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因孤独而丰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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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让生命回归单纯

在一定意义上,人生觉悟就在于透过社会堆积物去发现你的自然的生命,又透过肉身生命去发现你的内在的生命,灵魂一旦敞亮,你的全部人生就有了明灯和方向。

享受生命的快乐

先说生命的快乐。我们每一个人,上帝给了我们这一个生命,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我们应该享受生命。苦行主义把生命的快乐看作低级的快乐,我认为是大错特错的。但是我发现,真正懂得享受生命的人并不多,人们往往把满足生命本身的需要和满足物质欲望等同起来了,其实这是两回事。现在社会上把金钱看得很重要,好多人把全部精力用来挣钱,挣了钱就花钱,全部生活由挣钱和花钱组成,以为这就是快乐。其实,物质的欲望是社会刺激出来的,并不是生命本身带来的。一个人的生存当然需要有物质条件,要有钱,在这个社会里你没有钱就会很可怜,所以不妨让自己有钱一些。但是,生命有它本身的一些需要,它们的满足给人带来的快乐是最大的,而这其实并不需要有很多的物质、很多的钱。

有一些需要,可以说是生命骨子里的东西,是生命古老又永恒的需要。比如健康,享受生命最基本的一个方面是享受健康。你看那个古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他讲幸福就是快乐,他给快乐下的定义是什么?他说快乐就是身体的无痛苦和灵魂的无纷扰,也就是说,你有一个健康的身体,一个宁静的灵魂,你就是快乐的,你就是一个幸福的人。我特别欣赏托尔斯泰的一句话,他说真正的物质幸福不是金钱,从物质角度来看什么是幸福,那也不是金钱,是什么呢?他说对个人来说是健康,对人类来说是和平。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如果没有健康,你金钱再多有什么用?现在有些人为了挣钱,累出一身病,甚至英年早逝,值得吗?

人是自然之子,和自然交融,享受大自然,享受阳光、空气,这也是满足生命本身的需要,给人以莫大的快乐。关于这一点,我就不多说了。

生命的快乐还有一个方面,就是所谓天伦之乐,爱情、亲情、家庭,这是人生非常重要的价值,是人生幸福不可缺少的一个方面。回想起来,我这一辈子幸福感最强烈的时候是什么时候?有两段时光。一段是刚上大学时,我十七岁进了北大,正值青春期,整个人在发生变化,我眼中的整个世界也在发生变化,我突然发现天下有这么多漂亮的姑娘,真觉得这个世界太美好了,人生太美好了。那个时候,实际上我并没有谈恋爱,你们现在很幸福,你们在大学里是可以自由谈恋爱的,我60年代上大学的时候,大学生是不允许谈恋爱的,尤其是如果被发现了发生关系或怀孕,那是要受处分甚至开除的。但是你挡不住青春啊,这个感觉在啊。我记得海涅有一句诗:“在每一顶草帽下面,都有一个漂亮的脸蛋。”那个时代的时尚吧,女士、小姐戴一顶精致的草帽。我当时的感觉就是,好像有一件未知的、还不太清楚的,但是非常美好的事情在等待着我,这是一种非常强烈的幸福感。

我确实觉得恋爱是非常美好的。现在有些人说,大学生谈恋爱不好,是早恋。大学生都十七八岁了,还说早恋啊?这正是恋爱的季节!大学生谈恋爱,天经地义。我们这一代人已经被压抑了,不应该再压抑新的一代,是吧?我对大学生恋爱是这样看的:第一,我觉得特别正常。第二,我觉得你也不要当作一个任务去完成。我知道有些同学是当作任务完成的,别人有女朋友、男朋友了,别人在谈恋爱了,好像我不谈恋爱就没面子似的,这个就不必要了,应该顺其自然嘛,你的日子长得很,不用勉强去谈,不要攀比,是吧?第三,我希望是这样的,要高质量地谈恋爱。恋爱是有质量的区别的,质量取决于谈恋爱的当事人的质量,境界不同,素质不同,恋爱的质量是有差别的。如果你光是沉溺在卿卿我我这种关系里,别的什么都不要了,我觉得挺可悲的。我刚才强调,快乐应该是可持续的,有生长能力的。你们这个年纪可以说是为一生的幸福打基础的时候,应该是通过恋爱互相促进,互相激励,激励精神的向上、求知的努力和创造的冲动。恋爱是可以有极大的激励作用的。我真正谈恋爱的时间是比较晚的,但我那时候的状态非常好,写了很多诗啊,很多爱情诗、哲理诗,还写了很多哲学的随感。因为当时我的女朋友啊,她是一个爱文学的人,特别看重文学才华,我就想表现自己,就使劲写啊,能够博美人一笑就特别满足,特别有成就感。我当时写这些东西,根本没有想到要出版,许多年后出版了,现在来看,仍然是我自己最满意的作品之一。我是想说,我是支持大学生谈恋爱的,但是你这个状态应该是一个更好的状态,一个能够开花结果的状态。这是一段时间,就是青春期时谈恋爱,幸福感特别强烈。

