的景象:一间宽大的平房,房顶用两根熏黑的柱子支撑着,里面全是人。屋子中央,就地生起的火堆发出噼啪的响声,向上冒起的烟被从屋顶窟窿灌入的风倒吹回来,弥漫在整个房间,以至于我很长时间无法看清屋内的情形。火堆边坐着两个老太婆、一大群孩子和一个瘦瘦的格鲁吉亚人。他们全都穿得破衣烂衫。没办法,我们也围坐在火堆边,抽起烟斗。不大工夫,茶炊就令人愉悦地响了起来。
“可怜的人们!”我指着那些脏兮兮的房东们,对上尉说道。他们正在一旁呆望着我们。
“而且还笨得要命!”他答道,“您相信吗,他们什么也不会,什么也学不会!我们的卡巴尔达人或者车臣人,尽管是强盗、叫花子,但他们有胆量,可是这些人压根儿不喜欢拿武器:你在他们任何人身上都看不到像样点儿的匕首。这就是奥塞梯人!”
“您在车臣很久了吗?”
“对,我带着一连人在那边的要塞驻扎了十年左右,就在卡缅内布罗德附近。您知道那地方吗?”
“我听说过。”
“唉,老兄,那里的亡命徒可让我们伤透了脑筋,谢天谢地,如今总算太平了一些。曾经有段时间,你只要走出要塞围墙一百步,就会有个长毛鬼坐在某个地方守候着你,你一不留神,转眼之间就有一根套索套住你的脖子,或者是一颗子弹射中你的后脑勺。这帮人太厉害了!……”
“您恐怕遭遇过不少险情吧?”我好奇地问道。
“怎么可能没有?多了去了……”
他开始捻着左边的小胡子,低头沉思起来。我特别想从他这儿听到某个小故事,凡是爱旅行和记事的人都有这种愿望。这时候茶煮好了,我从箱子里拿出两个旅行小杯子,斟满茶,将一杯放到他面前。他喝了一口,好像是自言自语:“是啊,不少!”这一声感慨给了我很大的希望。我知道,老高加索人喜欢谈天说地,他们很少有机会与人畅谈:有的人会带着一个连在一处深山老林里驻扎五年,整整五年连个向他说“您好”的人都没有(因为属下们用军语向他问好)。而他们都是有故事的人:四周是充满好奇的蛮夷之族,每天都有危险,各种奇闻轶事不断,这时候你不禁感到惋惜,因为很少有人把它们写出来。
“不想再来点朗姆酒吗?”我问他道。“我有梯弗里斯的朗姆白酒,现在天冷。”
“不了,谢谢。我不喝酒。”
“为什么?”
“没什么,我发过誓。我当少尉的那会儿,有一次我们喝多了,夜里碰巧有警报,我们就这样醉醺醺地跑去集合。也该着我们倒霉,这事让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知道了。他勃然大怒,差点没把我们送上军事法庭。不过的确如此,你在这里住上一整年,一个人也见不着,再加上喝点烧酒,很容易堕落的!”
我听到这话,几乎要失望了。
“就拿契尔克斯人来说吧,”他继续道,“只要在红白喜事上喝多了,就会砍杀起来。有一次我好不容易才跑掉,当时还是在和我们关系不错的一个王爷家做客。”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是这样的,”他装满烟斗,深吸一口,开始讲起来,“您知道,我那时带了一个连驻扎在捷列克河边的要塞里,这都是五年前的事了。有一年秋天来了一辆运军粮的车:随车有一个军官,小伙子,二十五岁左右。他穿着全副军装来见我,说是奉命留在我的要塞。他长得白净瘦弱,穿着一身全新的军服,我一看就知道他来高加索不久。‘您大概,’我问他,‘是从俄罗斯调过来的吧?’‘是的,上尉先生’,他答道。我拉住他的手说:‘很高兴,很高兴。您在这儿会感到有些无聊……不过我们会好好相处的。请直接叫我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不必穿戴那么整齐,以后见我只要戴上军帽就行了。’我们给他腾出一套房间,他便在要塞住了下来。”
“他叫什么名字?”我问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
“他叫……格里高利·亚历山大罗维奇·毕巧林。我敢说,他是一个很不错的小伙子,只是有点怪。比方说,在下雨的冷天里打猎一整天,大家都又冻又累,他却一点事儿都没有;可是有时候呆在房间里,只要刮点风,他就说着凉了;护窗板一响,他就吓得浑身颤抖,面色苍白,可是却当着我的面独自去打野猪;有时候半天不说一句话,可是一旦张嘴,能把人笑得肚子疼……是啊,非常怪的一个人,应该很有钱:有很多值钱的玩意儿!”
“他和您呆的时间长吗?”我又问。
“大概有一年吧。可这一年让我记忆深刻。他给我惹了不少麻烦,但值得回忆的不是这些。的确有这样一些人,他们生来就注定要遭遇各种不平常的事情!”
“不平常的事情?”我一边给他倒茶,一边好奇地问道。
“我这就讲给您听。离我们要塞五六俄里的地方住着一个和我们友好的王爷。他有个宝贝儿子,十五六岁的样子,喜欢到我们这儿来玩:整天不是这事,就是那事。我和毕巧林简直把他宠坏了。这家伙简直太淘气了,而且身手矫捷:在疾驰的马上能俯身捡起地上的帽子,骑行中射击能百发百中,只有一点不好,那就是爱钱如命。有一次格里高利·亚历山大罗维奇和他开玩笑,说如果他能把父亲羊圈里最好的山羊偷来,他就给他三个金卢布。您猜怎么着?第二天夜里他真拽着羊角把羊拖了过来。有时候我们想捉弄他一下,他气得两眼发红,立刻就要伸手拔剑。‘嘿,阿扎马特,当心你的脑袋啊,’我对他说,‘你的脑瓜子会倒霉的’!
“有一次老王爷亲自来叫我们去参加婚礼:他的大女儿出嫁,我们是老朋友,您知道这很难推辞的,尽管他是鞑靼人。于是我们就去了。村子里一大群狗狂叫着欢迎我们的到来。女人们一见我们便躲了起来,我们来得及看清长相的几个女人都远不是美女。‘我原以为契尔克斯女人很漂亮呢。’格里高利·亚历山大罗维奇对我说道。‘还没到时候。’我笑着答道。这事我心里有数。
“王爷家里已经来了不少人。您知道,亚洲人的风俗是无论遇到什么人,都会请来参加婚礼。我们受到热情接待,被领到客厅就座。然而我还没忘留意他们把我们的马放到哪儿,您知道,为了以防不测。”
“他们是怎么办婚礼的?”我问上尉。
“没什么特别的。先是由毛拉念一段古兰经,然后大家给新人和他们的亲属赠送礼物,吃饭,喝酒,之后开始表演马术,并且总是一个破衣烂衫油乎乎的人骑着一匹瘸腿的老爷马,在那里装模作样,故作丑态,取悦大家。天黑以后,在客厅里开始了我们所谓的舞会。一个可怜的老头儿胡乱地弹着三弦琴……忘了他们怎么叫的……类似于我们的巴拉莱卡。姑娘们和小伙子站成面对面的两排,拍手唱歌。这时候一个姑娘和一个小伙儿走到两排的中央,开始相互即兴吟诵诗歌,其余的人则齐声应和。我和毕巧林坐在贵宾席上,这时王爷的小女儿走到毕巧林跟前,这姑娘约莫十五六岁,给他唱了一段……怎么说呢?类似赞美诗的东西。”
“她唱的什么内容,您还记得吗?”
