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通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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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怎样读中国历史

吕思勉

幼时读康南海的《桂学答问》,就见他劝人阅读全部正史。去年(一九三四年)章太炎在上海各大学教职员联合会演讲,又有这样的话:“文化二字,涵义至广,遽数之,不能终其物。方今国步艰难,欲求文化复兴,非从切实方面言之,何能有所成功?历史譬如一国之帐籍,为国民者岂可不一披自国之帐籍乎?以中国幅员之大,历年之久,不读史书及诸地方志,何能知其梗概?史书文义平易,两三点钟之功,足阅两卷有余,一部二十四史,三千二百三十九卷,日读两卷,一日不脱,四年可了,有志之士,正须以此自勉。”

诚然,中国的正史材料是很丰富的,果能知其梗概,其识见自与常人有异,然康、章二氏之言,究系为旧学略有根底者言之。若其不然,则(一)正史除志以外,纪传均以人为单位,此法系沿袭《史记》。(此体创自《史记》实不能为太史公咎,因其时本纪世家列传材料各有来路,不能合并,且本纪世家与列传亦不甚重复。)而后世史事的范围扩大了,一件较大的事,总要牵涉许多人,一事分属诸篇,即已知大要的人,尚甚难于贯穿,何况初学?(二)即以志论,典章制度,前后相因,正史断代为书,不能穷其因果,即觉难于了解。况且正史又不都有志,那么一种制度,从中间截去一节,更觉难于了解了。所以昔人入手,并不就读正史。关于历代大事,大抵是读编年史的,亦或读纪事本末。至于典章制度,则多读《通考》及《通志》之《二十略》,此法自较读正史为切要。惟(三)现在读史的眼光和前人不同了。前人所视为重要的事,现在或觉其不甚重要,其所略而不及的事,或者反而渴望知道他。所以现在的需要和前人不同,不但是书的体裁,即编纂的方法问题,实亦是书之内容,即其所记载的事实问题。

如此则但就旧日的书而权衡其轻重先后,实不足以应我们今日的需要了。然则学习中国历史,应当怎样进行呢?

现在人的眼光和前人不同之处,根本安在?一言以蔽之,曰:由于前人不知社会之重要。一切事,都是社会上的一种现象。研究学问的人,因为社会上的现象太复杂了,而一个人的精力有限,乃把他分门别类,各人研究一门,如此即成为各种社会科学。为研究的方便,可以分开论,然而实际的社会,则是一个,所以各种现象仍是互相牵连的,实在只是一个社会的各种“相”。非了解各种“相”,固然无从知道整个的社会;而非知道整个的社会,亦无从知道其各种“相”,因而史学遂成为各种社会科学的根柢,而其本身又待各种社会科学之辅助而后明。因为史学有待于各种科学之辅助而后明,史乃有专门、普通之分。专门的历史,专就一种现象的陈迹加以研究;普通的历史,则综合专门研究所得的结果,以说明一地域、一时代间一定社会的真相。严格言之,专门的历史还当分属于各科学之中,惟普通的历史乃是称为真正之历史。因为史学的对象,便是整个的过去的社会,但是专门的研究不充分,整个社会的情形亦即无从知道。而在今日,各个方面的历史情形实尚多茫昧,因此,专门及特殊问题的研究极为重要,史家的精力耗费于此者不少。

以上所述为现代史学界一般的情形。至于中国历史,则材料虽多,迄未用科学的眼光加以整理,其紊乱而缺乏系统的情形,自较西欧诸国为尤甚。所以(一)删除无用的材料,(二)增补有用的材料,(三)不论什么事情,都要用科学的眼光来加以解释,实为目前的急务。但这是专门研究家所有之事,而在专门研究之先,必须有一点史学上的常识,尤为重要。

研究学问有一点和做工不同。做工的工具,是独立有形之物,在未曾做工以前,可先练习使用。研究学问的手段则不然,他是无形之物,不能由教者具体的授与。对学者虽亦可以略为指点,但只是初步的初步,其余总是学者一面学,一面自己体会领悟而得的。善教的人,不过随机加以指导。所以研究手段的学习,即是学问初步的研究。当然,手段愈良,做出来的成绩愈好,亦惟前人所做的成绩愈好,而其给与我们的手段乃愈良。前此的历史书,既然不能尽合现在的需要,我们现在想借此以得研究历史的手段,岂不很困难?然而天下事总是逐渐进步的,我们不能坐待良好的历史书,然后从事于研究,前此的历史书虽明知其不尽合于今日我们的需要,而亦不能不借以为用,所以当我们研究之先,先有对旧日的史部作一鸟瞰之必要。