还有一段时间,我也觉得幸福感特别强烈,就是自己刚当了爸爸,初为人父的时候,第一次迎来了一个小生命。你们现在没有孩子,你们是不知道的,将来你们就会知道,现在跟你们说了也没用。我自己没有孩子的时候,人家跟我说孩子多么可爱,我是没感觉的,原来没有孩子的时候,我对要不要孩子的态度就是顺其自然,有也可以,没有也可以,我觉得没有也不是什么缺陷。但是有了孩子以后,真是不一样,你生命里面的一些东西,有些你不知道的本能被打开了。那是我又一次感觉到世界非常美好,有某种未知的非常美好的事情在等待着我,那个感觉就是每一天都是新的。当然我的第一次经历是很不幸的,你们可能看过我写的《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我的第一个孩子刚满月的时候,就发现患有先天癌症,一岁半就去世了,我为她写了一本书。后来我又有了一个女儿,我觉得每次孩子来到的时候,那种心底里的快乐都无比强烈,我愿意什么也不干,整天陪着她,跟她玩,给她记录。尤其孩子快到一岁的时候,开始学说话,到两岁、三岁,话语的那种美妙啊,大人是想象不出来的。我为我现在的女儿写了很多日记,那几年里面,我的日记大部分是写她的,是她的话语的记录。我准备把这些东西好好整理,作为一个礼物送给她,这是给孩子的最好的礼物。我们自己小时候的事情,我们都忘了,这是很可惜的,所以我不能让我的孩子的童年也是空白的。我写过一篇文章叫《我给女儿当秘书》,我那时候真是给她当秘书,认真记录她的言行。当时她也习惯了,说出一句妙语,我夸她,她马上说,爸爸你给我记下来。

这种感觉不光是我有,我看很多人,无论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这个感觉是共同的。比尔·盖茨,全球首富,现在不是了,好像是老二了吧,他有一张照片,是他抱着当时两岁的女儿照的,下面有一句题词:“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感到最幸福。”他有五百亿美元的家产,但是财产带给他的快乐,那种打动人心的深度,远不如这个小生命给他带来的。凭我自己的体验,我相信他讲的完全是真话。财富带来的名利欲、权力感、雄心的满足,是另一种性质的快乐,在深度上无法与生命根底里的快乐相比。还有美国现代舞的创始人邓肯,她是一个天性非常健康的女人,一生谈了无数次恋爱,她的自传写得非常真实。在刚有小孩的时候,她这样喊道:上帝啊,在这个小生命面前,我的那些艺术算得了什么呀,所有的一切算得了什么呀!其实普通人也一样。有一次我在北京坐出租车,从我上车开始,那个司机就跟我说他的孩子,他有了一个一个月大的孩子,一直说到我下车。在我临下车前,他跟我说:“你知道吗,我以前最讨厌的就是人家跟我说他的孩子,婆婆妈妈的,琐琐碎碎的,有什么意思,现在我自己有了孩子,我忍不住要说啊。”这个东西真是人性根底里的东西,生命核心里的东西。

后来我就分析了,我说人的性本能实际上有两个层次,一个层次是快乐本能,就是男女之间的事情,当然这也是很大的快乐,不过还是比较低的层次。它的更深的层次是什么?是种属本能,所谓的传宗接代。大自然把这个本能安在人的身体里面,我们平时是不知道的,没有孩子的时候,这个本能是沉睡着的,一旦有了孩子,这个本能就苏醒了,会给你一种更强的快乐。当然,我现在跟你们说也是白说,以后你们自己体会吧。我只有一条建议,不要做丁克族,应该要孩子,没有的时候,你不知道孩子会给你带来多大的快乐,也就不知道不要孩子是多大的损失了。