“嗯,好像是这样的:‘都说我们的年轻骑手身材好,身上的长袍镶银边;而这位年轻的俄罗斯军官更匀称,他的衣服镶金边。他在人群当中似白杨,只是不该长在我们这地方。’毕巧林站了起来,向她鞠了一躬,将手放在额头和胸口,请我代他作答。我很熟悉当地方言,帮他翻译了答词。
“等她走开后,我悄声问格里高利·亚历山大罗维奇:‘这姑娘怎么样?’‘美极了!’他答道,‘她叫什么名字?’‘她叫贝拉。’我答道。
“的确,她长得很漂亮:身材高挑修长,一双山羚羊般的黑眼睛,仿佛能看穿你的内心。毕巧林出神地、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她也时不时地偷偷打量着他。不过不止毕巧林一个人在欣赏美丽的公主:房间的角落里还有另外两只火辣辣的眼神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我定睛一瞧,原来是老熟人卡兹比奇。他,您知道,既不能说和善,也不能说不和善。对他的质疑很多,尽管没有抓到他任何胡作非为的把柄。有时候他赶着羊到要塞,低价卖给我们。只是从不讲价:就是一口价,哪怕杀了他都不会松口。据说他喜欢和一帮强盗去库班以远的地方闲逛,老实说,他长着一副强盗的嘴脸:矮个儿,干瘦,宽肩膀……可是却十分机灵,机灵得像个小鬼!棉袄总是破破烂烂,打满补丁,可武器却镶金带银。他的马更是全卡巴尔达闻名,真的,你想象不出比它更好的马儿了。难怪所有的骑手都对他羡慕嫉妒恨,不止一次地企图偷走这匹马,但是都没能得逞。我现在还清晰地记得这匹马的模样:毛像油漆一般黑,腿比琴弦还直,眼睛不比贝拉的差,这马非常有劲儿,一口气跑五十俄里根本不在话下,驯服以后它会像狗一般忠于主人,甚至听得出他的声音!卡兹比奇从来不拴它,就是这么一匹强盗马!
“这天晚上卡兹比奇的脸色比平时更加阴沉。我发现他棉衣下面穿了锁甲。‘他不会平白无故地穿锁甲的,’我心想,‘肯定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屋里变得闷热起来,我便到外面去透透气。群山笼罩着夜色,雾气在峡谷间弥漫。
“我突然想拐去看看拴着我们马的棚子,看看马儿们有没有饲料,再说小心点儿总归没有坏处:我的马儿也非常棒,已经不止一个卡巴尔达人表示过对它的喜爱,赞叹道:‘好马,真是匹好马!’
“我顺着栅栏悄悄走过去,忽然听到有说话声。我立即听出了一个声音:这是主人儿子——浪子阿扎马特的声音。另一个人话不多,而且声音轻。‘他们在这儿说什么呢?’我寻思着:‘不是在谈论我的马吧?’于是我在栅栏边上蹲下,开始屏息倾听,竭力不落下任何一句话。但有时候从屋里传出的歌声和说话声盖过了我偷听的谈话声。
“‘你的马棒极了!’阿扎马特说:‘我要是当家并且有三百匹马的话,我情愿拿出一半来换你这匹千里马,卡兹比奇!’
“‘哦,原来是卡兹比奇!’我心里思忖道,想起了他身上的锁甲。
“‘没错,’卡兹比奇沉默半晌后答道:‘全卡巴尔达你也找不到这样的马。有一次,在捷列克河对岸,我骑着它和一帮强盗们打劫俄罗斯人的马群。那天我们不走运,大家四散而逃。四个哥萨克在追我,我听见这几个异教徒在我身后叫嚣。前面是一片密林,我俯身在马鞍上,把自己交给真主,生平第一次用鞭子抽了马。它像鸟儿一般在树枝间飞跃,尖利的刺划破了我的衣服,榆树的枯枝抽打着我的脸颊。我的马儿越过树桩,用胸膛劈开灌木。我本该把它扔在树林边然后自己徒步藏进密林里,可是我舍不得抛下它,——而先知因此奖赏了我。几颗子弹从我的头顶呼啸而过,我已经听见急匆匆的哥萨克人循着踪迹追了过来……前面突然出现了一道深沟,我的千里马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纵身跳了过去。它的两只后蹄没能落到地面,只剩两只前蹄在那里撑着。我扔掉缰绳跳向沟底,这救了我的马一命。它跳上了对岸。几个哥萨克人看到了整个过程,但没人下到沟里找我,因为他们都觉得我摔死了。我听见他们全都跑去捉我的马了。我简直心如刀割。我沿着沟爬过茂密的草丛,一看:林子到尽头了,几个哥萨克人骑着马出了林子到达一片空地,这时我的黑眼睛正向他们飞奔过来。所有人大喊着扑向它,他们追捕了很久,有一两次套马索差点就套到马的脖颈上了。我心里一紧,垂下眼睛,开始祈祷。过了半晌我抬起头来,看见我的黑眼睛正在飞奔,甩着尾巴,像风一样自由。而那些异教徒们则骑着疲惫的马儿,在草原上一个跟着一个,被落得很远。真主啊!这是真的,千真万确!我在沟里一直呆到深夜。突然,你能想到吗,阿扎马特?我在黑暗中听到,一匹马在沿着沟岸奔跑,打着响鼻,嘶鸣着,用蹄子敲击着地面。我听出是我的黑眼睛,就是它,我的同伴!从此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分开过。
“听得出来,他在用手抚摸着自己千里马光滑的脖颈,嘴里说着各种亲昵的称呼。
“‘如果我有一千匹马,’阿扎马特说,‘我愿意拿它们换你的黑眼睛。’
“‘不,我可不换。’卡兹比奇漠然答道。
“‘听我说,卡兹比奇,’阿扎马特讨好地对他说,‘你是一个好人,你是勇敢的骑士,可我的父亲害怕俄罗斯人,不放我进山。你把你的马借给我用用,我可以答应你的任何要求,我会为你偷我父亲最好的枪或者军刀,或者你想要的任何东西。他的那把刀是真正的古尔达[1]军刀:你只要把刀锋贴近手臂,它就自动切入肉中。像你穿的这种锁甲根本挡不住。
“卡兹比奇没说话。
“‘我第一次看见你的马时,’阿扎马特继续说道,‘它正在你的身下打转,鼓着鼻子蹦跳,蹄下火星飞溅。我的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从那时起我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我爹那些好马我一匹也看不上眼了,都不好意思骑着它们招摇过市。我仿佛害了相思病,整天坐在悬崖上,满脑子都是你这匹黑色的骏马,它漂亮的步态、像箭一般光滑平直的脊背,它忽闪着一双机灵的眼睛看着我,仿佛有话要说。卡兹比奇,如果你不把它卖给我,我就活不成了!’阿扎马特声音颤抖地说。
“我听到他哭了起来:我得告诉您,阿扎马特是个非常倔强的孩子,一般没有什么能让他掉泪的事情,甚至他小时候也是这样。
“但回答他眼泪的,似乎是一阵笑声。
“‘你听我说!’阿扎马特决绝地说,‘我什么事都愿意干。你想不想我把我姐姐偷来给你?她舞跳得多漂亮!歌唱得多棒!金丝线刺绣简直一绝!土耳其的国王都娶不到这样的老婆……你干不干?明天晚上你在小溪流过的峡谷那儿等我,我陪她去邻村要经过那里。到时候她就是你的了。难道贝拉还比不上你的宝马?’