历史书有立定体例、负责编纂的,亦有仅搜集材料以备后人采用的。关于前者,其范围恒较确定,所以驳杂无用的材料较少;在彼划定的范围内,搜辑必较完备,所采用的材料亦必较正确。后者却相反。所以读历史书,宜从负责编纂的书入手。其但搜辑材料以备后人来择用的书,则宜俟我们已有采择的能力,已定采择的宗旨后,才能去读。昔人所视为重要的事项,固然今人未必尽视为重要,然而需要的情况不能全变,其中总仍有我们所视为重要的,即仍为今日所宜读。然则昔时史家所视为最重要的,是什么呢?

关于此,我以为最能代表昔时史家的意见的,当推马端临《文献通考序》。他把历史上的重要现象,概括为理乱兴衰、典章经制两端,这确是昔时的正史所负责搜辑的。不过此处所谓正史是指学者所认为正史者而言,不指功令所定。我们今日的需要,固然不尽于此,然这两端,确仍为今日所需要。把此项昔人所认为重要而仍为我们今日所需要的材料,先泛览一过,知其大概,确是治中国历史者很要紧的功夫。

但是今日所需要,既不尽同于昔人所需要,则今日所研究,自不能以昔人所认为重要者为限,补充昔人所未备,又是今日治中国历史者很紧要的功夫。

固然研究的手段,是要随着研究而获得的,但是当研究之前,所谓初步的门径,仍不可不略事探讨,这又是一层功夫。

请本此眼光,以谈论阅读中国历史书的具体方法:

关于第一个问题,正史暂可缓读。历代理乱兴衰的大要,是应首先知道的。关于此,可读《资治通鉴》、《续通鉴》(毕沅所编)、《明纪》或《明通鉴》。此类编年史,最便于了解各时代的大势。如虑其不能贯串,则将各种纪事本末置于手头,随时检查亦可。但自《宋史纪事本末》以下,并非据《续通鉴》等所作,不能尽相符合而已。清代之史,可姑一读萧一山《清朝通史》,此书亦未出全,可再以近人所编中国近世史,近百年史等读之。典章经制,可选读《文献通考》中下列十三门:(一)田赋,(二)钱币,(三)户口,(四)职役,(五)征榷,(六)市籴,(七)土贡,(八)国用,(九)选举,(十)学校,(十一)职官,(十二)兵,(十三)刑。如能将《续通考》、《清通考》、刘锦藻《续清通考》,均按此门类读完一遍最好。如其不然,则但读《通考》,知道前代典章经制重要的门类,然后随时求之亦可。此类史实,虽然所记的多属政事,然而社会的情形,可因此而考见的颇多。只要有眼光,随处可以悟入。若性喜研究这一类史实的人,则《通志·二十略》除六书、七音、草木、昆虫、氏族,为其所自创,为前此正史之表及《通典》、《通考》所无外,余皆互相出入,亦可一览,以资互证。

历史地理,自然该知道大略。此事在今日,其适用仍无逾于清初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的。此书初学,亦可不必全读。但读其历代州郡沿革,且可以商务《历代疆域形势一览图》对读。此图后附之说,亦系抄撮顾书而成,次读其各省各府之总论,各县可暂缓。