我就强调一点,就是要把生命本身的需要和物质的欲望区分开来,这是两回事。其实,中国的道家是很懂这个道理的,主张保护好生命的真实的、完整的本性,不可用物质欲望去戕害它。古希腊的哲学家也认为,生命的快乐基本上是不依赖于物质的。这可以说是哲学家们的共识。我们现在太看重物质的东西了,所以我说,你应该静下心来,听一听你生命的声音,听一听它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生命到底有没有意义

常常有青年问我:一个人不去想那些人生大问题,岂不活得快乐一些?

其实,不是因为思考,所以痛苦,而是因为痛苦,所以思考。想不想这类问题,不是自己可以选择的,基本上是由天生的禀赋决定的。那种已经在想这类问题的人,多半生性敏感而认真,他不是刻意要想,实在是身不由己,欲罢不能。

相反,另有一种人,哪怕你给他上一整套人生哲学课,他也未必会真正去想。

喜欢想人生问题的人,所谓喜欢想,并不是刻意去想,而是问题自己找上来,躲也躲不掉。想这类问题当然会痛苦,但痛苦在先,你不去思考,痛苦仍然在,成为隐痛。既然如此,你不如去面对它,看一看那些最智慧的人是怎么想这类问题的,这可以开阔你的思路,把痛苦变成人生的积极力量。

从学术上看,哲学研究似乎是发展了,越来越深入、细致,但你不能说现在的哲学就比古希腊高明,因为根本问题仍是一样地没有解决。这是人生内在的困境,只要人在,困境就在,哲学就始终要去思考。

人是唯一寻求意义的动物,没有意义也要创造出意义来,于是就产生了哲学、宗教、艺术。然而,人生到底有没有意义?不知道。

智慧是逼出来的,知道困境不可改变,只好坦然接受,这就叫智慧。

福克纳在加缪猝死那一年写道:加缪不由自主地把生命抛掷在探究唯有上帝才能解答的问题上了。其实,哲学家和诗人都是这样,致力于解开并无答案的人生之谜,因而都是不明智的。也许,对人来说,智慧的极限就在于认清人生之谜的无解,因而满足于像美国作家门肯那样宣布:“我对人生的全部了解仅在于活着总是非常有趣的。”

人生无常,死亡随时可能来临,这个道理似乎尽人皆知。但是,对于多数人来说,这只是抽象的道理,而在一个突然被死神选中的人身上,它却呈现出了残酷的具体性。同是与死神不期而遇又侥幸地逃脱,情况也很不相同,这种非常经历能否成为觉悟的契机,取决于心性的品质。

生命本来没有名字

这是一封读者来信,从一家杂志社转来的。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读者,都会收到读者的来信,这很平常。我不经意地拆开了信封。可是,读了信,我的心在一种温暖的感动中战栗了。

请允许我把这封不长的信抄录在这里——

“不知道该怎样称呼您,每一种尝试都令自己沮丧,所以就冒昧地开口了,实在是一份由衷的生命对生命的亲切温暖的敬意。”

“记住你的名字大约是在七年前,那一年翻看一本《父母必读》,上面有一篇写孩子的或者是写给孩子的文章,是印刷体却另有一种纤柔之感,觉得您这个男人的面孔很别样。”

“后来慢慢长大了,读您的文章便多了,常推荐给周围的人去读,从不多聒噪什么,觉得您的文章和人似乎是很需要我们安静的,因为什么,却并不深究下去了。”

“这回读您的《时光村落里的往事》,恍若穿行乡村,沐浴到了最干净、最暖和的阳光。我是一个卑微的生命,但我相信您一定愿意静静地听这个生命说:‘我愿意静静地听您说话……’我从不愿把您想象成一个思想家或散文家,您不会为此生气吧。”

“也许再过好多年之后,我已经老了,那时候,我相信为了年轻时读过的您的那些话语,我要用心说一声:谢谢您!”