卡兹比奇沉默了许久,最后他低声唱起一首古老的歌谣,算是回答。[2]
我们村里美女很多,
她们的眼睛如繁星闪烁。
甜蜜地爱上她们让人嫉妒,
但自由的好男儿才更加快活。
金子可以买来四个老婆,
一匹烈马却是万金无多:
它在草原上快过旋风,
不会变心,也不会骗我。
“阿扎马特一直向他哀求,哭闹,又是讨好,又是赌咒,但都没用。最后卡兹比奇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滚开,你这傻小子!你哪有本事骑我的马?走不了三步它就会把你摔下来,让你的后脑勺在石头上撞开花。’
“‘把我摔下来!’阿扎马特疯狂地喊道。接着就听见这孩子的匕首刺到锁甲的声音。一只有力的大手把他猛地一推,他撞到栅栏上,栅栏摇晃起来。‘要有好戏看了!’我心里想,连忙跑到马厩,套上我们的马,牵到后院。两分钟后屋子里乱成一团。原来,阿扎马特穿着被撕破的棉衣跑进屋里,说卡兹比奇想杀他。大家一听立即跑去操家伙,这下就热闹了!喊声、吵闹声、枪声,只不过卡兹比奇已经骑上马奔到街上,像恶魔一般挥舞着马刀,在人群中左冲右突。
“‘犯不着为别人的事吃亏,’我抓住格里高利·亚历山德罗维奇的胳膊,对他说,‘我们还是及早脱身吧?’
“‘不,等一下,看看怎么收场?’
“‘肯定不会有好结果的,这下亚细亚人总是这样:酒一喝多,就开始打打杀杀!’我们骑上马就回家了。
“‘那卡兹比奇怎么样了?’我焦急地问上尉。
“‘这号人还能怎么样!’他答道,喝完杯子里的茶:‘溜掉了呗!’
“‘他没受伤吗?’我问道。
“‘那只有天知道了。这帮强盗命可大了!我就亲眼看到过另一些人,比如说:一个人被刺刀捅成了筛子,却还在挥舞着马刀。’上尉沉默了一会儿,用脚跺了下地,接着说:‘有一件事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真是让鬼迷了心窍,我回到要塞,把躲在栅栏后面听到的都告诉了格里高利·亚历山大罗维奇。他笑了笑,这个滑头!心里却在打着什么主意。’
“‘怎么回事?给我说说呗。’
“‘那必须的,善始善终嘛。’
“大约过了四五天,阿扎马特来要塞了。像往常一样他先来找格里高利·亚历山大罗维奇,因为他那儿总有好吃的招待他。我也在场。大家聊起了马,毕巧林开始大肆夸赞卡兹比奇的马:真是匹快马,像岩羚羊一样漂亮,简直了,按他的话说,全世界都找不出第二匹。
“这话让鞑靼小伙子两眼放光,可毕巧林装作没看见。我岔开话题,可他马上又把话题引到卡兹比奇的马上来。每次阿扎马特来,这种情况都会重复一遍。三个星期后,我发现阿扎马特变得消瘦憔悴,仿佛害了相思病。真是咄咄怪事……
“您知道吗,我只是后来才知道其中的原委:格里高利·亚历山大罗维奇把阿扎马特撩拨得难以自拔,然后跟他说:
“阿扎马特,我看得出你非常喜欢这匹马,但是你却得不到它,就像你看不见自己的后脑勺!你说吧,如果有人帮你搞到它,你会给那人什么?
“‘他想要什么我都给。’阿扎马特答道。
“‘既然这样,我帮你搞到这匹马,只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你发誓,你会照办……’
“‘我发誓……你也发誓!’
“‘好!我发誓你会成为这匹马的主人,只是你要把你的姐姐贝拉送给我:黑眼睛将作为她的彩礼。我希望这个交易对你有利。’
“阿扎马特没吱声。
“‘不愿意?那随你便!我认为你不是男人,还只是一个小孩:你还不到骑马的岁数……’
“阿扎马特急了。
“‘那我爹怎么办?’他说。
“‘难道他从来不出门?’
“‘对啊……’
“‘同意了?……’
“‘同意,’阿扎马特小声说道,脸色煞白。‘那什么时候?’
“‘等卡兹比奇下次来的时候,他答应赶十只羊过来。剩下的就交给我了。你就等着吧,阿扎马特!’
“他们就这么谈妥了这笔交易……说老实话,这可不是什么体面的交易!我事后也跟毕巧林这么说了,但他却说,这个契尔克斯的野丫头能够摊上他这样一个好丈夫是她的福分,因为在他们看来,他好歹配得上做她的丈夫,而卡兹比奇却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强盗。你们说,我还能说什么?再说当时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他们搞的什么鬼。有一次卡兹比奇过来,问我们需不需要羊和蜂蜜,我让他第二天送过来。
“‘阿扎马特!’格里高利·亚历山大罗维奇说,‘明天黑眼睛就是我的了,如果今晚你不把贝拉送过来,那就别想见到马……’
“‘好!’阿扎马特说罢就骑马回村了。
“晚上格里高利·亚历山大罗维奇全副武装地骑马出了要塞:他们怎么办成了这件事,我不知道。只知道他们夜里一起回来的,哨兵看见阿扎马特坐骑的鞍前横躺着一个女人,手脚被捆住,头上缠着面纱。
“‘那马呢?’我问上尉。
“‘这就说,这就说。第二天一大早,卡兹比奇骑马赶了十只公羊来卖。他把马拴在栅栏上,走来找我。我请他喝茶,因为虽说他是个强盗,但毕竟是我的朋友。
“我们开始闲聊起来……突然我看见卡兹比奇浑身一抖,脸色变了——跑到窗前,但是不巧的是,窗户是朝后院开的。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
“‘我的马!……马!’他浑身哆嗦着说道。
“没错,我听见了马蹄声:‘这肯定是哪个哥萨克来了……’
“‘不对!俄罗斯人太坏了,太坏了!他号叫着像雪豹一般飞奔出去。两步跳到院子里,在要塞大门处哨兵用步枪拦住他的去路,他跳过步枪,沿着大路撒腿狂奔……远处尘土飞扬——阿扎马特正骑着烈马黑眼睛疾驰而去。卡兹比奇奔跑中从枪套中掏出枪打了一枪,大约有一分钟的时间他停在原地,直到确认没有打中。接着他尖叫一声,把枪在石头了砸了个粉碎,然后扑倒在地,像一个小孩子般失声痛哭……要塞的人都围了过来——他谁也不睬。大家站了一会儿,议论了一番,就都回去了。我叫人把买羊的钱放到他身边,他也没动,像个死人一样脸朝下趴着。您相信吗,他就这样趴到深夜,趴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来到要塞,询问盗马人是谁。那位看见阿扎马特解开马缰绳并骑走马的哨兵如实相告。卡兹比奇听到是阿扎马特时眼睛一亮,直接去了他所在的村子。
“‘他父亲怎么说?’
“‘问题就在这儿,卡兹比奇没找到他:他出门去了别处,要六天后才回来,否则阿扎马特怎么能弄走他姐姐呢?’
“等他父亲回来的时候,女儿、儿子都不见了。阿扎马特这个滑头明白:要是被人抓住,他肯定保不住脑袋。所以从那时候起就隐身匿迹了:多半是加入了某个匪帮,然后命丧捷列克河对岸或者库班某地,命该如此!……
“说实话,这件事也给我惹了不少麻烦。我一听说这个切尔克斯姑娘在格里高利·亚历山大罗维奇那里,便戴上肩章佩好剑去找他。
“他躺在外屋的床上,一只手托着后脑勺,另一只手拿着一个熄灭的烟管。里屋的门上了锁,锁上没有钥匙。这些我一进门就发现了……我咳嗽了一声,并用鞋跟敲击门槛,但他假装没听见。
“‘准尉先生!’我尽量严厉地对他说。‘难道您没看见,我来找您吗?’
“‘哦,您好,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不想来管烟抽?’他答道,并没有起身迎接。
“‘对不起!我不是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我是上尉。’
“‘一回事。您不想喝口茶?您不知道,我现在有多心烦!’
“‘我什么都知道。’我答道,走到床前。
“‘那再好不过:我没心情解释经过。’
“‘准尉先生,您做了错事,连我都要为您担责……’
“‘得了吧!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不是早就同甘共苦了吗。’
“‘别开玩笑了!把你的佩剑交出来!’
“‘米基卡,拿我的剑来!’