历代的理乱兴衰,以及典章经制,昔人所认为最重要的,既已通知大略,在专研历史的人,即可进读正史。因为正史所记,亦以此两类事为最多。先已通知大略,就不怕其零碎而觉得茫无头绪了。正史卷帙太繁,又无系统,非专门治史的人,依我说,不读也罢。但四史是例外。此四书关涉的范围极广,并非专门治史的人也有用,读了决不冤枉。至于专门治史的人,则其不可不读,更无待于言了。工具以愈练习使用而愈精良。初读正史,原只能算是练习。四史者,正史中为用最广,且文字优美,读之极饶兴趣,又系古书,整理起来,比后世的书略难,借此以为运用工具的练习,亦无不可的。既读四史之后,专治国史的人,即可以进读全史。全史卷帙浩繁,不可望而生畏,卷帙浩繁是不足惧的,只要我们有读法,倒是太简的书不易读。读法如何,在乎快,像略地一般,先看一个大略。这是曾涤生读书之法。专门治史的人,正史最好能读两遍,如其不然,则将《宋书》、《齐书》、《梁书》、《陈书》、《魏书》、《北齐书》、《北周书》和《南史》、《北史》,分为两组;《新唐书》、《旧唐书》、《新五代史》、《旧五代史》亦分成两组,第一遍只读一组亦可。《宋书》、《齐书》、《梁书》、《陈书》、《魏书》、《北齐书》、《北周书》和《南史》、《北史》大体重复,《新唐书》、《旧唐书》、《新五代史》、《旧五代史》实在大不相同。正史包含的材料太多,断不能各方面都精究,总只能取其所欲看。看第一遍的时候,最好将自己所要研究的用笔圈识;读第二遍时再行校补。如此读两遍,于专治国史的人受用无穷。正史的纪传太零碎了,志则较有条理。喜欢研究典章经制的人,先把志读得较熟,再看纪传,亦是一法。因为于其事实,大体先已明了,零碎有关涉的材料自然容易看见了。陈言夏的读史即用此法。正史中无用的材料诚然很多,读时却不可跳过,因为有用无用,因人的见解而不同。学问上的发明,正从人所不经意之处悟入,读书所以忌读节本。况且看似无用,其中仍包含有用的材料,或易一方面言之,即为有用。如《五行志》专记怪异,似乎研究自然科学如天文、地质、生物、生理等人才有用,然而五行灾异亦是一种学说,要明白学术宗教大要的人,岂能不读?又如《律历志》似更非常人所能解,然而度量衡的制度,古代纪年的推算,都在《汉书·律历志》中;而如《明史·历志》则包含西学输入的事实,亦岂可以不读?近来所出的正史选本,我真莫明其是据何标准,又有人说,正史可以依类刊行,如《食货志》归《食货志》,《四裔传》归《四裔传》之类,经人辩驳之后,则又说可将各类材料辑成类编,那更言之太容易了。

关于第二个问题。昔时史部的书不能专恃,必赖他部或近来新出之书补正的,莫如古史和四裔两门。古史的初期本与史前时代衔接,这时候本无正确的历史,只有荒渺的传说,非有现代科学的知识,断乎无从整理,所以宜先读社会科学的书。如文化人类学、社会进化史等等。古史较晚的材料,多存于经子中。经子虽卷帙无多,然解释颇难,合后人注疏考订之书观之,则卷帙并不算少,且颇沉闷。而且经学又有今文、古文等派别,《书经》又有《伪古文》,如不通晓,则触处都成错误,所以因治古史而取材于经子,对经子的本身,仍有通晓其源流派别之必要。关于此,拙撰《经子解题》,入手时似可备一览。为治古史而读经子,第一步宜看陈立《白虎通义疏证》、陈寿祺《五经异义疏证》。前者是今文家经说的结晶,而亦是古史的志。后者则今古文两家重要的异点已具于是。读此之后,再细读《礼记·王制》一篇和《周官》全部的注疏,则于今古文派别已能通晓,古代的典章经制亦可知其大要,并古代的社会情形亦可推知其大概了。大抵古代学问,多由口耳相传,故其立说之异同,多由学派之歧异,往往众说纷歧,实可按其派别分为若干组。若能如此,则残缺不全之说,得同派之相证而益明,而异派立说之不同,亦因此而易于折衷去取。派别之异,最显而易见的,为汉代之古今文经说,然其说实导自先秦,故此法不但可以治汉人的经说,并可以之治经之正文,不但可以治经,并可推之以治子。分别今古文之法,以廖季平先生为最后而最精,其弟子蒙文通乃推之以治古史,其所撰《经学抉原》、《古史甄微》两种必须一览。其结论之可取与否,是另一问题,其方法则是治古史的人必须采取的。

编纂周以前历史的人,自古即很多,但于今多佚。现存的书,以宋罗泌的《路史》所包含的材料为最富,刘恕的《通鉴外纪》亦称精详。清代马骕的《绎史》亦称详备,可备翻检而助贯串。因其书系用纪事本末体。