信尾没有落款,只有这一行字:“生命本来没有名字吧,我是,你是。”我这才想到查看信封,发现那上面也没有寄信人的地址,作为替代的是“时光村落”四个字。我注意了邮戳,寄自河北怀来。

从信的口气看,我相信写信人是一个很年轻的刚刚长大的女孩,一个生活在穷城僻镇的女孩。我不曾给《父母必读》寄过稿子,那篇使她和我初次相遇的文章,也许是这个杂志转载的,也许是她记错了刊载的地方,不过这都无关紧要。令我感动的是她对我的文章的读法,不是从中寻找思想,也不是作为散文欣赏,而是一个生命静静地倾听另一个生命。所以,我所获得的不是一个作家的虚荣心的满足,而是一个生命被另一个生命领悟的温暖,一种暖入人性根底的深深的感动。

“生命本来没有名字。”——这话说得多么好!我们降生到世上,有谁是带着名字来的?又有谁是带着头衔、职位、身份、财产等来的?可是,随着我们长大,越来越深地沉溺于俗务琐事,已经很少有人能记起这个最单纯的事实了。我们彼此以名字相见,名字又与头衔、身份、财产之类相联,结果,在这些寄生物的缠绕之下,生命本身隐匿了,甚至萎缩了。无论对己对人,生命的感觉都日趋麻痹。多数时候,我们只是作为一个称谓活在世上。即使是朝夕相处的伴侣,也难得以生命的本然状态相待,更多的是一种伦常和习惯。浩瀚宇宙间,也许只有我们的星球开出了生命的花朵,可是,在这个幸运的星球上,利益的交换、身份的较量、财产的争夺,比比皆是,最罕见的偏偏是生命与生命的相遇。仔细想想,我们是怎样地本末倒置,因小失大,辜负了造化的宠爱。

是的——我是,你是,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多么普通又多么独特的生命,原本无名无姓,却到底可歌可泣。我、你、每一个生命都是那么偶然地来到这个世界上,完全可能不降生,却毕竟降生了,然后又将必然地离去。想一想世界在时间和空间上的无限,每一个生命的诞生的偶然,怎能不感到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的相遇是一种奇迹呢?有时我甚至觉得,两个生命在世上同时存在过,哪怕永不相遇,其中也仍然有一种令人感动的因缘。我相信,对于生命的这种珍惜和体悟乃是一切人间之爱的至深的源泉。你说你爱你的妻子,可是,如果你不是把她当作一个独一无二的生命来爱,那么你的爱还是比较有限。你爱她的美丽、温柔、贤惠、聪明,当然都对,但这些品质在别的女人身上也能找到。唯独她的生命,作为一个生命体的她,却是在普天下的女人身上也无法重组或再生的,一旦失去,便是不可挽回地失去了。世上什么都能重复,恋爱可以再谈,配偶可以另择,身份可以炮制,钱财可以重挣,甚至历史也可以重演,唯独生命不能。愈是精微的事物愈不可重复,所以,与每一个既普通又独特的生命相比,包括名声、地位、财产在内的种种外在遭遇实在粗浅得很。

既然如此,当另一个生命,一个陌生得连名字也不知道的生命,远远地却又那么亲近地发现了你的生命,透过世俗功利和文化的外观,向你的生命发出了不求回报的呼应,这岂非人生中令人感动的幸遇?

所以,我要感谢这个不知名的女孩,感谢她用她的安静的倾听和领悟点拨了我的生命的性灵。她使我愈加坚信,此生此世,当不当思想家或散文家,写不写得出漂亮文章,真是不重要。我唯愿保持住一份生命的本色,一份能够安静聆听别的生命也使别的生命愿意安静聆听的纯真,此中的快乐远非浮华功名可比。

很想让她知道我的感谢,但愿她读到这篇文章。

倾听生命自身的声音

生命原是人的最珍贵的价值。可是,在当今的时代,其他种种次要的价值取代生命成了人生的主要目标乃至唯一目标,人们耗尽毕生精力追逐金钱、权力、名声、地位等,从来不问一下这些东西是否使生命获得了真正的满足,生命真正的需要是什么。

