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用优势说话，是我从一个死囚犯身上想到的，她叫小云，穿着囚服坐在狭小的铁窗下，年轻又美丽。她看见我们走进来，嘴角扬了扬似乎是想要笑，但终究没有笑出来，只是把头低的更低了一些。2009年10月29日早上9点，外面阳光正好，距离她执行死刑只剩下不到48小时。

我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厦门电视台《警方视点》栏目的记者，因为工作关系，总计采访过近百个死囚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是他们在世上最后一个可以谈心的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死囚们或者痛哭流涕地悔恨当初，或者牵肠挂肚地思念亲人，可唯独小云是个例外。她紧握双手，全身僵直着发不出声音。

资料显示，小云出身于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父母亲都是大学老师，自小就非常优秀。丈夫与她同是中国某所著名学府的同学。两人毕业后分别在世界五百强公司任职，并迅速组建了小家庭，非常让人羡慕。但谁也没有想到，五年之后的新年夜，小云突然举起水果刀对丈夫连捅80多刀致死。

我瞥了一眼小云露出的小臂，上面一条狰狞的伤疤就像蜈蚣。她意识到我的目光，手缩了回去，蜈蚣只能露出1/5部分了。我知道那是她丈夫家暴的结果，他从婚后三个月开始殴打她，发起狂来会用皮带把她抽得皮开肉绽，直接送到医院急诊室去缝针。

她在日记里面一直怀念之前的甜蜜，说丈夫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当年求婚的时候在校园广场下跪，指天发誓说若是让她受半点委屈，立刻就天打雷劈……所以他只是一个情绪比较容易激动的人。如果有了孩子，丈夫一定变回原来的样子。

可是丈夫在她怀孕5个月的时候狂踹她的腰腹部，导致她肋骨折断两根、当场流产而且终身不孕。这成了压倒她希望的最后一根稻草。出院后小云没有再写日记，而是直接举起屠刀。

看小云似乎没有说话的意思，我清了清嗓子，打破凝固的空气：“我刚才见到了你妈妈……”她像是被电流击中了一般，嘴角动了动，看口型是唤了一声妈妈。我不愿向她说她母亲在监狱等候区里欲哭无泪的样子，继续说：“她托我问你一句话：为什么不告诉她你被打的事？”出事之后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从她的父母到同事同学，所有人都以为她生活幸福无边。整整五年，直到她被逮捕都无法接受。

而这一点，也是我执意要采访小云的原因。一个有足够经济实力的优秀女性为什么会选择隐忍不发？

小云的拼命咬着嘴唇：“记者同志，我不知道要怎么说。我从小到大都是个完美小孩，成绩永远是第一名。我妈说，优秀的人一定是多做少说。说太多废话一点用都没有……”

她哽咽着，满面泪痕。似乎回答了我的问题。但似乎又没有。

追求完美，少说多做。用事实说话，既然选择婚姻，就“熬”到完美的模样。至于过程如何惨烈，不重要。

我无法想象她一个人是如何扛下家暴的伤害，在亲朋好友面前扮演“完美人生”的过程。她长袖长裤，围巾口罩。为每一次住院就医找借口，为每一次殴打找理由。她可以千般撒谎，却不愿意给自己一线机会。

小云说：“我真是羡慕你这样口才好的人，能说会道。如果我也会就好了。”

我很震惊，难道她曾经想要倾诉吗？

小云接着说：“我想说服妈妈，不想当完美小孩。最重要的是，我能拥有一些好朋友和贵人。有他们的帮助，我能打开心扉开阔视野。对爱情就不会再执念。”

小云用生命的代价得到的感悟，一字一句重重的冲击我的灵魂。

我似乎看到了年少的她跟母亲争执，最后意见被打压被迫服从母亲的决定。又看到她和同学、同事一起，没说两句就被孤立在外。她痛定思痛开始学习演讲，看说话的技巧，对着镜子练习。但总是适得其反，在争取客户投资的时候她越发结巴，客户拂袖而去。她一直怕自己说不好，紧张发抖。可是越紧张越说不好。最后她放弃了，干脆选择不说。

原来是这样！真相就像一只大手把我的思绪搅的杂乱不堪：“上天给你那么多优势，你长得漂亮，又知书达理，学习力强……”

小云：“这么多优势还是不能让我会说话。有什么用呢。这些年我一直在孤军奋战，就算被逼到绝路也不知道怎么寻求帮助，结果……”

手铐响了一下，很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她说下去。许是察觉到时间不多，又或者是她更习惯于安静，她再一次闭了嘴。

用优势说话，我在纸上写了五个字，举给她看。“其实你很会说话，你刚刚就说服了我。你只是不知道自己能说得多好罢了。”她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表情，之后就是苦笑。“原来你就是那个能让我醍醐灌顶的贵人。”她自说自话，声音很轻，我却听得一清二楚。古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怕她正在经历吧。只是可惜，一切都来得太迟。

采访结束的时候，她叫住了我。“告诉我妈妈不要伤心。还有，”她看了我一眼，“如果我能早一点认识你就好了。”

被拼尽全力压抑住的生命渴望，正从她眼中汩汩涌泄。我不敢与那样的眼神对视，于是结束了这次采访。监狱等候区里小云的妈妈又晕厥过去了，而电视上正播报着某著名电商公司的女性CEO的公司新产品发布会，她在讲台上侃侃而谈获得满堂喝彩，巨大的气氛反差让刺目的阳光都变得寒气逼人。

小云的故事可以从各个角度诠释，但我一直伤感的是她选择闭口不言的过程。她曾多么努力地乞求反转。她像很多白领一样，知道口才的重要性。但遗憾的是她不清楚自己的优势而一味模仿别人，邯郸学步的结果当然是徒劳无功。所以，五年里她被迫禁锢在自己的爱情信仰里，被“打碎牙齿和血吞”的状态终于拖垮了人生。

电视里又一次排山倒海的欢呼声。我凝视着那位CEO，她应该是小云妈妈眼里完美的样子，曾经小云距离她只有一步之遥。那一步，就是从个人优势衍生的说话能力。小云证明它的缺失，让再多的成就，都支撑不起一个完整的人生。

2019年10月31日，小云被枪决整整十年。我赶在这一天凌晨，为本书画上了最后一个句号。我抚摸着书稿，依稀感受到见到小云时桌子的冰冷。我在书里写了十多万字，但最想说的只有一句：用优势说话，从此不再有小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