外国有自己的历史。从前中国和他们的交通不甚密切,所传不免缺漏错误,此等在今日,不能不用他们自己的记载来补正,无待于言。亦有并无历史,即靠中国历史中的资料以构成他们的历史的,其中又有两种:一种是他们全无正式史籍的,另一种是虽有而不足信,反不如中国所存的材料的。此一部分中国历史实为世界之瑰宝,其材料虽旧,而研究的方法则新——不用新方法,简直可以全无所得。这方面现代人的著作,也不可以不读,此等著作以外国人的为多,这是因为设备和辅助的科学,外国的研究家所掌握的较为完全之故。近多有译本,其目不能备举,可自求而读之。

关于学术史。昔时专著颇乏,可以学案补之。宋、元、明学案,大略完备。如尚嫌零碎沉闷,拙撰《理学纲要》亦可备一览。清代则有江藩《汉学师承记》和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经学史则皮锡瑞《经学历史》颇为简要。佛学另系专门,如以史学眼光读之,则欧阳潮存所译《原始佛教思想论》、蒋维乔《中国佛教史》、吕澂《印度佛教史略》、《西藏佛学原论》,似可依次一览。先秦学术,近人著作甚多,但只可供参证,其要还在自读原书。

关于第三个问题。读史的方法,亦宜参考现代人的著述。现代史学的意义,既和前代不同,研究的方法当然随之而异。生于现代,还抱着从前的旧见解,就真是开倒车了。论现代史学和史学研究法的书,其中强半是译本;自著的亦多系介绍外人之说。惟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及《补编》系自出心裁之作,对于史学的意义,自不如外国史学家得科学的辅助者之晶莹,而论具体的方法则较为亲切。

商务所出论史学及历史研究法之书,大致都可看得,不再列举其名,其中《历史教学法》一种(美国亨利·约翰生著,何炳松译),虽编入现代教学名著中,欲于初学历史之人很有裨益,因其言之甚为详明,所以物为介绍。中国论史学的学问,当推刘知几的《史通》、章学诚的《文史通义》。前书大体承认昔人作史之体裁,但于其不精密处加以矫正,读此对于昔人评论史裁之言,可以易于了解,且可知自唐以前史学的大概情形及唐代史学家的意见。章氏书则根本怀疑昔人的史裁,想要另行创造,其思想颇与现在的新史学接近。其思力之沈鸷,实在很可钦佩。这是中国史学史上很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关于此两部书,我很想用现代史学家的眼光加以批评比较,再追溯到作者的时代,而解释其思想之所由来。

研究的方法必须试行之后,方能真知。抽象的理论,言者虽属谆谆,听者终属隔膜,无已,则看前人所制成的作品,反而觉得亲切。昔人诗:“鸳鸯绣出凭君看,不把金针度与人。”又有替他下转语的说:“金针线迹分明在,但把鸳鸯仔细看。”这两句诗也真觉亲切而有味。此项作品,我以为最好的有两部:(一)顾亭林(炎武)的《日知录》卷八之十三。(二)赵瓯北(翼)之《廿二史札记》。前者贯串群书,并及于身所经验的事实。后者专就正史之中提要钩玄组织之,以发明湮晦的事实的真相,都为现在治史学的好模范。

于此还有一言。日录之书,旧时亦隶史部。此类之书,似乎除治目录学者外,只备检查,无从阅读。尤其是初学之人无从阅读。但是旧时读书有一种教法,学童在读书之初,先令其将《四库书目提要》阅读一过,使其于学术全体作一鸟瞰,此项功夫我小时尚做过(但集部未能看见),自信不为无益。《四库书目提要》固然不足尽今日之学术,但于旧学的大概究尚能得十之八九,而此书亦并不难读,如能泛览一过,亦很有益的。

以上所论,都系极浅近之语,真所谓门径之门径,阶梯之阶梯。在方家看来,自然不值一笑,然后我以为指示初学的人,不患其浅,但患其陋耳,若因其言之浅,恐人笑其陋而不敢说,则未免拘于门面矣。我的立说虽浅,自信初学的人,或可具体应用。大抵浅而不陋之言,虽浅亦非略有工夫不能道,若乃实无功夫,却要自顾门面,抄了一大篇书目,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看似殚见洽闻,门径高雅,而实则令人无从下手,此等习气则吾知免矣。

(原刊《出版周刊》第一〇二期,一九三五年四月出版)