生命原是一个内容丰富的组合体,包含着多种多样的需要、能力、冲动,其中每一种都有独立的存在和价值,都应该得到实现和满足。可是,现实的情形是,多少人的内在潜能没有得到开发,他们的生命早早地就纳入了一条狭窄而固定的轨道,并且以同样的方式把自己的子女也培养成片面的人。

我们不可避免地生活在一个功利的世界上,人人必须为生存而奋斗,这一点决定了生命本身的要求在一定程度上遭到忽视的必然性。然而,我们可以也应当减少这个程度,为生命争取尽可能大的空间。

在市声尘嚣之中,生命的声音已经久被遮蔽,无人理会。现在,让我们都安静下来,每个人都向自己身体和心灵的内部倾听,听一听自己的生命在说什么,想一想自己的生命究竟需要什么。

让生命回归单纯

人来到世上,首先是一个生命。生命,原本是单纯的。可是,人却活得越来越复杂了。许多时候,我们不是作为生命在活,而是作为欲望、野心、身份、称谓在活,不是为了生命在活,而是为了财富、权力、地位、名声在活。这些社会堆积物遮蔽了生命,我们把它们看得比生命更重要,为之耗费一生的精力,不去听也听不见生命本身的声音了。

人是自然之子,生命遵循自然之道。人类必须在自然的怀抱中生息,无论时代怎样变迁,春华秋实、生儿育女永远是生命的基本内核。你从喧闹的职场里出来,走在街上,看天际的云和树影,回到家里,坐下来和妻子儿女一起吃晚饭,这时候你重新成为一个生命。

在今天的时代,让生命回归单纯,不但是一种生活艺术,而且是一种精神修炼。耶稣说:“除非你们改变,像小孩一样,你们绝不能成为天国的子民。”那些在名利场上折腾的人,他们既然听不见自己生命的声音,也就更听不见灵魂的声音了。

人不只有一个肉身生命,更有一个超越于肉身的内在生命,它被恰当地称作灵魂。外在生命来自自然,内在生命应该有更高的来源,不妨称之为神。二者的辩证关系是,只有外在生命状态单纯之时,内在生命才会向你开启,你活得越简单,你离神就越近。在一定意义上,人生觉悟就在于透过社会堆积物去发现你的自然的生命,又透过肉身生命去发现你的内在的生命,灵魂一旦敞亮,你的全部人生就有了明灯和方向。

保持生命的本色

动物服从于自然,它对物质条件的需求,它与别的生命的竞争,都在自然需要的限度之内。人却不同,只有在人类之中,才有超出自然需要的贪婪和残酷。

如果说这是因为上天给了人超出动物的特殊能力,这个特殊能力岂不用错了地方?上天把人造就为万物之灵,岂不反而成了对人的惩罚?事情当然不应该如此。由此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人应该把自己的特殊能力更多地用在精神领域,无愧于万物之灵的身份;而在物质领域则应该向动物学习,满足于自然需要,保持自然之子的本色。倘若这样,人世间不知会减去多少罪恶和纷争。

贬低人的动物性也许是文化的偏见,动物状态也许是人所能达到的最单纯的状态。

你说,得活出个样儿来。我说,得活出个味儿来。名声、地位是衣裳,不妨弄件穿穿。可是,对人对己都不要以貌取人。衣裳换来换去,我还是我。脱尽衣裳,男人和女人更本色。

凡是出于自然需要而形成的人际关系,本来都应该是单纯的,之所以变得复杂,往往是权力、金钱等因素掺入其中甚至起了支配作用的结果。比如爱情,即使是最复杂的情形,诸如婚外恋、三角恋之类,只要当事人的感情是真实的,的确是立足于感情来处理相互的关系的,本质上就仍是单纯的。可是,现在官场上出现包养情妇、权色交易的现象,娱乐圈乃至大学里存在的性索贿的“潜规则”,当然一点也不单纯了。自然情感的领域遭到了如此严重的污染,这是今天最触目惊心的事实,更可悲的是,有些人对此仿佛已经习以为常、视为合理了。