“米基卡拿来了剑。我行使完职责后便在他床边坐下,说:‘你听我说,格里高利·亚历山大罗维奇,你该承认这很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
“‘就是你把贝拉弄来这事……阿扎马特这个畜生啊……你承认吧,’我对他说。
“‘可要是我喜欢她呢?……’
“嘿,这让我怎么回答他?我竟无言以对。不过我沉默半晌后对他说,如果她父亲来要人,那么必须交人。
“‘完全不必!’
“‘他要是知道她在这里呢?’
“‘他怎么会知道?’
“我又一次无言以对。
“‘听我说,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毕巧林略微欠起身说道,‘您是个好人,如果我们把她女儿交还给这个野蛮人,他会杀了她,或者是把她卖掉。事情已经做了,就别只想着泼凉水。把她留在我这儿,把我的剑留在您那儿……’
“‘那您让我看看她,’我说。
“‘她在这间锁着门的屋里。我今天想见她都没见着:她坐在墙角,用床单裹住身子,不说话也不看人,活像一只怯生生的野羚羊。我雇了我们小酒馆的老板娘,她懂鞑靼话,让她去照顾她并灌输给她这样一种思想:她是我的人,因为她除了我,不属于任何人。’他用拳头砸了一下桌子,又说了上面几句话。我也同意他的这个想法……有什么办法呢?世界上就有这么一类人,他们的话你必须同意才行。
“‘结果呢?’我问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他真的让她顺服了,还是她在不自由和思乡情中凋敝枯萎了?’
“怎么可能,哪儿来的思乡情?从要塞就能看到那些山村所在的山,这些蛮子们除了这些山什么也不需要。再说格里高利·亚历山大罗维奇每天都给她送东西:最初几天她不说话,但很高傲地拒绝了礼物。这些礼物落到了酒馆老板娘的手里,并促使她用尽各种花言巧语去劝说贝拉。唉,礼物!女人为了一块不值钱的花布片什么都做得出来!……算了,先不说这个……格里高利·亚历山大罗维奇在她身上没少花心思,而且还学了鞑靼话,贝拉也慢慢能听懂我们的话了。她终于敢正眼看他了,开始是偷偷地斜眼打量,但仍然满脸愁容,轻轻哼着家乡的小曲儿。所以有时候当我听见她在隔壁唱歌的时候,心里也不是滋味儿。我永远都记得一个场景:有一次我经过她的屋子,往窗口瞥了一眼,看见贝拉坐在炕上,头垂在胸前,格里高利·亚历山大罗维奇站在她面前。
“‘听我说,我的小天使,’他说道,‘你知道早晚你都会是我的人,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难道你喜欢上哪个车臣人了?如果是这样,我现在就放你回家。’她身体微微一震,摇了摇头。‘或者是,’他接着说:‘你恨死我了?’她叹了口气。‘或者是你的信仰不允许你爱我?’她脸色发白,没有说话。‘请相信我,对所有的民族来说,真主只有一个,既然他允许我爱上你,为什么要禁止你回报我的爱呢?’她呆呆地盯着他的脸,仿佛被这句话所打动,眼中流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这双眼睛真漂亮,就像两块黑煤似的闪闪发亮。
“‘听我说,亲爱的好贝拉!’毕巧林接着说道,‘你看得出我是多么爱你,我愿意付出一切,只为让你开心,我希望你幸福,如果你再这样不高兴下去,那我就死在你面前。告诉我,你会开心起来吗?’
“她沉思起来,乌溜溜的大眼睛始终盯着他,然后可爱地一笑,点点头表示同意。他握住她的手,要她亲亲他,她无力地抗拒着,只是不停地说:‘请别这样,别这样。’他死乞白赖地要她亲,她哆嗦了一下,哭了起来。
“‘我是你的俘虏,’她说:‘你的奴隶,你当然可以强迫我,’说完又开始抹泪。
“格里高利·亚历山大罗维奇用拳头捶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跑去另一个屋子了。我走到他的屋子,他正抄着手一脸愁容地来回踱着步。
“‘怎么了,兄弟?’我说道。
“‘她简直是魔鬼,不是女人!’他答道。‘但我向你发誓,她一定会成为我的女人……’
“我摇摇头。
“‘想打赌吗?’他说,‘一周后见分晓!’
“‘一言为定!’
“我们击掌为约,然后就分开了。
“第二天他立即派了专差去基兹利亚尔采购各种货品,买回了各种波斯料子,多得不计其数。
“‘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您怎么看?’他指着礼物问我:‘这个亚细亚美女能挡得住这些糖衣炮弹的攻击吗?’
“‘您不了解切尔克斯女人,’我答道,‘她们和格鲁吉亚女人或者外高加索的鞑靼女人可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她们有自己的原则,她们的教养不一样。’格里高利·亚历山大罗维奇笑了笑,吹起了进行曲的口哨。
“结果证明我是对的:礼物只起了一半的作用,她变得更加亲和、更加信任人了,但也仅限于此。因此毕巧林决定使出最后一招。一天早晨他吩咐人备好马,穿上切尔克斯人的服装,全副武装,然后走进贝拉的屋里。‘贝拉!’他说,‘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当初我决定把你弄出来,满以为你了解了我就会爱上我,但我错了。那就告别吧!我拥有的一切都归你全权支配,如果愿意,你可以回到父亲身边,你自由了。我对不起你,应该为此惩罚自己。别了,我要走了,至于上哪儿,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我会去枪林弹雨中搏杀一番。到时候希望你会想起我并宽恕我。’他转过身,向她伸出手告别。她没有抓住他的手,只是沉默不言。我站在门外,通过门缝可以看清她的脸。我有些心疼——她那张可爱的笑脸瞬间变得煞白!毕巧林没有听到贝拉的回答,于是往门口走了几步,他浑身哆嗦。老实说,我认为他真的会按照他开玩笑的话去做的。他就是那样一个人,天晓得他!他刚一碰到门,她就跳起来,大哭着扑向他,搂住他的脖子。您信吗?我站在门外也哭了,就是说,您知道吗,也不是哭,而是——我有点犯傻了!……
“上尉沉默了。
“‘对,我承认,’他随后捋了捋小胡子说,‘我当时有点伤心,因为从来没有一个女人那么爱过我。’”
“他们的幸福持久吗?”我问道。
“是的,她对我们坦白了,从见到毕巧林的那天起,她就时常梦见他,而且从来没有男人让她如此地印象深刻。是的,他们是幸福的!”
“这多没劲啊!”我不禁叹道。我实际上挺期待一个悲剧性的结局,所以这个突然的幸福结尾让我颇感意外。“难道,”我继续道,“她父亲没有猜到她人在你们要塞?”