如果人人——或者多数人——都能保持生命的单纯,彼此也以单纯的生命相待,这会是一个多么美好的社会。

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我们活在世上,不免要承担各种责任,小至对家庭、亲戚、朋友,对自己的职务,大至对国家和社会。这些责任多半是应该承担的。不过,我们不要忘记,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一项根本的责任,便是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每个人在世上都只有活一次的机会,没有任何人能够代替他重新活一次。如果这唯一的一次人生虚度了,也没有任何人能够真正安慰他。认识到这一点,我们对自己的人生怎么能不产生强烈的责任心呢?在某种意义上,人世间各种其他的责任都是可以分担或转让的,唯有对自己的人生的责任,每个人都只能完全由自己来承担,一丝一毫依靠不了别人。

不止于此,我还要说,对自己的人生的责任心是其余一切责任心的根源。一个人唯有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建立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目标和生活信念,他才可能由之出发,自觉地选择和承担起对他人和社会的责任。正如歌德所说:“责任就是对自己要求去做的事情有一种爱。”因为这种爱,所以尽责本身就成了生命意义的一种实现,就能从中获得心灵的满足。相反,我不能想象,一个不爱人生的人怎么会爱他人和爱事业,一个在人生中随波逐流的人怎么会坚定地负起生活中的责任。实际情况往往是,这样的人把尽责不是看作从外面加给他的负担而勉强承受,便是看作纯粹的付出而索求回报。

一个不知对自己的人生负有什么责任的人,他甚至无法弄清他在世界上的责任是什么。有一位小姐向托尔斯泰请教,为了尽到对人类的责任,她应该做些什么。托尔斯泰听了非常反感,因此想到:人们为之受苦的巨大灾难就在于没有自己的信念,却偏要做出按照某种信念生活的样子。当然,这样的信念只能是空洞的。这是一种情况。更常见的情况是,许多人对责任的关系确实是完全被动的,他们之所以把一些做法视为自己的责任,不是出于自觉的选择,而是由于习惯、时尚、舆论等原因。譬如说,有的人把偶然却又长期从事的某一职业当作了自己的责任,从不尝试去拥有真正适合自己本性的事业。有的人看见别人发财和挥霍,便觉得自己也有责任拼命挣钱花钱。有的人十分看重别人尤其是上司对自己的评价,谨小慎微地为这种评价而活着。由于他们不曾认真地想过自己的人生使命究竟是什么,在责任问题上也就必然是盲目的了。

所以,我们活在世上,必须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一个人认清了他在这世界上要做的事情,并且在认真地做着这些事情,他就会获得一种内在的平静和充实。他知道自己的责任之所在,因而关于责任的种种虚假观念都不能使他动摇了。我还相信,如果一个人能对自己的人生负责,那么,在包括婚姻和家庭在内的一切社会关系上,他对自己的行为都会有一种负责的态度。如果一个社会是由这样对自己的人生负责的成员组成的,这个社会就必定是高质量的有效率的社会。

生命的得失

一个婴儿刚出生就夭折了。一个老人寿终正寝了。一个中年人暴亡了。他们的灵魂在去天国的途中相遇,彼此诉说起了自己的不幸。

婴儿对老人说:“上帝太不公平,你活了这么久,而我却等于没活过。我失去了整整一辈子。”

老人回答:“你几乎不算得到了生命,所以也就谈不上失去。谁受生命的赐予最多,死时失去的也最多。长寿非福也。”

中年人叫了起来:“有谁比我惨!你们一个无所谓活不活,一个已经活够数,我却死在正当年。把生命曾经赐予的和将要赐予的都失去了。”

他们正谈论着,不觉到达天国门前,一个声音在头顶响起:

“众生啊,那已经逝去的和未曾到来的都不属于你们,你们有什么可失去的呢?”

三个灵魂齐声喊道:“主啊,难道我们中间没有一个最不幸的人吗?”

上帝答道:“最不幸的人不止一个,你们全是,因为你们全都自以为所失最多。谁受这个念头折磨,谁的确就是最不幸的人。”

面对苦难

人生在世,免不了要遭受苦难。所谓苦难,是指那种造成了巨大痛苦的事件和境遇。它包括个人不能抗拒的天灾人祸,例如遭遇乱世或灾荒,患危及生命的重病乃至绝症,挚爱的亲人死亡;也包括个人在社会生活中的重大挫折,例如失恋、婚姻破裂、事业失败等。有些人即使在这两方面运气都好,未尝吃大苦,却也无法避免那个一切人迟早要承受的苦难——死亡。因此,如何面对苦难,便是摆在每个人面前的重大人生课题。

人们往往把苦难看作人生中纯粹消极的、应该完全否定的东西。当然,苦难不同于主动的冒险,冒险有一种挑战的快感,而我们忍受苦难总是迫不得已的。但是,作为人生的消极面的苦难,它在人生中的意义也是完全消极的吗?

苦难与幸福是相反的东西,但它们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都直接和灵魂有关,并且都牵涉到对生命意义的评价。在通常情况下,我们的灵魂是沉睡着的,一旦我们感到幸福或遭到苦难时,它便醒来了。如果说幸福是灵魂的巨大愉悦,这愉悦源自对生命的美好意义的强烈感受,那么,苦难之为苦难,正在于它撼动了生命的根基,打击了人对生命意义的信心,因而使灵魂陷入了巨大痛苦。生命意义仅是灵魂的对象,对它无论是肯定还是怀疑、否定,只要是真切的,就必定是灵魂在出场。外部的事件再悲惨,如果它没有震撼灵魂,成为一个精神事件,就称不上是苦难。一种东西能够把灵魂震醒,使之处于虽然痛苦却富有生机的紧张状态,应当说它必具有某种精神价值。

多数时候,我们生活在外部世界上。我们忙于琐碎的日常生活,忙于工作、交际和娱乐,难得有时间想一想自己,也难得有时间想一想人生。可是,当我们遭到厄运时,我们忙碌的身子停了下来。厄运打断了我们所习惯的生活,同时也提供了一个机会,迫使我们与外界事物拉开了一个距离,回到了自己。只要我们善于利用这个机会,肯去思考,就会对人生获得一种新眼光。古罗马哲学家认为逆境启迪智慧,佛教把对苦难的认识看作觉悟的起点,都自有其深刻之处。人生固有悲剧的一面,对之视而不见未免肤浅。当然,我们要注意不因此而看破红尘。我相信,一个历尽坎坷而仍然热爱人生的人,他胸中一定藏着许多从痛苦中提炼的珍宝。

苦难不仅提高我们的认识,而且提高我们的人格。苦难是人格的试金石,面对苦难的态度最能表明一个人是否具有内在的尊严。譬如失恋,只要失恋者真心爱那个弃他而去的人,他就不可能不感到极大的痛苦。但是,同为失恋,有的人因此自暴自弃,萎靡不振;有的人为之反目为仇,甚至行凶报复;有的人则怀着自尊和对他人感情的尊重,默默地忍受痛苦,其间便有人格上的巨大差异。当然,每个人的人格并非一成不变的,他对痛苦的态度本身也在铸造着他的人格。不论遭受怎样的苦难,只要他始终警觉着他拥有采取何种态度的自由,并勉励自己以一种坚忍高贵的态度承受苦难,他就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有效地提高着自己的人格。

凡苦难都具有不可挽回的性质。不过,在多数情况下,这只是指不可挽回地丧失了某种重要的价值,但同时人生中毕竟还存在着别的一些价值,它们鼓舞着受苦者承受眼前的苦难。譬如说,一个失恋者即使已经对爱情根本失望,他仍然会为了事业或为了爱他的亲人活下去。但是,世上有一种苦难,不但本身不可挽回,而且意味着其余一切价值的毁灭,因而不可能从别的方面汲取承受它的勇气。在这种绝望的境遇中,如果说承受苦难仍有意义,那么,这意义几乎就唯一地在于承受苦难的方式本身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有一个名叫弗兰克的人被关进了奥斯维辛集中营。凡是被关进这个集中营的人几乎没有活着出来的希望,等待着他们的是毒气室和焚尸炉。弗兰克的父母、妻子、哥哥确实都遭到了这种厄运。但弗兰克极其偶然地活了下来,他写了一本非常感人的书讲他在集中营里的经历和思考。在几乎必死的前景下,他之所以没有被集中营里非人的苦难摧毁,正是因为他从承受苦难的方式中找到了生活的意义。他说得好:以尊严的方式承受苦难,这是一项实实在在的内在成就,因为它证明了人在任何时候都拥有不可剥夺的精神自由。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终归要面对一种没有任何前途的苦难,那就是死亡,而以尊严的方式承受死亡的确是我们精神生活的最后一项伟大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