“事实上他似乎有过怀疑。过了几天我们得知,老头被人杀了。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我又来了兴致。
“需要先说明的是,卡兹比奇以为阿扎马特是得到父亲的同意后才偷他的马的,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有一天,他跑到离村子三俄里远的地方蹲守老头儿。老人出去找女儿,无功而返。他的随从落在后面,当时天已经黑了下来,他骑在马上,想着心事。突然卡兹比奇像一只猫似的从树丛中蹿了出来,从他身后跳上马,用短剑将他劈下马去,抓起缰绳便一溜烟儿跑了。几个随从在小山坡上看到这一情景立即策马追赶,但是没追上。”
“他总算为丢马一事出了口气,报仇了。”我这么说是为了引出对方的看法。
“当然,照他们看来,他做的完全正确。”上尉说。
我不由得惊讶于俄罗斯人随遇而安的能力,我不知道,这种能力是好是坏,但它证明了俄罗斯人不可思议的屈伸度和一种合乎情理的想法,即在罪恶无可避免或无法消除时选择原谅和宽恕。
这时茶已经喝完,早已套好的马儿在雪地上冷得打战。月亮在西方闪着惨淡的光,即将没入远山上方破烂幕布条似的乌云之中。我们走出平房。与我旅伴的预测相反,天气转晴,预示着将会是一个宁静的早晨。群星在远方的天际编织出美丽的图案,但是随着东方的熹微晨光向藏青色夜空的不断漫溢,星星们渐次黯淡了光芒,而那些终年积雪的山峰则益发明亮起来。山峰的左右两边都是深不可测的沟壑,团团浓雾如蛇一般,沿着峭壁之间的缝隙滑向深渊,仿佛因感受到白昼的临近而仓皇逃窜。
天上地下一片宁静,就像一个人做早祷时的心境。偶尔从东面刮来一阵凉风,吹起结了霜的马鬃。我们动身上路,五匹瘦弱的驽马吃力地拉着我们的货车,沿着蜿蜒的道路翻越古德山。我们徒步跟在后面,每当马儿们筋疲力尽的时候,我们便把石头垫在车轮下面。道路仿佛通到天上,因为目力所及之处,道路始终在向上延伸,一直消失在古德山顶的云端之中。这片云昨天起就盘旋在古德山顶,仿佛一只蹲守猎物的苍鹰。雪在脚下咯吱作响,空气变得稀薄,呼吸十分困难。血不停地涌入脑袋,但同时却有一种愉悦的感觉传遍全身,我有些得意,能够站在世界的巅峰:不消说,这种感觉有些孩子气,但是当我们远离尘世喧嚣贴近自然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变成孩子:所有后天获得的东西都从心灵上脱落,心灵恢复到它原初的或者是最终将达到的状态。谁要是像我一样,有机会在这些人烟稀少的山岭中行走,长时间地领略美丽的山景,贪婪地呼吸山间流淌的清新空气,那么他自然会明白我想表达和描绘这些瑰丽景色的愿望。终于,我们爬上了古德山的山顶,停下来四处观望:山顶飘浮着灰色的云,它散发的丝丝凉气预示着暴雨即将来临。可是东方却是一片金色灿烂的晴空,以至于我们,也就是我和上尉完全忘记了阴云的存在……没错,包括上尉:淳朴的心灵对自然之美的感受要比我们这些激动的讲述者强烈并鲜活一百倍。
“我想,您已经对这些美景司空见惯了吧?”我对他说道。
“是的,而且对子弹的呼啸声也会习惯的,就是说习惯于藏起情不自禁的心悸。”
“可是我听说,有些老兵甚至觉得子弹的声音很悦耳呢。”
“当然,如果您愿意,子弹声也会变得悦耳。不过还是因为,心脏的跳动更强劲。您请看,”他指着东方,补充道:“多么神奇的地方!”
的确,这样的美景我未必会在别处再见到了:我们脚下是被两条银线般的河流——阿拉格瓦河与另一条小河——横穿而过的科依沙乌尔山谷。淡蓝色的雾沿着山谷滑行,躲避着早晨温暖的光线逃向邻近的峡谷,左右两边是一座高过一座的山脊,覆盖着积雪和灌木,交错着伸向远方。远处还是那些山,但没有两座完全相似的峭壁,——山脊上的雪全都闪耀着粉色的光,如此欢快,如此明亮,让人真想在这里一直待下去。太阳从深蓝色的山后面微微露出一个头,这山色只有有经验的人才能将其与乌云区别开来。但是在太阳上面有一道血色的朝霞,这引起了我同伴的注意。“我跟您说过,”他大声道,“将会有暴雨,得赶紧了,要不我们会在十字架山遭遇它。赶紧上路!”他对车夫们说。
车夫们把铁链拴在车轮下作为刹车器,防止车辆快速滚下山去。然后牵着马辔头,开始下行。右边是千仞绝壁,左边是万丈深谷,谷底有一个奥塞梯人的村庄,从上面看下去就像一个燕子窝。在这条两辆马车都不能错行的路上,一个驿车夫每年总得有十来次驾着颠簸的马车深夜经过此地。想到这儿,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我们的车夫里有一个是雅罗斯拉夫的俄罗斯农民,另一个是奥塞梯人。奥塞梯人预先解开了拉前套的两匹马,抓着辕马的辔头,小心翼翼地走着,——而我们那满不在乎的俄罗斯老乡甚至都没下驭座!我对他说,他至少应该关心一下我的皮箱,我可不想下到深谷去找它。他却回答说:“咳,老爷!上帝会保佑我们,他们能走到,我们也能走到,咱又不是头一次走这条路。”他说得对:我们看起来似乎走不到目的地,结果还是走到了。如果大家都能认真地思考一下,那么就会确信,对生命其实无须过分操心……
不过,你们也许想知道贝拉故事的结局吧?首先,我写的不是小说,而是旅行札记,所以在上尉没有主动讲出来之前,我不便勉强他讲。所以请你们稍安勿躁。或者,你们愿意的话,也可以跳过几页去看结局。不过我劝你们还是不要这么做,因为翻越十字架山(或者像有学问的刚巴[3]那样,称它为圣克里斯托弗山)会让你们感兴趣的。就这样,我们下了古德山,进入切尔托夫谷……瞧,这个地名多么罗曼蒂克!你们仿佛已经看见了高耸的峭壁之间的魔窟了吧,——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儿:切尔托夫谷这个地名来源于“切尔塔”(边界)一词,而不是“乔尔特”(魔鬼)。因为这里曾经是格鲁吉亚的边界。这块谷地到处是雪堆,很容易让人想起萨拉托夫、唐波夫等我们祖国可爱的地方。
“瞧,这就是十字架山!”当我们驶入切尔托夫谷的时候,上尉指着一座积雪覆盖的小山说。山顶立着一个黑魆魆的石头十字架,一条隐约可见的路从它旁边经过。但一般只有在山边的道路被雪封住的时候才走这条道。车夫们说,目前还没有发生雪崩,为了保护马匹,他们打算走山边的路绕过去。在转弯处我们遇到五六个奥塞梯人,他们主动上来帮忙,把住车轮,喊着号子拖拽着马车前行,并护住马车。的确,路很险:右边在我们头顶上悬着一个大雪堆,只要稍微有风吹草动,就会崩落到峡谷里。狭窄的道路一部分被雪覆盖,有的地方被脚踩平,有的地方由于日照和夜间严寒的作用变成了冰,因此走在上面很吃力,马儿则不停打滑;左边有一道很深的裂缝,下面奔流着溪水。它时而消失在冰层下面,时而在黑色的石块间跳跃激荡,溅起层层白沫。我们花了两个小时才绕过十字架山,也就是说,两个钟头才走了两俄里!这时候乌云低沉,开始下起了雹子,飘起了雪花。风灌进峡谷,怒号着,呼啸着,仿佛传说中的夜莺大盗。一转眼,石头十字架消失在雾中,雾气越来越浓,越来越密,源源不断地从东方滚滚袭来。顺便提一下,关于这个十字架有个奇怪但却十分流行的传说,似乎是彼得大帝路过高加索时竖立的。但是首先,彼得大帝只到过达吉斯坦;其次,十字架上明明用大字写着,是根据叶尔莫洛夫将军的命令于1824年建立的。但是尽管有铭文,传说依然根深蒂固,所以你根本不知道该相信哪个。何况我们一般不太相信铭文。
要到达下一个叫科比的驿站,我们还得沿着结冰的山岩和泥泞的雪路下行五俄里。马儿们疲惫不堪,我们冻得直打哆嗦,暴风雪越发猛烈,跟我们北方故乡的风雪一样,只是它那粗野的呼啸声更加悲凉哀怨。我心里想:“你,这个被放逐的家伙,也在为自己自由而辽阔的草原而哭泣吧!那儿你可以尽情舒展自己寒冷的翅膀,在这里你感到憋屈,就像一只关在笼中的雄鹰,哀号着扑打铁栅栏。”
“糟了!”上尉说,“您瞧,周围除了雾和雪,什么都看不见;稍不留神,我们就会滚下深沟或者跌进窟窿里去。下面的巴依达拉河恐怕也风急浪大,过不去了。这就是亚细亚啊,不管是人,还是河,全都靠不住!”
车夫们大声呵斥并鞭打着马儿们,但是不管鞭子如何清脆响亮,马儿们打着响鼻,用脚抵住地面,死活不肯往前挪动一步。
“老爷,”终于有个车夫说话了,“我们今天是到不了科比驿站了。如果可以,我们不如趁早拐到左边去。您看那边山坡上黑乎乎的一团,估计是石头房子:天气恶劣的时候人们一般都在那里歇脚。他们说,如果您给点酒钱,他们就领我们过去。”他指着奥塞梯人,补充道。
“我知道,老弟,你不说我也知道!”上尉说,“这帮滑头,就会趁机敲竹杠捞酒钱。”
“不过您得承认,”我说,“要是没有他们,我们会更糟。”
“他们总这么干,他们总这么干,”他嘟囔着说,“这些可恨的向导!他们最留意哪儿可以捞一把,好像没有他们,人家就找不到路了。”
于是我们就向左边拐了过去,费了好大周折才走到那个简陋的歇脚地。这是两间石头屋,用石板和鹅卵石垒成,围着同样的石头墙。衣衫褴褛的主人热情接待了我们。我后来得知,是政府养活他们,让他们接待那些被暴风雨袭击的旅客。
“这会儿总算好了!”我蹲坐在火堆边说,“现在您给我把贝拉的故事讲完吧,我相信故事还没结束。”
“您为什么这么说?”上尉狡黠地向我挤挤眼,笑道。
“因为,这不合常理:开头不同寻常,结尾也应当如此。”
“还真让您给猜着了……”
“那我太高兴了。”
“您倒是高兴,可我一回想起来,着实难受啊。这贝拉多好的一个姑娘啊!我后来和她混熟了,就像跟女儿一样,她也很喜欢我。我得跟您说,我没有家,我的父母音信全无,差不多有十二年了。早前也没想到要娶个老婆,而如今,您也知道,不太合适了。因此有个人让我疼爱,我也挺开心。她经常给我们唱歌听,或者跳列兹金卡舞给我们看……跳得好极了!我见过外面省城的小姐们跳,有一次还在莫斯科参加过贵族俱乐部,大概二十多年前。可是她们跳得什么呀,太不像样了!格里高利·亚历山大罗维奇把她打扮得像个布娃娃,对她百般照顾,她在我们这儿长得更漂亮了,真是不可思议。脸上和胳膊上晒黑的皮肤变白了,脸颊上泛起了红晕……她总是那么快活,这鬼丫头,总是拿我开玩笑……老天爷饶恕她吧!……”
“您把她父亲的死讯告诉她的时候,她什么反应?”
“我们瞒了她很久,直到她习惯了自己的状况。告诉她以后,她哭了两天,过后也就忘了。
“大约有四个月的时间,一切都非常美满。格里高利·亚历山大罗维奇,我好像说过,有一阵狂热地爱上了打猎,经常到树林子里去打野猪或山羊。可如今,连要塞的围墙外面都不去了。但没过多久,我发现他开始若有所思了,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后来有一次,谁都没告诉,就独自跑出去打猎了。整个上午都不见踪影,然后又有一次,后来便隔三岔五地出去打猎……事情不妙,我心想,他们之间肯定是出了什么事!
“一天早上我去他们那儿——当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贝拉穿一件黑绸外衣坐在床上,脸色苍白,愁容满面,让我吃了一惊。
“‘毕巧林呢?’我问。
“‘打猎去了。’
“‘今天走的?’她不作声了,好像有口难言。
“‘不是,昨天走的,’她长叹一声,终于开口。
“‘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我昨天一天都在胡思乱想,’她流着泪答道,‘想到了各种不测:一会儿是被野猪咬伤,一会儿又是被车臣人捉到山里……可现在我已经觉得,是他不爱我了。’
“‘听我说,亲爱的,你可不能再这样胡思乱想了!’她哭了起来,随后骄傲地抬起头,擦去眼泪继续说:
“‘要是他不爱我,为什么不把我送回家?我不勉强他。如果再这样持续下去,我自己走好了:我又不是他的奴隶,我可是王爷的女儿!……’
“我开始劝她。‘听我说,贝拉。总不能让他一直呆在你身边,像缝在你裙子上似的。他是个年轻人,喜欢打打野味,出去一下又会回来的,如果你因此闷闷不乐,他很快也会讨厌你的。’
“‘对的,对的!’她答道,‘我会快乐的。’于是她哈哈大笑,拿起自己的手鼓,开始围着我又唱又跳。只不过这没持续多久,她又倒在床上,双手捂着脸。
“这叫我该怎么办?您知道,我从来没和女人打过交道。我想了半天,该怎么安慰她,可什么也没想出来。我们俩就这么沉默了一段时间……那场面太让人难过了!
“最后我对她说:‘要不,我们去围墙那边走走?天气非常好!’当时是九月份,的确,那天天气很好,晴朗又凉快。远处的群山看得一清二楚。我们走出房子,沿着要塞的围墙默默地走来走去,后来她在草地上坐下,我坐在她身边。嗯,想起来还真可笑,我跟在她后面跑来跑去,活像个保姆。
“我们的要塞位于高处,从围墙上望出去景色美极了:一面是辽阔的原野,中间有几道深沟。原野尽头是一片林子,一直延伸到山脊。原野上有几个炊烟袅袅的村落和一些马群。另一面是一条湍急的小河,一片稠密的灌木林,覆盖着连接高加索主脉的岩石高地,一直延伸到河边。我们坐在五角堡垒的一角,两边的景色都尽收眼底。突然我看见,有个人骑着一匹灰马从林子里面跑出来,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小河的对岸,离我们大概一百俄丈开外。他开始发疯一般地赶着胯下的马团团转。真是咄咄怪事!……‘贝拉,你看一下,’我说道,‘你年轻眼睛好,看看这骑马的人是谁,他来耍把戏给谁看啊?……’
“她定睛一看,叫起来:‘是卡兹比奇!……’
“‘嗬,是这个强盗!来嘲笑我们的吗?’我仔细观望,果然是卡兹比奇。他那张黝黑的丑脸,一身又脏又破的衣服,和从前一模一样。
“‘这是我父亲的马,’贝拉抓着我的手说,她浑身颤抖,像片树叶,眼睛闪闪发光。‘好哇!’我心想,‘宝贝,你身上也有强盗的血统啊!’
“‘你过来,’我对哨兵说,‘把枪瞄准他,给我干掉这个强盗,我赏你一个银卢布。’
“‘是,大人。不过他不肯停住……’
“‘那就命令他停下来!’我笑道……
“‘喂,朋友!’哨兵叫道,向他挥手,‘停一下,干吗像个陀螺似的转个不停?’
“卡兹比奇果然停了下来,侧耳细听。他大概以为我们要跟他谈判。想得倒美!……我的哨兵已经瞄准了……啪!打偏了,只见火药在药池里亮了一下。卡兹比奇一夹马,马跳到了一边。他站在马镫上,用土话嚷了句什么,用鞭子威胁我们一下,便一溜烟跑了。
“‘你可真丢人!’我对哨兵说。
“‘大人!他去送命了,’他答道,‘这种可恶的家伙,你一下子很难打死他。’
“一刻钟之后,毕巧林打猎回来了。贝拉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对于他出去这么久,竟然没有一句怨言和责备……连我都生他的气了。‘得了,’我说,‘刚才卡兹比奇在河对岸,我们朝他开了枪。嗯,用不了多久您就会和他遭遇的。这些山民报复心很强。您以为他猜不到是您帮了阿扎马特的忙吗?我敢打赌,他今天肯定认出贝拉了。我知道一年以前他曾狂热地喜欢过她。他亲口跟我说过,要是能够凑足一份像样的聘礼,他一定去提亲……’
“毕巧林沉思了半晌,说:‘没错,应该小心为上……贝拉,从今天起你就别再到围墙这儿来了。’
“晚上我和他做了一次长谈:因为我很气恼,他对这个可怜的姑娘变了心。而且他半天时间用来打猎,对她很冷淡,难得跟她亲热。她明显瘦了下来,小脸变长了,一双大眼睛也失去了光彩。有时候你问她:‘你为什么叹气啊,贝拉?你难过了?’——‘不!’——‘你需要什么吗?’——‘不!’——‘你想家人了?’——‘我没有家人!’经常是一整天除了‘是’和‘不’什么也问不出来。
“我跟他谈的就是这件事。他的回答是:‘您听我说,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我的性格很糟糕,我不知道这是教育使然还是造物弄人,我只知道,如果我给别人带来不幸,那我自己的不幸丝毫不亚于那人。当然,这并不能给别人什么安慰,但问题在于这是事实。在我年少的时候,从离开父母监护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纵情享受一切可以用钱买到的快乐,自然,这些享受让我感到厌倦。后来我进入上流社会,但很快这个圈子也让我感到厌烦了。我爱上流社会的美女们,也被她们所爱,但她们的爱情只不过诱发了我的想象力和虚荣心,我的心仍旧空虚……我开始读书、学习,但很快便厌倦了学问。我发现,不管是荣誉还是幸福,都和学问没有半点关系,因为最幸福的人都是不学无术之辈。而荣誉不过是运气,要得到它只需为人精明圆滑就行。于是我又觉得无聊了……不久我被调到高加索,这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光。我原本希望在车臣人的子弹下不会再感到无聊,但事与愿违,一个月之后我就对子弹的嗖嗖声和死亡的临近完全习惯了,说实话,倒是蚊子的嗡嗡声更能引起我的注意。我比以前更无聊了,因为我几乎失去了最后一丝希望。当我在自己屋里看见贝拉,当我第一次把她抱在膝上吻着她那乌黑的鬈发时,我这个傻瓜,还以为这是上天可怜我,给我送来的天使呢!……我又一次错了:野姑娘的爱情并不比贵妇人的爱情好多少,野姑娘的淳朴无知和贵妇人的妖冶风骚同样让人生厌。如果您要我爱她,我还可以再爱她,我感谢她给了我片刻的甜蜜,我可以为她献出生命,但和她在一起我还是会感到无聊……我是个傻瓜还是个坏蛋,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同样值得同情,甚至比她更值得同情:我的灵魂已经被尘世所毁,我的思绪骚动不安,我的内心不知餍足。什么都不能满足我的欲壑。对悲伤就像对快乐一样容易习惯,我的生活一天比一天空虚,我只剩下一个办法:出门旅行。一有机会,我就动身,——但坚决不去欧洲!——我要去美洲,要去阿拉伯半岛,要去印度,说不定我会死在半路!但我相信,由于旅途的风雨和道路的艰险我至少不会很快对此厌倦。’——他就这样滔滔不绝地说着,所有的话都牢牢地刻进了我的脑中,因为我第一次从一个二十五岁小伙子的口中听到这些东西,我希望也是最后一次……都是什么奇谈怪论!您倒说说,”上尉转向我,继续说,“您好像不久前去过京城:难道那里的年轻人都是这样的?”
我回答说,有很多人都说这种话,可能也有些人说的是实话。不过失望情绪也像一切时尚风气一样,从上层开始,蔓延到下层,然后散布开来。如今真正感到苦闷的人却在竭力掩盖这种不幸,就像掩饰缺点一样。上尉不明白其中的奥妙,摇摇头,狡黠地笑了笑说:
“这种故作苦闷的时髦病恐怕是法国人传过来的吧?”
“不,是英国人。”
“哦,是这样啊!”他答道,“他们一直都是浑蛋透顶的酒鬼!”
我不由得想起一个莫斯科的贵妇人,她硬说拜伦不过是一个酒鬼而已。不过上尉的见解是情有可原的:为了戒酒,他自然会竭力说服自己,世界上一切的不幸都是酗酒造成的。
接着他又继续讲贝拉的故事。
“卡兹比奇没有再出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脑中一直有一个念头:他那次来不是平白无故的,准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有一次毕巧林劝我跟他一起去打野猪,我推托了半天。说实在的,野猪对我有什么稀罕的!可是他还是硬把我拖去了。我们带了五个兵,一大早出发了。我们在芦苇丛和树林里转来转去,一直到十点还没见到一只野兽。我就说:‘喂,我们还是回去吧,干吗这么死心眼呢?很显然今天不适合打猎!’可是格里高利·亚历山大罗维奇,尽管天热人乏,还是不想空手回去……他就是这么个人,想什么就要得到什么,很明显小时候被妈妈惯坏了……终于,在中午的时候我们搜到了一只该死的野猪——啪!啪!……没打中!那家伙蹿到芦苇丛里去了……真是个倒霉的日子!……于是我们稍微休息了一下,动身回家。
“我们放开缰绳,并排骑着马,一言不发。已经快到要塞边上了,只不过灌木丛遮住了我们的视线,看不见要塞。突然一声枪响,我们对望了一眼,同样的猜疑让我们心里一惊……我们急忙策马顺着枪响的方向飞奔过去,一看:围墙上聚集着一堆士兵,指着田野的方向。田野里一个人骑着马在拼命飞奔,手里抓着一个横在马鞍上的白色东西。格里高利·亚历山大罗维奇大喊一声,那声音绝不输给任何车臣人,他从枪套里拔出枪,策马追了过去。我紧跟在后面。
“幸亏打猎不顺利,我们的马还没有太累。它们急速飞奔,眼看着离那人越来越近……终于我看清了,骑马的是卡兹比奇,只不过我还看不出他抓在身前的是什么东西。我追上了毕巧林,对他大喊道:‘是卡兹比奇!’……他看了我一眼,点点头,抽了马一鞭子。
“终于卡兹比奇进入了我们的射程之内。不知是他的马累坏了,还是没有我们的马好,总之,不管他怎么使劲,那马怎么也跑不快。我想,这时候他肯定想起自己的黑眼睛了吧……
“我一看:毕巧林在疾驰中举枪瞄准……‘别开枪!’我冲他喊道:‘节省子弹,我们马上就追上他了。’唉,这小子!总是在不该性急的时候性急……结果枪响了,子弹打穿了马的一条后腿,它由于惯性又跑了十来步,终于腿一软跪倒在地。卡兹比奇从马上跳了下来,这时候我们才看见他手里抱着一个用披巾裹着的女人……是贝拉……可怜的贝拉!卡兹比奇用土话冲我们大叫大嚷,举起匕首对着贝拉……事不宜迟,我也开了一枪,打中了。可能子弹打中了他的肩膀,因为他突然垂下了手臂……等到硝烟散尽,我们看到地上躺着受伤的马,旁边是贝拉。而卡兹比奇扔掉枪,像只猫似的顺着灌木丛爬上悬崖。我真想把他从那里一枪打下来,可惜没有现成装好的弹药!我们跳下马,奔向贝拉。可怜的姑娘,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鲜血像溪流一样从伤口往外涌出……那个恶棍,哪怕是当胸给一刀也好,那样一下子也就完结了。可是他刺在背上……这才是最毒辣的强盗手法!她已经不省人事。我们撕开披巾,把伤口尽量包扎得紧一些。毕巧林吻着她冰冷的嘴唇,但已经晚了,什么也没办法让她苏醒过来。
“毕巧林骑上马,我把贝拉抱起来,费了很大的劲才将她放到他的马鞍上。他用一只手搂着她,我们骑马往回走。我们默默地走了几分钟,格里高利·亚历山大罗维奇对我说:‘听我说,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我们这样走是不可能把她活着带回家的。’‘是的,’我说。于是我们就纵马飞驰起来。要塞大门口有一群人在等着我们。我们小心地把贝拉抬到毕巧林屋里,立即派人去叫大夫。大夫虽然喝得醉醺醺的,但还是来了。他看过伤口以后说,她活不过一天。可是他错了……”
“她好了?”我抓住上尉的手,不由得高兴地问道。
“没有。”他答道,“大夫说错了,她又活了两天。”
“那您跟我说说,卡兹比奇是怎么把她掳去的?”
“是这样的:那天贝拉没听毕巧林的话,离开要塞去了小河边。您知道,那天天非常热,她坐在石头上,把脚浸在水里。这时候卡兹比奇偷偷地摸了过来,一把抓住她,捂住她的嘴往灌木丛里拖。就在那里跳上马,一溜烟跑了!她趁其不备大喊起来,哨兵们慌忙开枪射击,但没有打中。我们正好那个时候赶到了。”
“那为什么卡兹比奇要抓走她?”
“这很好理解啊。因为这些契尔克斯人可是出了名的贼种。什么东西没放好,他们就给你顺走了,甚至不需要的东西他们也偷……天性如此,没办法!再说他早就喜欢她了。”
“贝拉死了?”
“死了。不过遭了不少罪。我们也陪着她一起遭罪。大约晚上十点的时候她醒了过来。我们坐在床边,她刚一睁开眼睛,就开始叫毕巧林。‘我在这里,在你身边,我的宝贝,’他握住她的手应道。‘我要死了!’她说。我们开始安慰她,说大夫答应一定治好她。她摇摇头,转过身去,面对着墙。她可不愿意死啊!……
“夜里她开始说起胡话来。她的头滚烫,有时候全身像打摆子似的发颤。她断断续续地说着父亲和弟弟,她想回到山上的家里……后来她也说到毕巧林,用各种亲热的称呼叫他,还怪他不爱自己的心肝宝贝了……
“他默默地听着她说话,头埋在双手里。但是我全程没看到他睫毛上沾过一滴眼泪。他是真的哭不出来呢,还是在竭力控制自己,我说不上来。至于我啊,我从来没见过比这更凄惨的场景了。
“天快亮的时候她不再说胡话了,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个钟头的光景,脸色苍白,虚弱到几乎听不见呼吸声。后来她好一点儿,又开始说话。可您知道她说什么?这种想法只有临死的人才有!……她难过的是她不是基督徒,所以在那个世界里灵魂再也遇不到格里高利·亚历山大罗维奇的灵魂了,天堂里会有别的女人做他的女友。我突然想到,可以让她在死前做个洗礼。我把这个想法对她说了,她迟疑地看了我一眼,好久没有说话。最后她说,她出生的时候信什么,死的时候也还信什么。就这样一整天过去了。这一天里她变化太大了!苍白的两腮陷了下去,眼睛变得好大,嘴唇干裂。她感受到体内烧得厉害,仿佛胸口放着一块烧红的铁。
“第二个晚上来临。我们都没合眼,没离开她的床一步。她痛苦极了,呻吟着,只要疼痛稍微好转,她就努力让格里高利·亚历山大罗维奇相信,她好点了,劝他去睡觉。她吻着他的手,牢牢抓着不放。拂晓前,她感受到了死的痛苦,开始翻来覆去,扯掉绷带,血又流了出来。等到重新包扎好伤口,她安静了一会儿,又开始要毕巧林吻她。他跪在床边,轻轻托起她的头,把嘴贴到她冰冷的双唇上。她用颤抖的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仿佛想通过这一吻把自己的灵魂交给他……是啊,她还是死了的好!要是没死而被毕巧林甩了的话,她又会怎么样呢?因为早晚会被毕巧林甩了的……
“次日上午她很安静,一直没说话。不管我们的大夫怎样用各种热敷剂和药水折磨她,她都很听话。‘您行行好吧!’我对大夫说,‘您自己不是说了吗,她肯定活不下来,那您干吗还要给她用药?’‘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他回答说,‘毕竟这样我良心上好受一些。’他的良心可真好!
“午后她开始觉得口渴难耐。我们打开窗户,可是外面比屋里更热。我们在她床边放了点冰,但不管用。我知道,这种难以忍受的干渴是人临终的征兆,便告诉了毕巧林。‘水,水!……’她从床上欠起身子,用沙哑的嗓音说着。
“毕巧林的脸色变得煞白,抓起一只杯子,倒了水递给她。我用双手蒙住眼睛,开始为她祈祷,我已不记得祈祷了些什么……说实话,老兄,在医院和战场上我没少见死人的事,但是这一次情形完全不一样!……我得承认,还有一点让我伤心:她临终前一次也没想起过我,可我一直像父亲一样疼爱着她……唉,让上帝宽恕她吧!……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算个什么,要让她在临终前想起我?……
“她喝过水,感觉好一些,可是两三分钟后,她就死了。我们把一面镜子凑近她的嘴唇,镜子上没有雾气!……我把毕巧林从屋里拉出来,向围墙走去。我们背着手,并排来去来回地走着,一句话不说。他脸上一点特别的表情都没有,这让我很恼火:我要是他,早就难过死了。后来他在树荫下坐下,拿跟小棍儿在沙地上画着什么。您知道,我多半是出于礼貌想安慰安慰他,才开口说起话来,可他却抬起头笑了起来……这笑声让我浑身发冷……我就走开了,去买棺材。
“说老实话,我这么做一半是为了排遣悲伤。我有一块缎子,就用它罩在棺材上,再用毕巧林给她买的各种契尔克斯银丝带作为装饰。
“第二天一早我们把她安葬在要塞外的小河边,就是她最后一次坐过的地方附近。如今她的坟墓周围已经长出了一丛丛刺槐和接骨木。我本想在她坟墓上立一个十字架,但是您也知道,这不大合适:她毕竟不是基督徒……”
“毕巧林后来怎么样了?”我问。
“毕巧林病了好一段时间,人也瘦了不少,这个可怜的家伙。不过这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谈起过贝拉。我知道他不高兴谈这个,那又何必呢?大概三个月之后他被调往××团,上格鲁吉亚去了。之后我们再也没见过面……哦,我记得不久前有人跟我说,他回到了俄罗斯,但在团里的命令中没有他的名字。不过一般命令传到我们这儿都很晚了。”
说到这里,他发了一大通议论,说消息往往要隔一年才能传到这里,这太让人郁闷了。他发这番议论多半是为了冲淡悲伤的回忆。
我没有打断他,也没有听他说。
过了一个钟头,可以上路了。暴风雪停了,天空放晴。于是我们继续赶路。在路上我不由得又谈起了贝拉和毕巧林。
“您没听说卡兹比奇后来怎样了吗?”
“卡兹比奇?哦,还真不知道……我听说在右翼阵地上沙普苏格人那里有个叫卡兹比奇的,胆子很大,常常穿一件红外衣,骑马在我们的枪弹底下不紧不慢地走着。每当子弹从他近旁嗖嗖飞过时,他还很有礼貌地鞠鞠躬。不过未必就是那个卡兹比奇!……”
我跟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在科比驿站分手道别。我坐的是驿车,他因为行李太重,跟不上我。我们都没指望以后会再见,但是还真的又遇见了。如果您想听,我可以讲一讲:这可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不过您承不承认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如果您承认这一点,那么我倒是很乐意讲一讲这个也许看来太长的故事。
[1] 古尔达:高加索冷兵器的品牌,最初来自西欧,后被高加索的工匠效仿。——译者注;以下若无特殊说明,均为译者注。
[2] 请读者原谅,我把卡兹比奇的歌词改成了诗,我听到的自然是散文,但习惯是第二天性。——作者注。
[3] 刚巴(1763-1833),法国旅行家,曾任法国驻梯弗里斯领事,著有《南俄旅行记》(1826)。他在这本书中把十字架山误称作“圣克里斯托夫山”。莱蒙托夫称他为“有学问的”,有讥讽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